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半树春>第二十四章

  入职前两周,平秋每天忙得团团转,睡前习惯性做起一天总结,又总会茫然自己一天天的究竟在忙些什麽。或许是水土不服,加上他本身慢热,和他同期入职的某位老师这些天在同事间相处得如鱼得水,反观平秋,木讷寡言,不过胜在脾气温柔又有耐心,其他老师虽然会在背地里笑话他“好像有些娘娘腔”,但相比某些会来事的同事,倒是更喜欢和他相处。

  这些天,平秋白天当值,一到下班就直奔回家。几天时间,他和徐修远挽着袖子收拾租房,多数布置都按照平秋的喜好来。

  徐修远表面听话,但他心里不快,想要平秋照他的安排辞职,住到他学校附近去,平秋也是知道的。不过平秋有自己的想法,都说不能欠人情,因为人情最难还,但他既然已经接受彭悦的心意,总不能突然就反悔,哪怕到时的确会辞职,平秋认为也应该找一个适当的时间,再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而不是像徐修远建议的那样,不顾礼义,想走就走。

  但话是这样说,平秋心里对徐修远到底是愧疚。好不容易排到一天休假,再过两天,徐修远就得去学校报道,平秋便提议,他们明天可以一道去四处逛逛。

  闻言,徐修远停下敲键盘:“逛逛?去哪儿?”

  “都可以,我随你的。你想去哪儿?”

  夜里空闲,徐修远盘腿坐在沙发,平秋倚在他身边,正挺着背,抱着他的发顶,给他找刚才在灯光下一闪而逝的一根金发,因此有些心不在焉。

  “没什麽好去的。”徐修远一样兴致缺缺。

  “我们都还没一起出去玩过呢,这里景点那麽多,你一个都不想去吗?”平秋说着手一停,“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现在变得好宅,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很喜欢到处跑,怎麽长大以后,反而不喜欢动了?”

  “我什麽时候到处跑,难道不是跟在你们屁股后面到处跑?”

  “那也是到处跑啊,哪像你现在,动都不动。”

  徐修远不理他嘟囔埋怨,继续敲打放在腿上的笔电。忽然头皮一疼,脑袋被平秋没轻重地拉着一扯,他嘶的一声,就听平秋兴奋叫道:“找到了!你真的有根金色头发!”

  “扯断吧。”

  “会不会疼?”这样问,但平秋还是干脆利落地拔掉那根头发,两指小心地捻着,放到手掌心,献宝似的给徐修远看,“你看吧,我没骗你,真的有。”

  都是之前平秋给他擦头发的时候找见的,徐修远说没有,平秋非说有,他不服输,给徐修远把头发彻底擦干后,徐修远打他的电脑,平秋就黏在他身边,趴在他肩头,两只眼睛都要挤成一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他发间找到那根金发。

  平秋珍惜地两手捧着,徐修远却不以为意,还坏心眼地作势要冲他手心吹气,让平秋躲开了还不放弃,压上去抓他的手。平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从沙发上滚下地,求着徐修远收手,他把掌心展开一看,那根金发居然就顽强地卡在他指缝。

  不过话是说定了,他们明天早早出发,到处逛逛。

  北京毕竟是首都,平秋身为地道的南方人,头一回和她打照面,心里是好奇又敬畏。他们和寻常游客那样早起出发去看升国旗,然后以故宫为起点,经过北海公园和什刹海,一路走马观花,有时会蹭着一队旅行团听导游讲解,听着听着没了耐心,两人牵着手穿过人群,转弯又去南锣鼓巷。

  路上碰到三三两两的大学生从巷口的学院正门拐出来,女学生都相貌清丽,身形高挑,后面跟着另一队男学生。擦肩而过后,平秋还特意转头多看一眼,然后悄悄对徐修远说:“他们都没有你帅。”

  不论两人是什麽关系,徐修远的相貌外形在平秋这里向来是满分的。

  闲逛半天,夜幕徐徐降临,平秋有些饿了,本来想随便找点吃的糊肚子,但徐修远说他有更好的地方,于是平秋就跟着他在胡同里七拐八绕。

  时不时有人摇着铃从后面上来,自行车随着胡同里颠簸的路况登登地响,路边还靠着几辆老旧的共享单车。路有些黑,平秋攀着徐修远的胳膊,和他紧紧握着手。

  出了胡同,徐修远带着平秋往西转。不远处是家青年旅舍,青旅对面是家苍蝇小馆,窗口挂着红招牌,写的字却花里胡哨的,平秋没有认清,就听徐修远松口气:“居然还在。”

  也是这句话,平秋得知原来他几年前竟然独自来过北京。

  “应该是初三吧,我骗我妈说要来北京看一场展览,应该是航天方面的,有宣传单,我说是和其他同学一起去,还有他们家长陪同,当时我妈在和一家包工头吵合同,忙得不得了,没时间管我,所以很快就松了口。”

  “你是一个人来的?”平秋吃惊,“你当时才初三啊,也没有怎麽出过远门,怎麽忽然胆子那麽大?路上有没有出意外?”

  “如果出了意外,我现在也不可能坐在这里。”

  “呸呸呸,别说不吉祥的话,”平秋皱眉,“然后呢,你真的去看展览了?”

  “没有,我根本没买票,我拿我妈给我的钱,再加上我存的压岁钱,定了一家青旅,就是对面那家,”徐修远往后一指,“住的是六人间,上下铺,我住的是靠南那张的上铺。”

  “你在这儿待了几天?”

  “应该是三天吧,还是四天的。”

  “为什麽突然这麽做?”平秋好奇问道。

  恰好饭馆老板娘端着两盘前菜上来。她是个哑巴,热情地诶诶着,请他们动筷,千万不要客气。平秋向她道谢,她笑着点头,又指指后厨,意思是在加紧做了。

  “谢谢,我们自己来就行……没什麽理由,就是想看看你本来想考的大学,到底长什麽样,”徐修远把竹筷递给平秋,“我没和你提过吧,我初三那年成绩一落千丈,上学期的超前批,因为几次小考拉分,录取前三名,我最后没排上,下学期的提前批,我甚至没去考。”

  “为什麽?”平秋满脸讶异,“你成绩一向很好的,怎麽会这样?”

  “不知道,可能是当时脑子有问题吧,”徐修远自我挖苦,“那段时间,我对念书提不起任何兴趣,就是觉得很无聊,没什麽想做的,还想过干脆去念普高吧,徐瑞阳不就念的普高吗,我总不会比他更差吧。”

  “幼稚。”平秋这样点评。

  徐修远没有反驳:“是挺幼稚的。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后悔,但是我找不到动力,所以我骗我妈说看展览,我去了你当年想考的那所大学,进不去,管得很严,所以我就沿着学校走了两圈。”

  “我想考的大学?其实我念高三,也没有目标。是我们班主任,也就是你的班主任,刘光明,他和我们说如果找不到目标,那就从你每一次考试的排名来估算,往上找,总有适合你的学校。我那时候就想,好吧,那就盯着这所吧,”平秋笑笑,“其实我对它根本不太了解的,不过是想找个努力的目标。”

  “是,所以我那次找到了。”徐修远说,“我在青旅的时候,晚上住进来一个男人,样子记不清了,但是很高,背着两个很大的黑色书包,睡在我斜对面。后来白天,他先找我搭话,可能是看我年纪小吧,他说话语气很像哄小孩,问我是不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说话间,老板娘端着餐盘上桌来,冲平秋笑笑,又朝徐修远示意桌上的饭菜。

  徐修远向她点头道谢,继续说:“我说是,他说他也是。”

  “他年纪很大吗?”平秋问。

  “还好,二十多岁吧。所以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没敢问他。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说他是大学辍学,一个人跑出来。不怕你笑我,我当时很佩服他,我那时候每天想的都是,等我到了他这个年纪,我也一定要做场大的,最好是惊天动地,就做给徐瑞阳和我妈看。”

  “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那个人聊天,因为知道我们后面不会有任何交集,所以我没有说半句谎,”徐修远笑了笑,“结果他说我特别蠢,蠢到让人觉得好笑。”

  “他这麽说你吗?”

  “对啊,所以我听了特别生气,好像被人甩了一耳光。然后他说,他选择大学辍学,是因为他已经念完本科,手头还有一个不错的项目在跟进,而不是像我这样,连初中都还没念完,就想着当超级英雄拯救未来的。你想当英雄,总要先有做英雄的本钱吧,没有武器的军队是攻不下城堡的,更何况只是坐着空想。然后那天晚上,他就带我从青旅楼上下来,在对面的川菜馆,也就是这家,请我吃了顿饭。第二天我就走了。”

  “你胆子太大了,万一对方不是好人呢?”平秋有些后怕。

  “不知道,当时脑子很乱,根本没想过其他结果。”

  “那是因为他,你才选择报来北京?”

  “不是,是因为你,”徐修远看着平秋,“我从那个时候就想,我一定要走,走得越远越好,找一个大到离谱的地方,让谁都找不到我。”

  “我以为你填报北京,是因为喜欢北京。”

  “喜欢?没有,我选择它是因为它够大够远,就这麽简单。”

  “那你又怎麽会笃定我一定答应你?”

  “我就是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我都知道,”徐修远说,“平秋,我们以后就留在北京。”

  平秋没有说话,但在徐修远的注视下,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明天就是徐修远到校报到的日子,家里给他带的大物件已经邮到学校,晚上平秋帮他整理行李箱,夹层里忽然掉出一瓶香水,味道很熟悉,平秋嗅了又嗅,确定是徐修远衣服上长留的香气。

  问徐修远,他倒是不以为意:“孙祺有一回把汤洒身上了,他嫌味道太重,拿了香水遮味道,应该是那个时候带上的——孙祺是我朋友,你见过他,小学的时候又黑又瘦那个,他妈妈开服装店的。”

  “哦,你那个朋友。”其实记不清了,平秋的交际圈向来很窄,记性也一般,不过随口敷衍着。

  “香水的味道很重?”徐修远嗅觉迟钝,“我觉得还好。”

  “整个行李箱里都是啊,你怎麽闻不到?”平秋说,“不过这个味道不刺鼻,倒是挺好闻的。”

  “我嫂子送的,说是适合年轻人用。她品味向来不错。”

  平秋一顿:“既然是别人送给你的,你要好好保存,不能随便乱扔。”

  徐修远问:“你也喜欢这个香?巧了,你和她品味倒是出奇的一致。”

  敏感的神经告诉平秋,徐修远这句话是意有所指。他也知道自己和徐瑞阳那段过往即使不提,对徐修远来说始终是块疙瘩,可能并不是有意要提起,只是肉里长着根刺,无论有意或无意的触碰,多少都是疼的。

  不过徐修远似乎只是习惯性地一提,很快将话题转去别处。

  无独有偶。这天半夜,平秋正熟睡,迷蒙间听见响声,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徐修远正接电话,过会儿收线,徐修远看着平秋,一双眼睛在昏黑的夜色下显得明亮而锐利。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平秋问。

  徐修远说曹严华生了,是个女儿。

  刚清醒时大脑转动迟缓,平秋先是想谁是曹严华?曹严华生了女儿?谁的女儿?

  冷静片刻,他陡然清醒:曹严华生产,是个女儿,也就是说徐修远做叔叔了,更是说,徐瑞阳做了爸爸。

  从现情人的嘴里听说旧情人的喜讯,对平秋而言这滋味实在有些复杂。可复杂过后,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厌恶,喃喃道:“我们这样的人,能做孩子的父亲吗?”

  徐修远身体后靠,倚在床头,双眼却始终盯着平秋:“我不知道,但是你觉得我哥不应该?”

  “不然呢?但凡他有些责任心,有些道德感,他就不应该找女生结婚,更别说生孩子,这是欺骗,对他太太不公平,对孩子更不公平。”

  “但他还是做了,”徐修远面无表情地说,“木已成舟,他结了婚,生了孩子,算是给了我妈一个交代……我以前总是搞不懂,他怎麽会那麽轻易就答应,原来是这样。”

  说着,徐修远音调渐低,平秋更是没听清他后半句话,要他再说一遍,却被徐修远强按着躺倒。

  这回的睡姿,徐修远把平秋牢牢扣着,平秋动弹两下,反而被扣得更紧。

  “修远,松一松手,”平秋难受地挣扎,“我有点喘不过气。”

  “你趴到我身上来,”徐修远说,随即将手伸进平秋的睡裤。

  “别弄了,已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但无论平秋怎麽劝阻,徐修远都不肯放手。他熟练地玩起平秋,平秋逃不了,只能将绯红的脸埋进他颈间,任凭徐修远褪下他的睡裤。

  第二天上午,徐修远赴校报道。收到他报平安的消息时,平秋正在仓库整理东西。他将纸箱抵在伸缩梯旁,腾出手来回徐修远一个小熊点头的动图。刚把手机揣进口袋,仓库门忽然被人推开。

  女老师踩着高跟鞋进门,咳嗽着挥散满空气的灰尘,抱怨这间仓库恐怕是几百年没人打扫,随即见到平秋靠着伸缩梯,她面露喜色,两手一伸,要平秋帮她取一下架子上那两盒油性笔。

  平秋递给她,她看了看他的脸,仿佛在沉思,半天道:“你是今天新来的?”

  闻言一愣,平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解释自己已经在这儿工作有小一个月。万幸女老师并没有纠缠,拿着两盒笔,袅袅娜娜地走远,隔了几米还能听见她和其他同事的嬉笑声,更衬得仓库有些阴冷。

  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平秋再次爬上伸缩梯,在三层的架子上取下两袋白纸,掸掸灰尘,连着纸箱一道抱出门。

  平秋目前在职的补习机构很有规模,针对的学生群体囊括小初高三个阶段,加上新学期开学,这两天有不少学生家长来咨询。平秋忙得焦头烂额,即使到下班时间,微信聊天框和信息栏里还挤满了咨询消息。等到一一回复完,地铁到站,他困得连打哈欠,又给徐修远发了语音,他回听一遍,总觉得自己有些感冒,说话带鼻音,听着好像在撒娇。

  过半分钟,徐修远回过消息来,问平秋到没到家。平秋说快了,发现手机电量告急,他不敢浪费,再回一句就将手机锁屏,放进口袋。

  今晚下班有些迟,平秋抱着胸口埋头快走。快过公寓正门时,他隐隐发觉有些异常,身后似乎有黑影一路尾随他,看影子估计有三五个人,且背后隐约有笑声,夹着几句带乡音的闲聊,平秋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内心振起警铃。

  心跳瞬间提速,平秋不敢回头,掏出手机拨号码,又在发现电量已经掉到最后的百分之一而万分恐惧。他一面念念有词地求着上天,一面又期望徐修远能赶紧接电话,但他刚按下快捷一号键,屏幕刹那转黑。

  一颗心顿时掉进冰窟,平秋脚下不由得提速,同时他抖着手将手机贴到耳边,故意装作粗嗓,训斥着电话那头的同伴赶紧下楼来接。

  他极力忍住话里颤抖:“车坏了你不去修,大半夜的,天都黑了,还要扛榔头出来,让人看了还以为你抄家伙去教训人!……要去就快点,榔头拿两把,刀也戴着……你下来了?快点,一层楼爬那麽慢,你属乌龟的?”

  余光瞥着地上的黑影移动,平秋一步不停,直朝距离最近的杂货铺走去。可是越着急,步子仿佛拖得越重,他几乎就要疾跑起来,身后紧跟着他的那几人似乎也有所预见而加快了脚步。

  就在平秋预感对方伸来的手即将摸上他的肩膀时,他已经做好将背包往那人身上甩,接着就往最近的杂货铺狂奔的准备,但背后猛然传来的一声呵斥,叫平秋和那队人纷纷吓在原地。

  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平秋喘息急促,两腿走路都发软。他捏紧背包包带,正一正脸色,再一次感激道:“谢谢你,刚才真的谢谢你。”

  跟在他身边,和他并行的是位瘦瘦高高的年轻女生。她剪着利落的短发,穿衣风格偏中性,这时脱掉夹克挽在臂弯,露出的上臂还有些肌肉,线条凌厉。

  或许正是她模糊的性别迷惑了先前那些醉酒的工人,尤其她当时手里还拖着根钢管,他们被吓退,装作只是酒醉认错人,接着落荒而逃。

  女生很安静,一路护送平秋到家,无论平秋怎麽感谢,提出给她下楼买些吃喝,她都只是摇头拒绝,偶尔发出一句短促的“不用”。

  平秋正忧愁该怎样回报她,特别她还好人做到底,一路送他到家门口。哪知她突然停步,指着一扇门说:“我到了。”

  看一眼她的门牌号,又往前看一眼自己的门牌号,平秋吃惊道:“原来我们住隔壁啊。”

  和邻居分别,平秋匆匆回家,背包都来不及丢,他忙跑去倒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大半杯,总算把胸口郁结的闷气给冲散不少。接着他给手机充上电,正想看一眼家里有没有适合的东西当谢礼,忽而听见门响,平秋心口一跳,贴上猫眼一眼,原来是新邻居。

  见门开,邻居将手里的纸袋一提,挡在脸前,干巴巴地邀请道:“你要吃牛肉干吗?”

  安排邻居坐在沙发,平秋自己坐在另一边的折叠椅。他低头嚼口牛肉干,明明嚼得腮帮子疼,表面还要装作享受,笑着夸道:“很好吃,谢谢你。”

  邻居问:“那是你男朋友?”

  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是挂在客厅满墙的照片,正中一张是他们前些天出游时请其他旅客帮忙拍的双人照,徐修远立在平秋右手边,挺拔俊朗,笑容清爽。

  平秋点一点头:“是。”

  “我见过他,”邻居说,“我见过你们一起出门,他拎着行李箱。”

  “是前两天吧?他上学去了,大学,要住宿舍。”

  “哦。”

  “……我叫平秋,平衡的平,秋天的秋。你呢?”

  “储缇微,储藏的储,香缇的缇,稍微的微。”

  平秋默念一遍,笑起来:“很好听的名字,就是稍微有些难写吧?”

  谁想储缇微表情骤然凝固,整张脸不怒而威,她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平秋看。平秋被她盯得心慌,手里的牛肉干也不敢吃了。两人无声对视,直到储缇微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她是很英气的面相,笑也有笑的独特。而且她一笑就不停,引得平秋也笑,却不知道为什麽要笑,于是问:“怎麽了,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储缇微摇头:“就是觉得你很好笑。”

  “我哪里好笑?”

  “不知道。”

  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叫平秋更觉得大惑不解。两人各自不明白对方为什麽笑,就这麽冲着对方的脸傻乐。

  终于笑够,储缇微又猛一正色道:“我想和你做朋友。”

  “好啊,我求之不得呢。正好我在这里也没有什麽朋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好好相处,反正做邻居,大家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嗯,”储缇微深感赞同,把桌子上的牛肉干更往平秋面前推,“吃。”

  “对了,楼下那些人,你以后出行的时候要千万当心。我听说他们有很多都是临时工、合同工,有些好像连身份证都没有,万一他们惹出什麽事,后果不堪设想。”平秋好心提醒,更是给自己敲警钟。

  不算今晚,他早前刚搬来公寓的第二个晚上,一次走夜路,同样被一群陌生男人尾随。平秋还算聪明,发现不对劲就往人多的地方跑,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小跑进门,再回头一看,那群男人见不得手,又在拐口等了片刻才离开。而那晚,平秋也不敢再回家,就在便利店二楼对付一晚,等到天亮再回家。

  思及此,平秋强调道:“以后出门,你在包里多放一些防身的东西吧。我今天换错了包,手上什麽工具都没有,万一他们真来抢劫,东西丢了倒简单,人受伤,那就可大可小了。”

  储缇微想了想:“你要带防狼喷雾,和战术笔,可以扎人,很痛的。”

  “我准备两份,一份送你吧。”

  “我不用,我会打架。”

  “……带着以防万一呢。”

  “你需要,我不用,”储缇微说,“你比我弱,你不会打架。”

  平秋看一眼她的胳膊,忍不住摸摸自己的手臂,对比惨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说:“好吧,我会当心的。”

  睡前和徐修远闲聊,平秋选择性略过自己被两次尾随这事,只和他说起新认识的女邻居,夸她很帅,虽然看上去有些木讷,好像反应慢半拍,但是心地很好,很仗义,看着像头小豹子。

  不如平秋受人一次恩惠就被迷惑,容易放下戒心,徐修远始终保持着怀疑和审慎态度,让平秋不用太刻意和对方接触,如果对方有意接近,自然会主动。

  平秋没有反驳,转而问起徐修远这些天在忙什麽,无非是些入学后繁复累赘的手续,好在和他同寝的同学都热心,据他说其中一位姓吕,南方人,和徐修远是邻省。

  “你那麽忙,这几天累不累?”平秋趴在床上,手机支在枕边,他两手交叠着抵着下巴,背后两条腿在摆来摆去,“大一都挺忙的,我也没有时间去看你,等有空了,我去你学校找你吧,行吗?你方便吗?”

  徐修远倒在床上:“可以。”

  “我想在你们食堂吃饭,我念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的食堂好像每年都在装修,大食堂基本不给进,只有旁边的小食堂是一直开的,但是学生人很多啊,我总是排不上队,所以很少在食堂吃饭。”

  “可以。”

  “你们学校可以放外来人员进门吗?好像很多学校都不让进去的。”

  “我带你进来。”

  “说大话,”平秋笑他信口开河,又看徐修远眼皮子有些耷拉,问道:“你是不是累了?”

  “有点,”徐修远撑开眼,“昨天没睡好,我妈给我打了一晚上电话。”

  没有问是什麽话,平秋握着手机坐直,劝道:“那你早点睡吧,我就不……”

  “徐修远,你叽里咕噜和谁在说话呢?”忽然,电话对面传来一道笑声,估计是徐修远室友,“和你对象吧?我就看你每天晚上都和人看视频,你女朋友那麽黏你啊,每天都得报备?”

  “你羡慕了?”徐修远懒洋洋应道,“羡慕也没用。”

  男生寝室笑成一团,最靠近话筒的是徐修远的笑声,平秋听得心里软蔫蔫,总觉得徐修远是越来越讨自己喜欢了。

  自那晚之后,平秋每回出门,背包里总会多放一些防身工具。幸运的是储缇微就在离他补习机构不远的武馆上班,她是授课教练,上班时间很宽松,因此常来机构等平秋下班,两人顺路一道回家。

  也有同事好奇他们的关系,但平秋通常只是笑笑应对,说两人只是朋友,倒是没有说是邻居。而每每到这时候,一边的储缇微还满脸懵懂,反而叫好事的同事误以为是两人正暧昧,偏偏平秋不承认,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平秋居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回“提上裤子不认账的死渣男”。

  至于徐修远,他忙着学校课堂到处奔走,周末则在地铁和公交之间来回辗转。他每周日会来平秋这里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又匆匆跨越大半个城区回校。

  平秋每回联系他,他大多在念书自习,背景里有时是乱糟糟的寝室风光,对面上铺还会露出一个呼呼大睡的室友,有时则是安静的自习教室或图书馆,他戴着耳机专心念书,平秋就抱着比脸大的面碗在专心吃面。

  印象里,平秋只见过徐修远在小学课堂的样子,总是很认真的,肃着张脸,校服袖子上还别着三条杠。转瞬之间,那个小豆丁突然就变成眼前俊秀的大男孩,平秋酸溜溜地想着时间真是不等人的,徐修远居然长大了,还长成了他这麽喜欢的相貌。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波地往前推着,过了中秋和国庆,十一月来临。平秋畏冷,早早换上大衣,周日和徐修远窝在家里看电影,他被围得身体热乎乎的,打个瞌睡,再醒来电影已经结束。徐修远起身倒水,身上穿的毛衣是平秋新送给他的礼物,只是尺码没挑准,袖子有些长了。

  徐修远含糊说句话,平秋没有听清,反问道:“和你的室友吃饭?”

  “嗯,还有孙祺,他开学也忙,学校又和我在对角线,不常见面,所以这次也来,”徐修远端着水杯坐回原味,递到平秋嘴边,给他喝一口,“来吧,带你见见我的朋友。”

  “你要怎麽介绍我?”

  “你想我怎麽介绍?”

  既然这麽说,徐修远是摆明要向朋友坦白的。平秋虽然担心他会因为性取向而受到不必要的歧视,但看徐修远都果断,还是答应了。

  聚餐时间定在下午六点半,孙祺下午没课,早早到了,茶都喝了一壶,徐修远连同他三位室友才姗姗来迟。

  都是同龄的朋友,孙祺背井离乡在外求学,亲密的朋友只有徐修远一个,他又爱玩,一来二去就和徐修远的室友熟络了,几人常在网上一块打游戏。

  早前就说好这次是家属见面会,徐修远两个室友都带着女朋友,孙祺点一点人头,忽然发现不对,推了把徐修远,问他:“你对象呢?”

  徐修远正给平秋发短信:“快了,路上。”

  闻言,孙祺摩拳擦掌,连同其他几位室友也好奇,都说虽然知道徐修远不是单身,但他对女朋友的情况却是完全保密,今天终于能窥真容,人人都好奇徐修远的审美品味究竟如何。

  等徐修远手机一响,敲碗苦等的朋友都噢噢噢地连声尖叫,却看徐修远单手一压,声量渐低,他说是家里来的电话,要去外面接。

  出门前,徐修远请孙祺帮他出门接人,平秋应该很快就到。

  孙祺忙问:“我不认识她啊,今天穿的什麽衣服?”

  “灰毛衣,背包的。”徐修远短促回道,很快推门离开。

  孙祺嘟囔着重复一遍,然后匆匆出门,顶着外头的冷空气打了两个喷嚏,他后悔自己没穿外套,又跺跺脚,东南西北地张望,把路过的女同志都瞧了个遍,就是不见哪个往这儿来。

  突然,远远望见一道身影,灰毛衣,背包的,不过是个男同志。

  这性别就不对,孙祺不再细看,毕竟在大马路边盯着人看到底不礼貌,只是他心里有点奇怪,总觉得这张脸在哪儿见过,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谁知道就是这位他说不上为什麽面熟的男同志,几步站定在他跟前,冲他笑笑,问他:“你好,你认识徐修远吗?”

  灰毛衣,背包的,孙祺将对方从头到脚扫视两通,如遭雷击——徐修远对象?

  总算解决方海昌投来的求救电话,徐修远在外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进门,哪知原本预想的热闹场景化作乌云,包厢里静悄悄的,几个室友及其各自的女友面面相觑,打头坐着的孙祺则两眼发直,时不时瞟一眼身边同样沉默的平秋。

  “怎麽不说话?”徐修远走近,扶着平秋的后背落座,“介绍一下,我男朋友平秋。”

  平秋局促地点头致意:“你们好,我叫平秋。”

  一阵叫人窒息的寂静后,室友吕智渊先道:“对不起啊,我们不是不欢迎你,就是没想到……大家都有点蒙了。本来以为今天见的是修远的女朋友,突然女朋友变男朋友,还是比我们都成熟点的,所以都有点不太自在。我先自我介绍吧,我姓吕,吕智渊。”

  有吕智渊开头,气氛稍有缓和。平秋的拘谨不如他们少,只是点头答应,很少主动插话。

  不过在场都是怀有抱负的年轻人,接受能力和适应能力远超平秋的想象,难怪他们能和徐修远相处得融洽。或许也因为徐修远是寝室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偏偏念书最用功,系里排名靠前,甚至还有闲心老去旁听其他系上课,尤其他外貌也出挑,招人喜欢,不过这麽点时间,人已经在新生群里出了名。

  室友提起徐修远的功绩仿佛都与有荣焉,平秋喜欢听他们夸奖徐修远,因此听得专心致志,偶尔会让徐修远靠在肩膀,笑时呼出些酒气,提醒平秋不要听他们吹牛,很多都是他们夸大其词。

  很快,一场对徐修远漫无边际的夸赞大会又转为男同学间幼稚的斗嘴和互相揭短,原来还夸徐修远是天赋异禀加用功读书,到这时就变成了“长得帅的书呆子”。朋友们哄堂大笑,也会酸徐修远常常假正经,很有斯文败类的潜质。

  说着,吕智渊忽然一拍掌。他酒意上头,顾不得桌上还有徐修远的正牌男友在,提起前段时间总给徐修远送饮料的隔壁系小男生,之前还不清楚他的用意,只当是仰慕他们系第一,现在一想,不就是芳心暗许,借送东西表白呢。徐修远听闻笑骂他们嘴里不干净,人还有些醉意,就靠在平秋肩膀,说完闭上眼,鼻腔哼出声笑,扑得平秋脖子里发热。

  平秋笑着听他们鬼扯狂言,不知道怎麽,忽然觉得他们嘴里的校园生活已经离他很远,他摸不到他们嘴里那个优秀的徐修远,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另一边,孙祺始终在纠结脑袋里那一闪而逝的念头,他反复地想,来回地思考,终于在霎时间冒出火星,于是惊声叫道:“你是那个和瑞阳哥……”

  话音骤断,孙祺在徐修远随之投来的带有冷意的眼神下自动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