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圆寂>第十章

  我们自七月初离开玄音寺,到昔日上京的时候已经是八月末快九月了。

  最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在漫漫路程中消磨尽。

  越近北地才越发清楚的感觉到,原来如今是个乱世,而不是我与昙明呆的那一小方无争无斗的天地。

  北地多战乱,流民渐多,只是南唐不容,不敢再往南逃,只能困居于南北途上。

  还未至极北战乱之地便已如此,不知那里已变了何等模样。

  昔日顾家与各义军攻下皇城,弑了父皇,却终不能一家独大吞了这万里江山。

  蜀中一带再举反旗,李氏旧臣建立南唐,北地蛮夷入侵,各地连连告急。

  且顾家不敢称帝,却自有山中莽汉敢举旗称王。

  且乱世总是出尽英雄枭雄,堪堪是一局乱棋。

  看着流民的模样,我对昙明道:他们开了这局棋,却是收不了了。

  停下来休憩的时刻,昙明与我言道要开义诊,我想了想便点了点头,道:一起去吧。

  昙明的医术是在我六岁常住玄音寺庙的时候由为我看诊的宫中御医开的窍,后来又学于游方医者三年,玄音寺中最不缺的就是书,兼之医术又是救人之术,寺中的几位年长者都支持他学医术。

  后来我便也陪着他看了许多医术,自然,我懂的没有他多。

  后来寺中人有个小病都是让昙明治的,渐渐的有了名声,便也有人上山求医的。

  昙明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

  后来我让人准备了些简单的东西就陪着他出了城。

  身边惯例是有人跟着,顾临西自然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的,却没有作任何阻止。

  我和昙明都是作出家人打扮,即使我未剃度,还是穿了素淡僧袍。

  昙明如常装扮,宽袍僧衣,神情宁静,身上的佛气仿佛能压下外面一世的流离。

  城内流民人数自然不怎么多,所以我们几个人在城外一个破败了的院子里收拾了下便当做了行医之所。

  先前来的人不怎么多,后来才陆续多了起来。

  他们肯定是没有多余的钱财去买药材,所以我和昙明一般都是用的简单容易找到的药材入药,昙明偶也会给人施针。

  一路北上,我们两人就一路摆义诊,竟然也有了名声。

  不过——

  我盘腿坐在马车里,懒洋洋靠在窗口听着那群人将顾家一行人生生从凡人夸成了活生生的菩萨不由的觉得好笑,于是便也轻笑了起来。

  一旁端坐着翻看经书的昙明向我看来,声音轻柔的问:“止柒又在笑什么?”

  我换了姿势,依旧是那副没骨头的样子,带笑道:“只是想起了当年我生病的事。”

  昙明听了,眼睫轻轻一颤,也似想了起来了什么,然后睨了我一眼,自顾看书不说话了。

  我哈哈地笑,慢悠悠爬到他身边伸手环抱住那人,轻嗅他身上的檀香味,然后嬉笑道:“当年也不知道是谁,嗯?趁我生病,暗自轻薄?”

  昙明瞥了我一眼,然后慢悠悠翻过一页经书。

  我吃吃的笑,觉得他此番这般明明不好意思的紧却偏生要装作淡定的模样实在可爱。

  心生了逗弄之情就压不下去了,于是我又悠悠道:“哎,想那夜,夜黑风高,电闪雷鸣,我一个芳龄十四的小女子,生着重病,昏然在床——”我一边说一边含笑看着昙明:“谁知,有人竟以喂药为名,行那——”

  未等我说完,昙明已放下了经书,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我的双唇之上。

  他的眼眸本是沉静,现下被我那几句话搅的有了涟漪,似春水一般,波光粼粼。

  我弯唇只是笑着看着他,直叫他耳尖上露出薄薄的粉红。

  我不说了,亲了亲他的食指,然后将他的手拉下,凑上前去,吻上了他的唇。

  清甜的津液,缠绵的滋味,软糯的质感。

  呼吸交缠里,只觉得亲密,好似身心融为一体。

  一吻罢,昙明轻轻搂住我,许久才道:“止柒其实说的不错。”

  “什么?”我反问。

  “趁你重病,暗自轻薄,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仿佛只是轻轻的一声喟叹,仿佛只是庙前袅袅青烟,一吹即散。

  我一怔,闭上了眼睛只是将他搂的更紧一些。

  十四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堪堪九死一生。

  虽然,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不仅仅是一场病那么简单。

  但却是真的卧床整整一个多月,那一次身体几乎完全被掏空。

  我以为我会死掉的,刚开始的时候那“病”真的是来势汹汹,我几乎整日整夜昏睡在床,

  药石不进,几乎就过去了。

  后来还是硬生生拿了东西撬开我嘴巴灌进去,我吐出来再灌进去,直到我真正将药喝下去。

  我生生从那鬼门关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

  后来才知道,在我昏睡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寺中众人日夜念经,整整三日。

  而那个曾经教习了昙明医术的游方医者更是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一路自西南而来奔了几个日夜才到玄音寺,只为我的病。

  我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喘了一大口气,而那个医者翻了个白眼就随便找了个地睡觉去了。

  还有昙明。

  我还是记得,那个时候张开眼睛,先是一阵暗黑,我眨了几下眼睛才觉得有温和的光线自远处窗口落下。

  我闻到了熟悉的檀香味,我看到了那个身着宽大僧袍的少年逆光而立。

  他的神情我看不清楚,却感觉到了他复杂的视线,仿佛是如释重负,又仿佛有所躲避,却又不甘心退缩,想要进却不敢进。

  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太累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的时候,是夜里了。

  我眯了眯眼睛,努力借着一点点月光看清坐在床头的人。

  他没有睡着,我知道的,放在膝盖的手慢慢的滑动着念珠。

  我轻轻咳了下,他似惊了下,然后慢慢靠近我。

  月光很柔和,勾勒出他的面容和身姿也分外柔和,柔和的银白色霜雪似的泻满衣襟,容颜忽然的就模糊了,但那一瞬间有种淡而稳的惊艳,不骄不躁的温柔和美丽,缓缓流淌在四周。

  他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恍惚着点点头。

  他将杯子递送到我唇边,我张开嘴含了一口,只觉清甜,然后贪婪的大饮了一口,便猛的呛住了。

  他忙将水放下,将我扶了起来靠在他身上,一手轻拍我的背帮我顺着呼吸。

  他的手掌温热,很平和,静静贴在我的背上,我只觉得此时能全然放松,便不由的又睡了过去。

  第三次醒的时候,便是感觉嘴中苦涩非常,唇上却有温润的物体轻轻贴着,有滑腻的物什撬开了牙关向我口中渡着什么。

  淡而轻柔的鼻息抚过我的面颊,带着些许熟悉的味道。

  我猛的睁开了眼睛,映入眼中的是昙明漆黑的眼眸,静而沉稳,仿佛是放下了什么包袱下定了什么决心。

  看我转醒,他眼眸一垂,不再与我对视,起身,唇相分,舌也离开。

  他似极从容的以食指轻轻揩去自己唇边的药迹,然后眼眸淡淡看向我。

  我只是怔怔看着他,睫羽轻轻颤了颤。

  他不做声,我也不做声。

  许久,他声音平缓一如往常,仿佛叙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药当真苦,止柒可要梅子?”

  我咽了咽苦涩的唾沫,道:“自然要的。”

  那一页就那么揭了过去,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再提,权当没有发生过。

  若不是今日提起,

  我埋到了昙明怀里。

  原来,他在那时,便已经,真的,动了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