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怀璧传>第97章 丁瑁

  江怀璧此次是第一次在白日里看到青古斋, 院子里也是幽静得很。她能感觉到院子里的那些机关都已经撤了, 如今风也静, 整个院子已然没有上一次肃杀的气氛, 因着丁瑁病重, 倒是沉闷。

  看守的人大概都被晋王叫走了, 只留了一两个, 但功夫都不错。江怀璧不由得摸了摸袖中的暗器。那些人在进府时已对她全身进行了搜查,但袖中那暗器还是搜不出来的。总要做一些防御才对。

  今日天气还有些热, 日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光影投在檐上,几只零零散散的鸟雀在院中树梢停了片刻也不肯安心留下来轻啼几声又飞走, 似乎也觉得这院子有些不大一样。

  江怀璧目光沉了沉踏上台阶,掀帘进去的那一刹那便嗅到浓重的药味, 桌子上尚且放着一碗。现在已经过了早膳时间了,那药看上去应是没有服用。

  她刻意将步子放重些, 便听到里面传来有些虚弱的一声:“进来罢。”

  然后听到身后门被关上,她向四周望了望,屋内的窗也是关着的。

  不由得皱了皱眉,丁瑁病重,也不能这么闷着啊。

  但这很明显又不关她的事, 她绕到内间,看到垂垂老矣的老者须发尽白, 躺在床上似乎已奄奄一息。

  她在不远处站定,朝丁瑁躬身一礼:“晚辈见过丁先生。”

  丁瑁转过头,随即用手强撑着要坐起来, 江怀璧默默前去将他扶起来靠在床上。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我到底还是老了,扛不住的。”

  江怀璧看他坐稳了便收回手臂,静静道一句:“丁先生,多有得罪。”

  丁瑁轻嗤,该做的都做了,现在说得罪?

  “各为其主,我与你本就是死敌,谈何得罪?是我在这晋州一辈子孤陋寡闻了,竟不知道江家还能出你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对晋王你大概比你父亲都通透,他只是求个安稳,你自己却知道晋王迟早会起事,一开始便将晋王府当做死敌了。”

  丁瑁轻叹一声,“你父亲想做的你为他赴汤蹈火;你父亲不想做的你也为他提前周全。只是……你觉得你的身份能瞒多久?你一个女子又能撑得了多久?”

  江怀璧猛的抬头看向他,丁瑁居然知道?这些年她的身份除了父亲母亲和祖父,身边那几个人知道,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了。至亲自然不会对她不利,身旁那几个也都是心腹,信得过的。丁瑁他居然知道!

  但到底素来沉稳,江怀璧面色仅仅一瞬优异便又恢复平静,“有父亲和江家在,我的身份便不会公诸于世,一日为男儿身,一世便都是男儿身,我自有办法。我既能渡过十七年,此后便也……”

  “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你身份的么?”丁瑁打断她。

  江怀璧怔了怔。

  “我知道你定是在身上做了手脚,但我阅人无数,若仔细观察,可凭感觉直接看出来。伪装的确很好,但你毕竟不是男子,一眉一眼一举一动尽管都在尽力靠向男子,但你那颗心,是女儿心。人的衣服可以变,性格可以变,气味可以变,但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通身气质和感觉是变不了的。京城传你清冷,高傲,狠辣,淡漠,甚至可以有女子倾慕你,你尽力地避开所有人,用那张冷面来遮掩自己,企图迷惑所有人,但一旦有人近身,便可察觉出端倪。”

  江怀璧平静地听他分析,默然不语。的确,她的性子确实有些清冷,但也确实有避着所有人的意思。

  丁瑁禁不住咳了几声,整个身子都跟着颤,竟有些坐不住,却挥开手不让江怀璧扶他,只无力地斜斜靠着。

  江怀璧起身去外面桌子上为他倒了一杯水,水不烫,有些温。

  “看来你也没有世人传的那样铁石心肠,我还以为你进来直接要掐死我这老头子。……不过我也就这几天了,用不着你来动手。”

  江怀璧垂眸将水递到他手中,轻声道:“晚辈是很佩服先生的,一直未有机会向先生请教。”

  丁瑁喝了口水才觉得口中没那么干燥,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不说。

  他见过她也不过寥寥几面,之前是没注意,发现她身份也不过是上次她来晋王府时他是在帘子后偶然觉得不对劲,细看回去又想了许久才断定她是女儿身。

  然而她现在也不过十七。若搁到女子中也不过嫁人不久,正是新婚燕尔单纯甜蜜的时候,若为男子也该是埋头苦读势夺功名,满腔抱负。而她却已经在权贵中游刃有余,心中天地不知阔大了多少。

  “我一直好奇你为何偏要踏上这条路,这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以你的身份,不愁找不着好人家。”

  江怀璧目光清明,“族中嫡子稀少,大哥体弱,总得有人继承血脉。我虽是女子,也要做些什么。”

  丁瑁略显震惊,他一直以为江怀璧女扮男装只是随意玩玩而已,不想她肩上的担子倒重。

  “一路走来想必较常人也要艰难些吧。”

  江怀璧轻摇头,语气轻松:“从我出生便被当做男孩养,时间长了,便当自己就是男子,已成习惯,不觉艰辛。”

  丁瑁轻叹一声,“你天资不错,殿下有时也未能及你想的周到。……你确定了以后要入仕么?”

  江怀璧也不避讳什么,轻轻点头。

  “此次想要我来晋州的是先生吧,先生可是有何指教?”江怀璧从进入青古斋便已明了,晋王连她面都不见,听说她进了城便派人急匆匆将她接了过去。

  丁瑁却并不答话,只叹道:“想当年我遍览群书,师父也赞我智谋过人。他临终时命我辅佐晋王登上大位,我便留在晋王府悉心为他筹划,可未曾想到大事未成便载到你手里。”

  “我想问一句,先生敏锐,当时真没有半分疑心?我对斋中并不十分熟悉,自认为那机关改的并非十全十美。先生既然创了那机关,想必该知道如何解。”

  “我年岁大了,即便察觉到也未必能躲得过,且你在那箭上做了手脚,我又能活几日?你既要对付殿下自然先盯紧我这个幕僚,如何肯给我活命的机会?”

  江怀璧淡笑着摇头,“先生错了。仅有第一箭是自先生强弩中射出,后面全都是正常的箭威力不如首支。但那一箭并非朝着正门,而是略微西偏,我当时还未出院子,看到晋王在先生西侧站着。先生当是将身子向西微侧,恰好为殿下挡住了。……事后先生大约也并未告诉殿下。”

  “到底不愧是江耀庭的孩子。二十多年前我于沅州见过他一面,当时看他周身气度不凡便知他以后前途无量,与他也曾有过几句攀谈,出口言辞令人惊叹,我便知日后必为殿下劲敌。只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却一直未曾针对过殿下。倒是他的后辈盯紧了晋王府,怕是胜过他当年良多。”丁瑁略有些感慨。

  江怀璧问:“当年晋王没有多大年龄吧!”

  “殿下启蒙时我并非为他夫子,但在他身边也算早。当年方入宫,承恩师遗愿,已开始谋划。”

  江怀璧默然,这时间是相当长了,到如今根基该是稳的,然而仍旧看着胜算不大。

  丁瑁自顾自继续道:“……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了,有些先帝尚且没有发现,但陛下对诸藩王疑心重,朝中该清洗的都清了,短短三年,拔出的人不少,却恰恰剩下那些明眼就能看出来的人。自今年伊始,殿下瞒着我与百越联络以后,我便知道,这条路怕是难了。”

  “但是先生还是不肯放弃,即便如今重病在塌,即便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不尽如人意,也要尽最后的努力为晋王殿下多添一份成功的可能性。”

  丁瑁觉得有些提不起来力气,也不想再坐着,便挪了挪,江怀璧伸手去帮他,又平躺下。

  他看了看窗户,却看到只是紧闭着的一扇窗,又移开了目光沉默着。

  他觉得眼前有些发黑,内侧的手猛的抓了一下被角,方才清醒片刻,说话也提不起来力气,只能尽力一个字一个字讲清楚。

  “让你来是想告诉你,这些年来,你父亲的功绩我都看在眼里,天下人也都看在眼里。他端正周谨,对陛下,对大齐忠贞……大齐历来正宫所出嫡子方可继位,你告诉你父亲,如今陛下非……非……”

  那一口气却是再也没能提起来,丁瑁攥着被子的手也松开,瞬间整个身子都松垮下来,然后屋内又是一片死寂。

  陛下非什么呢?江怀璧大概明白了,却也唯有深深的叹息。

  站起身来,发现他瞪大了双眼。死不瞑目。至死都愿晋王能成功,然而……

  丁瑁,字元甫,传闻师出一位无名隐士,奇门遁甲天文地理智谋机关皆精通,半生辅佐晋王,至如今一事未成。

  江怀璧虽有意要他性命,却也对他怀有敬仰之心,对着榻上深深鞠身,然后转身步履沉稳走出去,眉间尽是凝重。

  最后忽然转头,发现这屋子中的氛围竟有些像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一般。

  只不过当日尚且春光明媚,如今屋子里有些昏暗。她想了想,又去将窗子打开。那些光瞬间透进来,房中半空便升起淡淡的尘埃,渺小的微不可闻。

  推门走出去时,外面果然是守兵森严,有人看到她出来便立刻进去查看。

  接着不出所料便是一声哀呼。

  所有守卫瞬间扬起长矛对准她,因为晋王不在,未曾下令,却也暂时没有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