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园一向冷清的房子热闹起来。

  二花姨很能张罗,支使着她儿子张阔回老宅去搬来了煲汤的瓦罐砂锅,杂七杂八的调料配料,很快,颂园的厨房就给占满了,每个角落里都塞着生活的痕迹。

  顾玉琢原本不好意思在颂园赖着,可吴女士精神头不好,有他在还能多说两句,他和陆南川要是都不在,她连楼都不下,一个人能窝在二楼窝一天。

  二楼露台上,有画架有颜料,吴妙莉没事就坐那儿画画,一开始搞的都是抽象派,浓墨重彩的大片堆砌,叫人近看远看都看不懂。

  二花跟顾玉琢念叨,说她嫁给陆广华前,是美院拔尖儿的学生,婚后陆广华不喜欢她总沾得一身油彩,也烦那股味道,她就不怎么动笔了。

  夕阳惨淡的余晖下,二花看上去有些难过,说她是叫一桩婚姻给埋进去了——憧憬着幸福,自欺欺人地熬了二十几年,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消磨了大半生。

  顾玉琢从小在和平友爱的环境中成长,他们的小家庭里,主张男女平等,虽然老顾有时会显得“妻管严”,但总体而言这个小团体还是体现了“平权”的理念。

  所以他既不理解陆广华,也理解不了吴妙莉,只好挖空脑袋想办法让她高兴一点儿。

  后来还是陆南川跟他说,用不着这么专门看护,她反倒不自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都这么多年了,就算有伤口也早熬得成了疤。没离婚时,像还有一条线牵着,喜怒哀乐都不得自由,现在线断了,如同一下跃出囹圄能展翅了,却因为来的突然,没能调整好方向,暂且地不知所措。

  “过阵子就好了。”陆南川给黑崽夹了半只蟹,“三叔出院以后怎么住,安排了吗?”

  啃着蟹的人脑子还在家长里短上没掰出来,全凭一张嘴自动回答:“还要复查嘛,在医院附近就近租了套房子,方便。我爸妈说他们也暂时不回了,住一阵子,等三叔情况稳定再走。”

  陆南川记下了,没多说,给他盛碗甜香的红豆圆子,转头联系经纪人,让他安排辆车,要眼生的,免得被无孔不入的狗仔盯上。

  换了从前,他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操心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连自己事都不怎么上心,更遑论别人。

  可现在却无师自通,恨不能把一颗心掰成八瓣,将能想的都替这憨吃傻睡的货想了。

  转眼到十月底,两人都忙起来。

  陆南川进组拍一个年代戏,所幸是在本地,没闹个“两地分居”。顾玉琢嘴上嚷着要躺平,不想干活,立志当一条咸鱼,可胳膊拧不过大腿,让饶晓倩抽空过来收拾一顿之后,不敢出幺蛾子了。

  十一月初,知名大导放出消息要拍来年的国庆献礼片,于是大半个娱乐圈都出动了。去试镜时候,顾玉琢打眼一瞧,好家伙,全是熟面孔。经过几轮“角逐”,他获得了一个出场八分钟立马嗝屁的角色,年后进组。

  奇的是这角色虽然八分钟就交代了,但其中有四分多钟是打赤膊的。

  导演发话,肌肉线条要练出来,精气神要提起来,一秒钟都不能掉链子。

  黑崽被迫无奈只好开始控制饮食,跟一切咸辣浓香作别,吃起清淡营养餐。他不但吃得痛苦,且得不间断地撸铁,胸肌腹肌肱二头肌,能看见的地方一块儿都不能落下。

  训练成果喜人,陆南川却嫌他硬邦邦硌手,睡觉都不爱搂着了。

  西北风呼啸的一个夜晚,顾玉琢看一眼窗外摇晃的秃瓢树杈子,在被窝拱拱,很闹腾地挨住陆南川,翻身压着他,老大一只装可爱:“听冯女士说你去看了三叔好几次,还给带了二花姨煲的汤,老顾说你比亲儿子都亲。”

  陆南川嫌他沉,亲了口就要推他下去,“往后我也是他们半个儿子,应该的。”

  黑崽大狗一样耍赖,叼着他脖子上脆弱那一块舔了下,“陆老师,我非常感动……”他蹭着扭扭,“你感觉到没?”

  那层睡裤薄的纸一样,又不是条木头,能感觉不到?

  ——也不是不想,就是条件不允许。

  陆南川掐他痒痒肉:“累,睡吧。”

  “啊,”他手往下摸,欠欠儿的,“你这不是口嫌体正直么。”

  也不知道是压着哪了,陆南川没忍住“嘶”一声,像是疼了。

  这一下是真不对劲了。

  顾玉琢爬起来要去开灯,陆南川拦他没拦住。

  啪一下,射灯和顶灯都开了,有些晃眼。

  “你不对劲陆老师。”二百五难得的严肃,一把掀开了被子,“我要看看。”

  陆南川下意识藏自己的腿,却被压住了膝盖。

  他在片场受的伤,大腿根偏后,爆破戏的意外。

  伤不算重,他在剧组躲了两周没回颂园,怕一屋子人大惊小怪。

  ——近来大约是真不顺,先让陆广华在脑门上开了条小缝,现在腿上又挨了一下子。

  已经愈合的伤口暴露在光线下,顾玉琢在边上趴着,只敢用手指碰碰旁边的皮肤,傻子一样。

  轻而热的呼吸喷在腿根,陆南川头皮都麻了。

  伸手拉他,说没事儿,不疼,别看了。

  谁知道这傻子却吃了窜天猴一样腾一下站了起来,眼眶红着,气得不行,居高临下瞪陆南川:“你怎么这样!”

  他要气哭了,却不是因为陆南川瞒他。吆喝一声,色厉内荏地,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突然想起来,前几天冯女士打电话,嘱咐说你川哥来给三叔送汤水时候看他腿不太方便,问了他说是在片场磕了下不碍事,可看着还挺严重,一瘸一拐的,你有空去瞧瞧。

  黑崽气得牙痒痒。

  怎么就这么不上心,怎么听完就忘了!

  平时一周能跑回来两趟的人,突然两周不着家,说是剧组排大夜他还真信了——谁家熬大夜能连熬半个月,全体不活了么。

  有你这么当人男朋友的么,顾玉琢!

  有人纵容你就连怎么做人都不知道了!

  呸!

  陆南川让他这样子吓了一跳。

  原本也不是刻意要瞒着,只是那几天大伙都忙,顾玉琢平均一天飞两个地方,有时候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肉眼可见地挂上两条黑眼圈,脸颊都凹了下去。

  ——说了也没什么用,伤在自己身上,除了让他跟着着急还有什么用处?

  揣着这么个想法,他当时就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把“卖惨”照片也删了,全当没这事。

  哪料能在床上东窗事发。

  “别人高马大地站着,怕你摔下来砸着我。”陆南川够不着他,只好用脚蹭他小腿,“坐过来,有话好好说。”

  顾玉琢不擅长吵架,方才平地一声吼已经把气势喷完了,现在想不出下一句台词,僵持几秒后,便臊眉耷眼地坐下了。

  “不是故意要演苦情戏,实在是都太忙……”陆南川说了他的理由,说完也觉得挺有病,于是拉起顾玉琢的手亲一亲,“真生气了?”

  “没生你气,生我自己气。”他坐在那,仿佛一只融化的雪人似的支棱不起来,“我都没发现……冯女士提醒我了我也没记住,不配做你的男朋友。”

  陆南川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原因,愣怔片刻之后让他逗乐了,歪在枕头上像看了个什么惊天大喜剧一样把腹肌都笑硬了。

  黑崽太费解了,皱着眉指他问能不能严肃点。

  陆南川笑够了,爬起来把他搂住,捋捋他已经不那么卷的卷毛,哄他说:“哎,就为这个啊,喊那么大声,明儿妈和二花姨就该来骂我了。”

  这话一说,黑崽就更愧疚了。

  他努力挤出来两滴泪,蹭在陆南川脖颈上,“以后就是蚊子啃你一口也得跟我说。”

  陆南川满口答应,他仰起脸,吸溜下鼻子凑近了说:“那打个啵儿吧。”

  干柴烈火的,一个亲亲能敷衍谁。

  黑崽虽说经验不很足,但他拍着胸脯保证让陆老师享受五星级服务。

  压着陆南川大腿根,他寻思了一下角度,学以致用。

  很多技能都是要熟而生巧的,可“巧”了之后也会生出乏味,不如青涩时来的让人心动。

  口腔和喉咙被温热冲刷过去时,黑崽含糊不清地揶揄:“这么快啊陆老师。”

  ……

  伤没痊愈,激烈的动作下牵扯到结痂的位置会疼。顾玉琢手想往后撑着,怕陆南川伤上叠伤,可他一动无异于火上浇油。

  陆南川很知道怎么收拾他,怎么让他在大放厥词之后哼唧着认错。

  轻啄他耳朵尖,逗他:“本来要饶了你的,非得挑衅,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于是,喊好哥哥也不管用了,只能“死去活来”,再“活来死去”。

  该浪的事浪完,顾玉琢平静下来之后,总算把脑子派上用场,反思了——他不对,犯的错明晃晃的。陆老师不计较不表示这事就翻篇了,往后怎么相处怎么生活,他还是得捋一捋的。

  只是,捋了几天,也没真捋出一二三来。

  接近年底,聚少离多的二位终于不忙了,陆南川的腿也好全乎了。

  前阵子帮了他们忙的大夫江山岳组织大伙打球,叫上了秦一白,也叫上了陆南川和顾玉琢。

  总算能见着秦一白,黑崽非常好奇。

  陆南川立马给他打预防针,说秦一白不是只好鸟,离他远点儿。

  秦一白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个男孩,说是舞蹈学院的,姓林。小林跟陆南川打招呼,挺熟悉的样子。顾玉琢趁换衣服很八卦地跟陆南川打听,小林就是欺负秦哥的“小漂亮”?

  陆南川呼噜他头发毛,让他别瞎打听。

  他们几个人打球,江山岳是主力,冲得很猛。秦一白游刃有余,狡猾狐狸一样存着劲儿,不肯使力,陆南川干脆就是来放水养鱼的,到手边的球都能丢了,让顾玉琢白捡好几分。

  中场休息,秦一白接过来小林递的毛巾,抹掉脖子上的汗,打趣道:“陆老师,得亏你不是古代坐拥一方土地的王侯,否则为博美人一乐,恐怕要干出比烽火戏诸侯还缺德的事。”

  陆南川扔给他一瓶水,“你也不遑多让。”

  “可惜啊,我的美人拿一副好皮囊来骗我上套,扎我一刀。”他拧开了水,仰头灌下几口,一抹嘴,带着自嘲道,“你是不知道,藏着利爪的猫咪挠人一下,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小林来拿走秦一白的毛巾,笑着看他:“那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啊,一白哥。”

  秦一白捏他的脸蛋,“下半场给我拍段视频,拍帅点儿。”

  顾玉琢像个偷摸观察的土拨鼠,在边上悄悄地看,怎么瞧都不对劲,溜到陆南川旁边,用气声说小话:“据我分析,秦哥说的可不是小林——你们天然弯都玩这么野吗?”

  陆南川拍拍他屁股,“晚上吃涮锅吧,徐记怎么样?”

  黑崽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馋得眼都绿,“就它,就徐记!”

  一场球打得尽兴,肚子也唱起空城计,一伙人正商量要几盘手切羊肉,出来一瞧,才发现天公不作美,外面竟飘起了雨。

  十二月的天,他们大北方下雨着实罕见。

  雨势不小,和着西北风,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吹进冰碴一样。

  一群人裹好了羽绒,闹哄哄地出了门。大门不远处,昏暗的路灯下,就在一道人影撑着伞立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伞沿儿微抬,人没动,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来,是个挺高挑的男人。

  陆南川和顾玉琢俩人磨叽,落在后面,这会儿恰瞧见秦一白搂着小林经过路灯下的人。

  黑伞大半遮在小林头顶,秦一白亲一亲他,脚步却在路灯处停下了。

  小林举着伞走远,秦一白和那看上去瘦出病态的男人说话。

  顾玉琢眼神不赖,瞟过去又瞟回来,“咦”了声,跟陆南川悄声嘀咕,是乔编。

  陆南川不认识,没应声。

  “老许跟乔星海合作过一部极其可怕的神剧,当时他们俩一边吐槽一边拍,乔星海说他都想把敲字的手给剁了。”黑崽持续输出八卦,“怎么几年没见,乔编憔悴成这样了。”

  他有些唏嘘,陆南川却没法评价。

  不一会儿,秦一白追上了他们脚步,乔星海却立在原地一动没动,看着跟丢了魂一样。

  秦一白脸色也不好,跟他们打声招呼说聚餐不去了,就追上前面小林走远了。

  顾玉琢回望一眼后面的乔星海,不大明白他们——

  恋爱罢了,怎么搞得这么琼瑶?

  转回头他拉住陆南川的手,两人紧靠着,冷雨里却暖和。

  他用一头卷毛蹭蹭陆南川,大狗撒娇——嘿嘿,全天下陆老师最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点点卡文,抱歉(。?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