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白天鹅>第30章

  丑小鸭坐在公寓落地窗前的地上,十二月的晚上很冷,他裹在一件宽松毛衣里,缩着脖子,胳膊环过膝盖抱着自己。

  时旭白灌了一个热水袋拿给他,在他冻得发抖时把暖气开到最大。

  他仰头问时旭白,我是不是没人要了。

  他太瘦了,就算是裹在厚实的毛衣里也能看见背后的蝴蝶骨和凸出明显的锁骨。时旭白从沙发扶手拿过毯子给他披上裹紧,在他身边坐下。丑小鸭缩成一团,嘴唇张开又合上。时旭白靠得近些才听见他说什么。

  好疼。

  他在说好疼。

  “哪里疼?”时旭白问他,声音里带着掩盖不住的焦急。他脑海一片混乱,回头找手机,努力想要记起打救护车的号码是什么。

  乔斐却摇头,抬手捂着心口。

  这里,心里疼。

  一个破烂布娃娃被蛮横的主人扯得满身伤痕,露出了里面填充的棉絮。

  而时旭白却连将它用针线缝起来都舍不得,怕弄疼了它,他只能轻轻抱着布娃娃,在心里咒骂它的主人不得好死。

  丑小鸭一直在哭,时旭白慢慢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将他搂在自己胸前。

  他不知道乔斐能不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可能是搂得太紧了,挤压到了乔斐受伤的地方,时旭白听见他抑制着发出一小声呜咽,浑身发抖。

  时旭白连忙把他松开些,他不知道乔斐伤到了哪里,只看着他捂着右边肋骨的位置,把自己蜷起来。家里有一个新买的急救箱,时旭白起身把它取了过来,想要轻轻拿开乔斐的手。

  “让我看看,我给你上药。”

  可乔斐却在时旭白碰到他的手背时狠狠地抖了一下,转头看他,眼神中满是胆怯和茫然,问:“你也要打我吗?”

  也许心疼已经不能形容时旭白的心情了,他只是愤怒,想要把伤害这只小天鹅宝宝的恶魔撕成碎片。这么乖,这么温顺的男孩子谁下得了手,这和虐待路边流浪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啊。

  时旭白压下心里燃起来的怒火,安慰他:“乖,上了药就不疼了。”

  最后乔斐还是让时旭白把他的衣服撩了起来,他躲不过他。右边的肋骨有一片显眼的淤青,染在乔斐苍白的皮肤上,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可时旭白没有在看那片淤青,他的视线被乔斐肚脐靠左侧一点的地方吸引了过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圆疤。

  时旭白认识这种疤,也清楚是怎么留下的,他小时候曾经他妈妈身上看到过。

  乔斐看时旭白半天没有动静,就跟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在看到那个疤的瞬间反应过来,眼睛里又噙满了泪。他的酒醒了一半,哽咽着往后缩,却在后背抵到沙发后被迫停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最丑最狼狈的地方被他最纯洁的光看到了。

  他像一只被逼到犄角旮旯的小兽,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肚子上难看的疤痕遮住,可却在挤压到肋骨后无声地颤了一下。

  那烟疤是一年前被何昊云烫上的。

  不知道何昊云哪个情人在别墅遗留下了一盒烟,可能是无意,可能是为了有个借口回来。何昊云原本从不抽烟,本想着叫保姆直接扔了。

  恰巧那天何驰杰来别墅,看到了茶几上的烟盒,他以为那是何昊云的烟,把他骂了一通,说他不学好,不许他抽。等他走后,何昊云将本来要扔掉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把屋里弄得烟雾缭绕。

  何驰杰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做。

  乔斐从舞团回家,被屋里烟味呛得直咳嗽,问了何昊云一句您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直接撞在枪口上了。

  何昊云没答话,拽着乔斐的胳膊把他扥到自己怀里。

  直到他的衣服被撩上去乔斐才意识到不对,他尖叫着往后躲,试图让已经失去理智的何昊云清醒过来。可他被何昊云箍得很紧,连动都不能动。

  下一秒,带着火星的烟头按在了乔斐肚脐旁边,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乔斐几乎看到了白色。

  他从小就怕疼,不喜欢拉筋,也不喜欢做。爱。可他两样都要做,一个为了梦想,另一个由不得他。

  何昊云把乔斐拖到卧室的落地镜前,扯着他的头发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看,现在你是真的属于我了,一辈子都别想跑。

  乔斐疼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向何昊云求饶。身后的恶魔却说,再说一个字我就在你耳根烫一个,让世界知道你是谁的。

  那毕竟是一年前的事,乔斐都不太记得清被烫的时候有多疼。他只觉得现在被时旭白看到更疼。

  时旭白慢慢地向乔斐伸出手,像是想要抱起被街上熊孩子欺负过的猫咪。他手里没有武器,那是一双会跳芭蕾的手。

  “让我看看好吗?”时旭白哄着乔斐,轻轻把缩进壳里的小蜗牛拨弄出来,向他保证,“就只看一眼。”

  乔斐躲不过他,只能慢慢伸展开来,将那丑陋的圆疤暴露在时旭白目光之下。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不是很丑?”

  他曾经在被烫了之后轻声哭泣,攥着小石子祈祷,希望不要留疤,可终究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不哭,乔斐,我给你看。”时旭白抬手擦掉乔斐的眼泪,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一片结实的小腹,“你一点都不丑,我只比你更丑。”

  他的右侧腹部有一片烧伤,一个掌心的大小,那处的皮肤稍稍突起了一块,比别的地方颜色要淡些。

  乔斐曾经在舞团的时候见过这个疤,现在仔细看着,他觉得好像是价值千万的名画被人划了一道口子。他刚刚擦掉眼泪的眼睛又含满了泪,俯身靠近时旭白,认真地说:“我给你吹吹。”

  时旭白没有时间做出反应,看着乔斐低头轻轻在他腹部吹了口气。他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小片阴影,看不出眼睛里面的情绪。

  他一直都知道的,丑小鸭的心很善。

  吹着吹着,乔斐又哭了,一点眼泪正好滴到时旭白的伤疤上。时旭白觉得那滴眼泪很烫,比烫伤的时候更灼得生疼。

  “为什么你受伤了,多疼啊。”乔斐有些迷糊,哽咽着往时旭白怀里拱,像是个寻求庇护的小兽。

  凭什么世界上最善良可爱的男孩儿被弄成这样。

  乔斐哭得停不下来,身体一抽一抽地颤抖。时旭白看不得他哭,心疼地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

  为了帮他分心,时旭白轻轻托着乔斐的脸颊让他抬头:“乔斐,我给你讲个故事。”

  丑小鸭这才慢慢地止住眼泪,眨着眼睛望向时旭白。

  “从前有个爱跳芭蕾的男孩,他把芭蕾舞当成他的一切,当成他仰望的神明。”时旭白不想让乔斐看着自己的眼睛,就把他搂进怀里,将他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他没有什么能让他挂念的,他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只有钢琴曲和一双软底鞋。

  “可是他却受伤了,他对自己不好,为了追逐神明却摔了一跤,把自己摔得遍体鳞伤。”

  乔斐似乎明白了这个故事的主角是谁,想要伸手捂住时旭白的嘴。

  “我不想听这个故事。”乔斐摇头,“它让我好伤心。”

  时旭白轻轻拉着乔斐的手,让他靠着自己的胸膛,听自己的心跳声:“我后来那几个月是带着伤上舞台的,把膝盖用绷带紧紧缠住,哄骗自己没有受伤,还是完整的。”

  他继续讲他的故事:“我觉得我像有着人类双腿的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明明知道跳舞会加重病情,但是我停不下来,我好像入魔了,不跳舞我就会死,但是我却不想死。”

  “我也疼。”时旭白笑了,“好疼好疼。”

  乔斐忍不住伸手想把时旭白嘴角的笑容抹去,他现在不想看他笑。他觉得时旭白笑得很伤心,他心疼他。

  时旭白捉住乔斐的手,吻着他的指尖,说,台下的观众看着我的痛苦,为它鼓掌,然后将它称之为艺术。

  我不是芭蕾界的王子,没有皇冠、没有宝座,也并不高贵。

  时旭白在所有人面前都装得很坚强,他善于用微笑遮掩伤痛、用温柔掩盖失落。

  失去痛感的痂总是让人难以抵制将它撕扯掉的欲望,就像新长出的柔软皮肤,明知道自己脆弱不堪,却总是想要摆脱坚硬的保护壳。

  可他没有他看上去那么无所谓。从小一直陪伴着他的神明嫌弃他了,不要他,把他丢下。芭蕾界有一种说法,当一个芭蕾演员达到一定水平时,他们不应该再继续跳舞,在这之后,他们只会一直追求所谓的完美,将自己逼疯。

  时旭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完美过,他只知道再也不能跳舞了。

  他选择当芭蕾编导,想要编出一个舞剧让别的舞者代替他讲故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看着那些演员跳芭蕾的时候,他心里有多么羡慕嫉妒。

  其实,他也是一个破碎的娃娃,只是针脚缝得更好些,但那线却很细,很容易断,时间久了,他满身的裂痕也现了出来。

  时旭白不想装了,他也累了。

  “宝贝,我跳不了舞了,再也跳不了了。”时旭白把嘴唇贴到乔斐耳边,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呼出的热气正好吹到乔斐耳垂,看到他抖了一下。

  “我一直想着跳舞对于我来说也许是一种生存的本能,不能跳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现在跳不了舞了,我却也还是活着,只是呼吸的不是空气,是水。

  “你要一直跳下去,好吗?”时旭白紧紧盯着乔斐的眼睛,“答应我,你以后要变成白天鹅。”

  乔斐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茫然,说:“我可能变不成天鹅,最后就是一只普通的小黄鸭。”

  他酒醉之后很脆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里一直含着泪。

  时旭白又把他搂紧了些。他不屑于说什么电视剧中的俗套台词,那种“不哭不哭,没事我在”类型的话一点都没用。

  比起安慰他,时旭白更想陪着他一起哭。

  他们用一样破碎不堪,带满伤痕的手去竭力堵住对方身体上流着血的伤口,试图成为对方生命中的短暂慰藉。

  为了让他更舒服点,时旭白搂着乔斐挪了下位置,却被他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摸出来一看,是一颗浅灰色的小石子。时旭白拿在手里把玩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乔斐的视线追随着那颗小石子,想要把它拿回去,但是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刚伸出去的手又猛地缩回来。

  “你要把这个也拿走吗?”

  “求求你把它还给我吧,我只剩它了。”

  时旭白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将小石子塞回到乔斐手中,看着他像是对待什么昂贵的钻石一般把它攥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乔斐在时旭白怀里迷糊地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颗小石子。

  时旭白低头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丑小鸭。男孩睡着的样子很乖,脸颊还染着一点儿醉酒的红晕。时旭白把他抱到浴室,给他擦了身子,换了一件睡衣,又把他抱到自己的卧室,塞进被子里。

  乔斐脸上和肋骨上的伤还没有上药,时旭白从客厅取来药箱,给他喷了一点消肿和止痛的喷雾。

  他自己也钻进了被子,把他们两个裹成一个球。

  乔斐睡得不踏实,眉头微微皱起,睫毛轻颤。他的指尖一直紧紧抓着被沿,身体时不时地抖一下。

  上床之前忘记拉窗帘了,一小片月光洒进来,正好投在乔斐身上。时旭白毫无睡意,只是用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乔斐的后背,想让他睡得安稳一点。

  在时旭白快要睡着的时候,他胸前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低语,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乔斐的脸埋在时旭白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梦话,“我不值得。”

  时旭白思考了一下,把嘴唇贴在乔斐的额头上,指尖在他后背摩挲。

  “不是的宝贝,你是我见过最值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