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白天鹅>第29章

  上午十点半,乔斐独自一人坐在剧院一楼化妆间的地上发呆。

  今天应该是排练舞剧第一幕的最后一个场景,从明天开始就要进入彩排,为明年年后的上演做准备。

  可乔斐却没有参加。

  他没胆量出去见人,浑身疼痛的身体也不能撑过一整天的排练,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向舞团请假,只好藏在空无一人的化妆间里假装自己不存在。平时没有演出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到楼下的化妆间里,乔斐也不怕有人闯进来。

  他没有地方去,世界那么大,可是他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

  坐了一会,乔斐从包里翻出一个水壶,皱着眉抿了一口,伸着脖子咽了下去。水壶里装的并不是水,而是从别墅吧台那里偷偷倒的一点白兰地。

  家里仅有的几瓶止疼药早就被何昊云找出来扔了,乔斐唯一能想到止疼的方法只有这个。除了面试那次被何昊云灌醉,乔斐从来没有过多地喝过酒,他也从来没有试图用酒麻痹神经。

  辛辣苦涩的液体灌进去,乔斐猛地咳了两声,强迫自己又喝了一口。

  家里价值上万的白兰地摆满了整整一个橱柜,少了一瓶两瓶何昊云根本不会发现,而且估计发现了也不会在乎。

  乔斐不是第一次被何昊云打,但是这是最疼的一次。脸上的淤青从深蓝变成了青紫,稍微肿了起来,轻轻一碰就疼得厉害。最难受的是肋骨,呼吸的时候觉得它好像扎进了肺里。

  一口一口的白兰地喝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乔斐慢慢觉得身上没那么痛了。

  化妆间在剧院中央,没有窗户,乔斐坐在地上,渐渐忘了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他依稀觉得这化妆间就是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要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

  好像也挺好的。

  身后靠着的储物柜冰凉刺骨,可乔斐连挪挪位置的力气都没有。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肋骨是不是断了,可是他却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去医院。他现在只想一直在这个化妆间坐下去,直到和地板、储物柜融为一体。

  手机里有几条时旭白发给他的信息,问他怎么没来排练,一行字后面还带着一个萌萌的表情符号。乔斐扬了一下嘴角,但最终还是没能笑起来。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面悬了很久,最后把手机放下。

  他实在想不出说什么。

  酒精让神志渐渐麻木,乔斐像找到救星般地一口接一口喝着壶里的白兰地,也不管嗓子和胃烧得厉害。那一水瓶的白兰地很快见了底。

  白兰地不能这么喝的,五十多度的酒喝得越快,反应越大。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乔斐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给时旭白发了条信息。

  【今天不舒服,我想请个假。】

  他发了一条觉得解释得不清楚,紧接着又发了一条。

  【就是太疼了。】

  像是开了闸的水,乔斐发了一条信息就收不住了。身边没有能够倾诉的人,他把手机信息当成了日记。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发了出去,后来根本不知道自己打了什么就按了发送键。

  发了不知道多少条短信,乔斐觉得精疲力竭,把手机扔到地上,靠着储物柜慢慢躺了下去。

  他迷迷糊糊在化妆间待了一整天,中间可能睡着了,傍晚的时候被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吵醒。大概是排练结束了,练舞厅在二楼,排练完了之后大家要经过一楼的化妆间才能到大门口。

  他可能应该要滚回去了。也不知道何昊云气消了没有。乔斐扶着储物柜站了起来,头有一点晕,但是身上却挺舒服的,好像踩在棉花糖上一样。他一下没站稳,踉跄着扶了一下墙,像小狗一样甩甩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乔斐趴在门上听了会儿,确定外面没有声音了才敢推门出去。从化妆间出来如果右转,就是剧院的大门出口,而如果左转是一道走廊,通向舞台后台的门。

  正要右转,却被左边什么吸引了视线,乔斐停下了脚步,望向舞台后门。平时紧闭的门开了个缝,可能打扫卫生的清洁工走的时候忘记把门锁上了,看着有些不习惯。

  乔斐盯着半开的门看了很久,最后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朝它走去。

  剧院里面没开灯,黑漆漆的舞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乔斐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环境里面回响。

  乔斐在剧院跳了两年舞了,知道舞台的灯在哪里开。他摸着黑在后台轻车熟路地找到闸门,右边第三个扳手是中央照明灯。

  把扳手往上一抬,硕大的舞台瞬间被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乔斐眯起眼睛,用手挡了挡。他对舞台很熟悉,塑胶地板的每一道划痕、连接的胶带脱落的地方,就连帷幕上哪里有一小块脏污他都知道。

  这个舞台是他的第二个家,也是他心之所向的归宿。

  整个世界里,只有在这个舞台才能让他安心。可他却只是个群舞,在舞团底部挣扎。没有人是来看他跳舞的,也不会有人专门为他鼓掌。

  乔斐慢慢走到舞台中央,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鞠了一躬。

  头顶的聚光灯打下来,为乔斐在地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带上耳机,放了一首他最喜欢的钢琴曲,假装剧院里座无虚席,而他是主角。

  一个芭蕾舞演员在台上无法说话,只能用着动作试图打动观众。不管是挣扎、痛苦、欢喜还是悲伤,他们的表达方式就是他们的身体。

  乔斐把他的喜怒哀乐都一块儿装了进去,让他的身体说出他用语言说不出的话。

  他喜欢拉上窗帘听音乐、喜欢对着镜子发呆,没有人愿意来看他,所以他只好和自己的影子跳舞。

  ——

  时旭白看到乔斐的信息已经排练结束以后了。

  练舞厅的人大部分都走了,只有依稀几个人还在收拾东西。时旭白一边应付着几个女演员对他别有目的的闲聊,一边点开乔斐发给他的信息。

  前面几条短信时旭白很快看过去,手指渐渐开始发抖。

  【我已经全都听他的了。】

  【可是还是好痛。】

  【他到底要我干什么。】

  【为什么不能放我走,他都不喜欢我。】

  ……

  大概有十多条这样的信息,都是一个溺水者在暴风雨中向浮木求助。时旭白的呼吸快了几分,心脏拧成了一团。

  身边的女演员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今天排练的舞多有新意,多么好看。

  时旭白根本没有听见,他在最后一条信息上面停住,移不开眼睛。

  【他不爱就不爱吧,我还有一个白太阳。】

  后面就没有新的信息了。

  时旭白差点没有拿住手机,含糊着对缠着他的女演员说了句失陪,来不及收拾东西就冲下了楼。

  他要去哪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想要到乔斐身边。他一边跑一边给乔斐发信息,字打错了好几遍才发出去。

  【你在哪?】

  等了一分钟他也没有收到回复。

  时旭白急了,【乔斐,告诉我你在哪里! 】

  他给乔斐打了几个语音电话却没有人接。觉得不安,时旭白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想。

  那个混蛋对他做了什么。

  冬天的傍晚五点多天就全黑了,时旭白站在剧院门口,觉得茫然无助。世界这么大,他要到哪里去找他。

  时旭白从手机抬头,忽然看见了什么,紧紧盯着一个地方。

  通向舞台后台的门没有关严,一丝灯光从门缝洒出来。几个月来舞团一直在楼上排练,剧院的舞台已经很久没有亮过灯了。

  他犹豫了一下,跟着自己的直觉推开门,走进了静悄悄的剧院。

  观众席的灯没有开,只有一束聚光灯照在舞台上。而舞台中央有一个人,正闭着眼睛跳舞,对时旭白的到来毫无知觉。

  乔斐。

  他并没有把音乐放出来,而是带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舞蹈里。可时旭白还是一下就认出来他跳的是《天鹅湖》里濒临死亡的白天鹅。没有音乐给他伴奏,但乔斐好像就是音乐本身,其余的声音都是多余的。

  与他平时在排练时的胆怯和小心翼翼不同,乔斐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高昂着头,修长纤细的四肢和音乐融为一体。

  每一个旋转,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绝望和悲伤。

  技术不完美,但是却很美。

  可怜的丑小鸭变不成天鹅,将要失去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时旭白觉得好像白天鹅就应该是男孩子跳的,这好像本来就是乔斐的角色。就像奥杰塔一样,他很痛苦,有着说不出口的秘密,而就算他说了出来,也没人愿意听。

  乔斐跳舞有一种绝望感,像是一个孤独的生命在向行人乞讨一些关注,但是又丝毫不卑微。他一直向上仰望着,活在地狱,但是却向往天空。

  一个舞者,一个观众,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很多很多年后,时旭白牵着乔斐的手走在街道上,回想起这个晚上。他说,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你没有翅膀,但是你会飞。

  直到乔斐跳完他才睁开眼睛,他先是向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鞠了一躬,然后才慢慢转过身,望着时旭白。

  他的眼神一片茫然,好像根本没有认出他。

  乔斐额头带着薄汗,胸口微微起伏。

  时旭白忍不住向他走近了一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接近什么容易被惊吓跑走的羚羊,把双手平摊,示意自己没有威胁力。

  等他走近了些才看清,乔斐的脸上有着一块显眼的淤青,嘴角边也破了一点皮,还带着一点干涩的血迹,脸颊上有一丝不自然的潮红。

  他嘴角的伤像是什么红。肿溃。烂的吻痕,证明他永远属于一个恶魔,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枯萎死亡。

  时旭白想也没想,伸手将乔斐搂进自己怀里。男孩身上带着一点酒味儿,不难闻,稍微有些辣,是圣诞夜微醺的味道。

  丑小鸭单薄得吓人,时旭白觉得自己怀里好像抱住了全世界,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抱住,空落落的。

  他耳边传来乔斐一声极其微弱的一句话。

  他问,你是我的白太阳吗。

  时旭白心里狠狠地疼了一瞬,像是被挠出了几道血痕。他抬手把乔斐额前的碎发拂开,在他耳边轻声说,不是,但是只要你愿意,我能带你走出黑暗。

  乔斐没有回答,等时旭白轻轻把他从自己的肩膀扶起时,才看到他眼睛里带着泪花。他小声呢喃,像是在和时旭白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不是,他拿了我的橘子糖,我只剩一个白太阳了。

  时旭白没有回答,半晌才问他:“走吗?”

  “去哪儿?”乔斐似乎没有看到时旭白,他的视线透过他,在看更远的地方。

  “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