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半树春>第二十二章

  后来的几天,平秋真正体验到什麽是度日如年。

  因为清楚徐修远家里的情况,他本身对徐向楠夫妇也依然抱有惧怕心理,是以他不敢随意联系徐修远,通常都是徐修远从医院那边抽了身,有空时主动联系他。而他们谈论的内容,有时是平秋听徐修远短暂地解释母亲病情,有时是徐修远听平秋聊聊工作这边的困难。

  幸运的是平秋的同事都友善,工作交接很顺利,就等着时间一到,他功成身退。唯一有些棘手的是出租房的问题,房东不大愿意通融,加上另一处租房也没有解决,叫平秋感到些许头疼。

  徐修远则说不用他操心租房,到时他会安排平秋住他朋友在北京的出租公寓,离他学校很近,他和他朋友已经提前说定,只用平秋人去就好。平秋嗯嗯啊啊地答应,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他嘲笑自己身为徐修远兄长兼男友,难得大胆一次冲破当下枯燥的生活,看似冲劲十足,到头来还是要徐修远为他打点好一切。

  至于徐修远这边,也远没有那样轻松。原本按照徐修远的说法,他预备在家待到八月中下旬,如果顺利,他会先去平秋那里,两人到时一道出发北上。但从他的只言片语当中,平秋猜测,他遇上了障碍,大概是父母对他自作主张的一切感到极其不满。

  事实上也差不离。徐修远这趟回家,表面上是毕业旅行被打断,实际人人心知肚明:他这是偷跑被硬招回来了。

  父母当然勃然大怒,尤其徐向楠,说他大半个暑假见不着人影,高考志愿这麽重要的决定全凭他意见,他眼里还有父母没有,如果没有,他何必这时候还要虚情假意地回来伺候,翅膀硬了往外飞,飞得再远也无所谓,再返回就是丢人现眼。

  徐向楠幼时家境贫寒,父母农民出身,底下还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弟小妹,因此她早早辍学,在县城的工厂车间做女工。后来认识方海昌,小夫妻过了好一段苦日子,背过洋灰袋子,摆过水果摊,后来借钱租店卖化肥,再后来开办私人制衣厂,手头才渐渐有些积蓄。

  大儿子徐瑞阳是夫妻俩二十多岁的年纪,积极备孕来的,家里人捧得珍贵,奈何孩子被宠坏,对念书得过且过,倒是天天爬树掏鸟窝,像只皮猴子。于是那点希望又自然而然地寄托去第二个因为意外怀孕得来的小儿子。

  那些徐修远对平秋卖过的乖真真假假,早不可考证,但他说自己出生前,徐向楠已经得知方海昌对婚姻不忠的事却一点不假。

  方海昌是有心维护家庭的,毕竟他表面是工厂老板,但话语权始终在妻子徐向楠手里。何况徐向楠婚后为了赶时髦,特意学其他新女性给他立了张“财产协议”,一旦被她发现他有任何不轨行为,两人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徐向楠,大儿子徐瑞阳轮到的只有工厂每年收入的百分之五。

  方海昌恨发妻精明又贪婪,但彼时他重心放在家庭,对这张协议只有嗤之以鼻,甚至认为是徐向楠大惊小怪,因此把名签得很快以表忠心,直到在外闻了野花才后悔,一次被捉奸在床,他当着儿子和老母的面,满脸眼泪鼻涕地朝徐向楠下跪求情。

  当时徐向楠已经知道自己肚里怀了徐修远,加上方海昌的老母亲也在一边拭泪哀求,她虽不信偷吃过的男人就会缝了嘴,但也不想做得太难看,于是狮子大开口地要方海昌把房子也转到她名下,这才作罢。

  由此可见,徐向楠绝非等闲。

  与她做母子,徐修远对她既爱又恨,既钦佩又提防。放在幼时,如果徐向楠把脸一沉,徐修远准是要心惊肉跳一整天,生怕是哪里惹得她不畅快,换来一阵毒打。只是他毕竟已经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孩童,他的脾性遗传自徐向楠,犟而硬,胆大且贪婪,已经咬到嘴的猎物,绝不可能就此放开。

  徐向楠则恨他挑战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威,哪怕认可他填报的高考志愿,到了嘴边,还是要冷嘲他小孩充大人,翅膀硬了胡乱飞,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用弹弓打中翅膀狠狠跌落。

  奈何木已成舟,看徐修远又是一副任凭她打骂的乖囝模样,徐向楠更多的恶言只能卡在嘴边,蹦也蹦不出半个,最后恨声道:“什麽时候开学?”

  “九月中。”徐修远答。

  “钱要不要交?要谁交?你既然那麽厉害,以后所有学费和生活费全都你自己去挣,自己去交,你妈我还能管你什麽?给你当提款机,要钱的时候提我一下,我大把钱转给你,谁知道你能用到哪里去!”

  徐修远微微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地继续削苹果。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道,他面色不改,刀工很稳。

  发泄完一通,没听徐修远反驳回嘴,徐向楠心里的火反而消去不少。不比哥哥徐瑞阳,徐修远向来是听话乖巧的那个,自幼成绩优异,性格沉稳,为她减轻不少负担。作为回报,她也愿意给他更多一些的奖励。

  “拿着,里面五万块钱,交了学费,剩下的当你生活费,”徐向楠说,“大城市不比我们这里,到处都要用钱,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没去过,给你多点,平常省着花……拿着!”

  “我不用,”徐修远不接,继续削苹果,“我自己有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装什麽阔。”

  “我不用家里的钱,我会自己赚。”

  “拿着!”徐向楠恼了,银行卡直接甩下地,卡在徐修远脸侧划了一道,叫他手一歪,苹果皮断了。

  徐修远默不作声,将掉在脚边的果皮捡起丢进垃圾桶,抬头看见徐向楠裹着半张脸的纱布,一条腿还吊着,他不愿再惹她生气,只好再捡起银行卡,塞进口袋。

  “你当你成年,以后就不用我管了?”徐向楠满肚子的火气,就等着小儿子回来了,指着他的额头狠狠地骂上一通,“别说你刚毕业,还要念大学,你就是大学都毕业了,工作了,照样还是要我养你!不然你哪来的钱创业,谁给你本钱,都是你妈我两手捧给你的!刚学会走路,倒是想着跑了,你两条腿能跑到哪里去,照样还不是要我供着你!”

  “谢谢妈。”徐修远识趣地不在这时候回嘴,更别说回嘴也没用,他宁愿在徐向楠面前继续当一个乖小孩,至少得比徐瑞阳听话得多,这是他向来的生存之道。

  自始至终没有插过话,徐瑞阳站在病房的窗边旁观这对母子,冷眼瞧着徐修远故作文静地在母亲膝前尽孝,实际心里嘲笑他从小到大都在装模作样,比如在亲戚面前会乖乖地叔伯阿姨好,背地里却会在给人家的茶杯里放一些过期的烂茶叶。

  一次被徐瑞阳抓包,徐修远正举着烧水壶给杯子里倒热水。徐瑞阳没有阻止他,理由是他也厌恨那些无事不登门,有事攀关系的好亲戚,还在徐修远端着盘子走过时,凑在他耳边说:变色龙。

  那时徐瑞阳念初中,学的课本里有篇俄国作家写的文章。即使他从没有认真听过课,但他知道什麽是变色龙。因此他那时就想:徐修远就是变色龙,有时候很乖,有时候又很不乖,见风使舵,曲意逢迎,虚伪得让人讨厌。

  徐瑞阳终于出声:“给你钱,你还扮阔不拿?谁会嫌钱多,难道说你手里的钱,现在都能抵上家里赚的了?”

  “有你什麽事,”没等徐修远张嘴,徐向楠扭头训道,“早和你说快回去,你有时间耗在我这,不如去看看严华,你做人丈夫的,能不能上点心?”

  徐修远状似无意道:“嫂子快生了吧,下个月预产期?”

  “下个月十来号,前后几天都危险,”徐向楠皱眉道,“她搬回娘家住都多久了,你看你哥,一个礼拜能去看一次吗?人家爸妈都要说是不是我们家苛待他们宝贝闺女了,也就你哥,和没事人一样,天天忙工作,就是不着家。”

  “那确实要看得紧一点,万一出差错呢。”

  “听到没有,你弟弟都比你清楚。你老婆受苦受难十个月,你倒是轻松了这十个月,说起来这个孩子好像不是你的似的,你当丈夫、当爸的就这麽不上心?”徐向楠冷嘲,“果然儿子随爹,都是坏种,都没良心。”

  慢慢将苹果底部剩余的果皮刮净,徐修远脸上浮现出不大明显的笑意。余光瞥见徐瑞阳的皮鞋走近,踢踏两下,站定在他身侧。

  徐修远岿然不动,忽然一片阴影罩下,是徐瑞阳弯下腰,伸手穿过他头顶,在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行,我听您的话,现在就上她家陪老婆孩子。”

  脚步声渐远,徐修远将那颗削得圆滚滚的苹果递给徐向楠,她摇头不要,于是他自己咬了一口。

  要下第二口的时候,开门声响了。徐瑞阳还没有离开,反而回头提醒道:“妈,我给你说的话,你之前总不信,现在徐修远就在你跟前,你可以自己问问。”

  和房东太太约的是傍晚时间,地点在家。平秋早早下班,在家等着,直到对方到点登门。

  房东太太是个很时髦的小老太,一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臂弯挎着只小洋包,在出租房里来来回回兜了两圈,似乎要确定她这位租客究竟是不是把房子哪里弄出了问题,这才急着要退房逃跑。

  不过最后也没怎麽看出错来,她疑虑渐消。又看平秋仪表堂堂的,之前无论两人在电话里有多麽谈不拢,他都只是温和地说抱歉,再三地解释他退租是个人原因,想着年轻人出来打拼不容易,何况她也不差这一点钱,便终于松口,还了平秋三个月的房租。

  虽说三个月房租于她不算多少钱,对平秋却十分难得。他确认过目前手头的积蓄,每进一笔账,心里就多一分底气,而每每想到他是将和徐修远去共同创造新生活的,这点底气又逐渐化作甜意。

  心里越甜,平秋就越想徐修远,但他不敢给他电话,更不敢在电话里问他预备什麽时候回来,一是怕给他添乱,二是只要一想到徐修远在家,他接电话时,身前也许就站着他们徐家某一个长辈或是徐瑞阳,平秋都会感到无地自容。

  说来也奇怪,人恐怕都是害怕落单的。明明在徐修远之前,甚至在路洋之前,平秋也挨过孤独和寂寞,可他贪心,一旦尝过甜头,就不愿再回到独自一人的时候。

  没有比这时候更确定了,平秋心想,他思念徐修远。

  这夜,方海昌白天没有露过面,倒是晚上跑来说要陪床,赶走徐修远,还特意让在附近的徐瑞阳过来接他回家。

  临走前,徐修远和徐向楠告别,徐向楠却一直把头偏着,冷着脸当是看不见他。方海昌想劝她,反被用力一推。妻子面孔一板,方海昌也不敢造次,只好催促徐修远快走。

  徐向楠入住的是林县唯一的一所中外合办的医院,附近环境幽静。夜里凉风习习,徐修远在住院部门口等车,一边翻看着以前和平秋的聊天记录。

  这两年徐瑞阳创业还算成功,太太曹严华更是家境殷实,虽说两人是闪恋闪婚,但随着曹严华怀孕,原本不看好这对新人夫妻的徐向楠也慢慢松了口。至于徐向楠当初不同意两人结婚的原因,不过是她看曹严华不顺眼,认为这位新儿媳脾气太刁钻,不利于她把控。

  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新人婚后,曹严华和徐向楠这对婆媳屡起争执。闹得最严重的一次,曹严华甚至当着徐向楠的面摔了东西。

  那约莫是去年下半年的事。当时周末,徐修远放假在家,正躺在床上翻看平秋朋友圈的时候,听见楼下一声脆响,紧接着是曹严华的尖叫声。匆忙出门一看,他只望见曹严华大步离开的背影。留下徐向楠捂着心口恨声骂她不孝,旁边还站着一个徐瑞阳,正无所事事地拨着沙发扶手边垂落的流苏,安慰的只有一句:我和她本来就没感情,不是你要我娶的吗?

  于是自那时候起,徐修远知道,徐瑞阳或许低过头,但还没有到跪在徐向楠跟前的地步——这也说明,他不能再等了。

  不过也奇怪,曹严华和徐向楠的关系是水火不容,看她对丈夫和公公的态度也不算友好,倒是对小叔子徐修远还算礼貌。

  白色轿车停在眼前,副驾驶座降下车窗,曹严华露面冲他一笑:“上车吧,后面。”

  徐修远喊她一声嫂子,开门上后座,心里想着不过一个月,徐瑞阳又换了辆新车。

  “这个月我住我家,不清楚你家什麽情况,”曹严华在后视镜里看着徐修远,“你这几天都不在家啊,去哪儿了?你妈不得气疯了。”

  “旅游。”

  “兴致不错啊,去哪儿旅游了?”

  “随便去的,想去哪儿去哪儿。”

  “你妈舍得给你钱?”曹严华转头看他,“好像是晒黑了点,脸也瘦了。你脖子怎麽了,那麽大一块红印?”

  “不小心烫的。”

  “这还能不小心,除非你是故意把头伸过去让人家浇了吧。”

  “是我妈。”

  曹严华一愣,随即大笑:“我就知道是她。你们兄弟俩可别怪我嘴毒,你们那亲妈,可能真有点疯,还不是那种精神病的疯,她就是控制欲啊,什麽东西都要握在手里才安心,丈夫、财产,还有你们两兄弟。我早就说过,有这种妈,能跑就跑吧。”

  “往后靠,”徐瑞阳突然皱眉道,“挡着后视镜了。”

  “爱信不信。”曹严华闲适地往后一靠,低头玩会儿手机,又从夹层里取出些小零食递给徐修远。

  徐修远道谢,慢慢剥了一粒牛轧糖放进嘴里——太黏牙。

  早年间,林县东区开发房地产,徐向楠正好手里有笔小钱,她不顾方海昌阻拦,玩票似的入了一手,谁承想赚了一大笔,外加两套公寓。

  其中一套她当婚房,过户给了徐瑞阳和曹严华,另外一套留着家里人住。而乡下的老房子,现在已经当作工厂仓库,徐修远的房间更是被当作放工具的杂物房,其中有很多幼年的东西,他来不及收拾,一并被徐向楠丢进角落,再也找不见。

  不过那套婚房,徐瑞阳和曹严华只在婚后的第一个月,交差似的住了那麽几天。之后的大多数时间,徐瑞阳都以工作为借口住在工作室,更别说曹严华,她手里有几套房子能收租,更不愁没地方住。

  夫妻两一道出入的时间少之又少,徐向楠甚至怀疑他们在做戏,夫妻的样子没有,依然各过各。因此在听说曹严华有孕时,徐向楠第一反应是疑心她肚子里的娃娃究竟是不是徐瑞阳的。

  对此徐瑞阳倒是态度明确,一再地重复这是曹严华的孩子,是他和曹严华的孩子——至少从法律意义上来说,确实如此。

  之后,孩子更是成了曹严华不着家的理由,她大把时间都住在外头,有亲妈照顾,更轮不到徐向楠这个不对付的婆婆上心。婆媳俩的关系更是难缠。

  到家后,徐修远下车,曹严华叫住他,递给他一罐香水,说是朋友店里刚进的货,很适合年轻男生。她今天刚拿到手,还没用过,顺手送他当礼物了。

  徐修远没有拒绝。伸手接过的时候,他看到曹严华凸起的肚皮,鼓囊囊的一大块,好像身上长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瘤。

  轿车掉头,徐瑞阳送曹严华回家。一路上没人说话,他瞥了眼专注玩手机的太太,问她:“我好像都没问过,你和徐修远关系很不错?”

  “是啊,我挺喜欢你这个弟弟的。”曹严华敷衍道。

  “哪种喜欢?”

  “你猜。”

  “我一直以为你特别讨厌我们家。”

  “是很讨厌,”曹严华看他一眼,“因为你们全家都是神经病,也就你这个弟弟脑子正常。”

  “是吗?”徐瑞阳一笑,“那不就说明,他其实是最不正常的那个?”

  “你想说什麽?”

  “没什麽想说的……孩子生下来,你打算怎麽办?”

  “你放心,赖不着你。我妈什麽都打点好了,我们直接带着孩子出国,到时离婚协议会传给你,不会耽误你一分钟。到那个时候,我们都自由了,你爱干什麽就干什麽。”

  “我无所谓。”

  “你当然无所谓了,”曹严华笑说,“本来孩子就不是你的。”

  又是一次噩梦惊醒,平秋打个喷嚏,摸摸胳膊,有些冰凉。他下床将随风飘拂的窗帘尽数捋去一边,把窗户更打开些,伸手往外一探,没有感到水滴,看来雨停了。

  拂晓时间,天际微有一丝光亮。叫凉风一吹,平秋迷糊的睡意渐退,他望着外头发了会儿呆,终于将窗关实,去厨房倒了杯水,看眼手机,居然有通徐修远的未接电话。

  都怪昨晚睡得太早,手机关静音,恰好错过电话。平秋心焦极了,想要回拨,又想现在时间太早,徐修远恐怕还在梦乡,不禁又是急迫又是紧张,还原地打起转来。

  趴在沙发上看会儿电影,打个瞌睡,再醒来是上午七点半。平秋忙起身擦擦眼睛,但还是不敢直接打电话,先发条信息给徐修远,问他昨晚为什麽打电话,是不是有事,等他回电。

  洗漱时听见铃声响,平秋正一边刷牙,一边无聊地以一根手指弹着徐修远的洗漱杯玩。闻声他赶忙跑去客厅,一看果然是徐修远的电话。

  “你起床了?”徐修远说话有鼻音,大概是刚睡醒。

  “刚起。”

  “现在就上班?”

  “再过会儿,这两天我都去得不是很早,学校也不忙,其实没什麽事做。”

  “要我回来陪你?”徐修远懒洋洋地说,“我想回,回不了。”

  “……你妈妈呢,身体好多了吗?”

  “看起来没大碍,反正照样能骂我打我。”

  “不要这麽说,”平秋笑笑,“你昨晚十二点多给我打的电话,你那时候还没睡吗?这几天是不是都睡得很晚?家里很忙吗?”

  “没有,睡到一半,做梦梦到你了,所以给你打电话。”

  “……”

  “为什麽不说话?”

  平秋手指头抠着裤缝,欲言又止的:“我大后天的飞机,可能要先过去看看工作情况,他们定的面试时间,不能改动,所以……”

  “我知道,我没反悔,”徐修远说,“你只要等着我。”

  安抚平秋的话向来不用打草稿,但徐修远心知肚明,要想在目前这种情况,在徐向楠的眼皮子底下偷溜走,显然是异想天开。没有办法,他只能沉住气。

  除此之外,方海昌还惦记着小儿子的大学宴,亲戚和老师的名额都列在表上,递给徐向楠看,却遭她冷嘲热讽,还是当着儿子的面。

  方海昌面上挂不住,但仍想挽回这段夫妻关系,因此低眉顺眼的:“瑞阳念大学的时候办了酒,这次不办,你让修远怎麽想?”

  “你少给我提那次!”徐向楠恶声打断,倒让徐修远眉头一跳。

  每每想到当年是她上赶着给徐瑞阳办大学宴,也是她主动找了徐瑞阳最好的“朋友”平秋上台,把他当作家里的第五口人,又是亲昵地拉着他拍照,又是嘱咐他和徐瑞阳往后上了大学也要记得常联系,互帮互助——每每想到这些,徐向楠怄得心肝都能吐出来。

  她永远无法回忆那年夏天,她拉开门,看到的却是两具赤裸裸的身体。她的亲儿子和一个男生叠着身体躺在床上,甚至那个男生还是她最喜欢、最关照的小辈。

  假如不是方海昌拦着,徐向楠举在手里的烟灰缸就会直接落在徐瑞阳和平秋的脑袋上。她忍住怒气,让方海昌把人赶走,老远还能听见方海昌的叫骂声,而她直直盯着床上的徐瑞阳,半天才能发出声笑来,说他真厉害,真不得了,然后一个巴掌落下去,徐瑞阳一头磕在床头柜,响声惊动旁人。她回头一看,斥责着闻声而来的小儿子,让他滚开,少学些有的没的。

  思及此,徐向楠又是一阵犯怄。

  大学宴办不办,不仅徐向楠不主张,作为主角的徐修远也不打算浪费。他说:“我打算提前去学校,熟悉熟悉环境,有认识的师兄可以帮忙。”

  徐向楠却知道他开学得是九月份了,所以不同意他早走。

  徐修远道:“我和孙祺说好了,我们会一起出发。他学校八月底开学,没几天了。”

  “孙祺他妈妈说会送他。”

  “是吗?”徐修远装不知情,“但是我昨天和他联系,他说要我也早点出发,和他一起去。”

  徐向楠将信将疑,直接拨通孙祺妈妈电话。确认过消息不假,电话那边还有孙祺插话,喊徐向楠阿姨好,又问徐修远是不是也在。

  “在,你要和他说话?”徐向楠将手机递给徐修远。

  “喂,找我说什麽?”徐修远语气异常镇定。

  “你等会儿……徐修远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昨天晚上还说给我时间考虑考虑,我刚和我妈打商量呢,她开始还不同意,觉得我就是拿你当幌子,偷跑出去玩,结果你一个电话打过来,她是信了,我倒是被你赶鸭子上架,非得这几天就走了?”孙祺似乎找了个空地,说话有回音,“我都怀疑上辈子我肯定把你给害死了,这辈子才跟你做兄弟,当牛做马来偿还。”

  “是啊,我刚和我妈说,你想早点去学校,让我陪你去,”徐修远面色不改,还抬头冲满脸狐疑的徐向楠解释道,“孙祺求我快点,能早一天是一天。”

  “……”

  “后天是不是太急了,能不能再往后延几天?”

  “……”

  “那好吧,那就三十号吧,正好留几天时间给我收拾东西,大物件就不用拿了,直接邮过去,”徐修远自导自演着,“我知道你心急,但是也不用那麽心急吧……行,我知道了,那我们到时直接机场见。挂了。”

  他利索挂断电话,徒留孙祺茫茫然盯着手机屏幕看,好似难以消化徐修远刚才那通自导自演。半晌,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不由得狠狠踹了记墙角,真恨不得把徐修远从电话那头拎过来狠狠一通撕扯。

  有孙祺做“担保”,徐修远顺利通过徐向楠那关。约定的当天,上午出发去机场,下午的航班直飞北京。

  徐修远和孙祺是初高中同学,初中三年加高中前两年同班,升高三后,徐修远被调进理科实验班,两人隔班,但是关系很铁。

  孙祺其人,其貌不扬,但身材高大,为人爽朗。不如徐瑞阳当年的朋友平秋,总是很腼腆,容易羞臊,徐向楠原本担心徐修远会跟着走他哥老路的顾虑彻底打消,甚至会鼓励徐修远多和孙祺联系。

  两家父母送走孩子,目送他们过关,依依不舍。

  孙祺走出很远回头看,还能隐约看见他妈那件鹅黄色的长裙。进入机舱坐定,他问徐修远:“你那麽急着走,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藏了人了?”

  徐修远放松后颈,闭上眼:“随你怎麽说。”

  “你说你一放假,人就跑得无影无踪,班里散伙饭你不来,同学老师在网上找你,也联系不到。你有那麽忙吗?国家总理啊,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有什麽好联系的,根本没有价值,对我也没有好处。”

  “大家都是同学,以后说不定还要见面呢。”

  “我只争取我想争取的,其他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说着,徐修远索性睁了眼,按亮手机看消息,还用手挡了挡,防止孙祺偷看。

  “我就知道,你肯定谈恋爱了,”孙祺把眼一瞪,“看你这动作,看你那表情,谈恋爱就这表情!你还瞒我,还拿我挡枪口,你可太不够意思了徐修远,我这个暑假为了给你圆谎,别说出去玩了,我连家都不敢回,还不敢跟我爸妈要钱,你倒好,偷跑了这麽几天,原来去谈恋爱了……谁啊,给我看看,谁啊!”

  徐修远被他抓着胳膊左摇右晃,脸上带笑,又把手机高举过下巴,就是不给孙祺看。

  “总不可能是我们学校女同学吧,也不没见你和谁走近过,”孙祺非要凑过去,“那就是外面艳遇上的?你可真行,徐修远,就你最行,谈个恋爱还不给我说,当不当我是兄弟啊。”

  “不当。”

  “我靠,”孙祺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我知道了,你这次拿我当借口早去学校,是不是就和她约好了?你们学校离开学还有半个月呢。”

  “不是,”徐修远说,“我们约好了,过去同居。”

  “……”孙祺目瞪口呆。好半天,冲他竖起一根大拇指,又憋出一句:“记得做好措施。”

  徐修远一愣,顿时大笑。

  虽然确定每天都有联系,但毕竟不如面对面的交流,加上平秋先行北上,这些天忙着处理入职和租房等一系列事情,同时徐修远又被徐向楠和方海昌拖去见一些亲戚朋友,他没法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联系平秋,两人对话更少。

  上机前,徐修远提前把航班信息传给平秋,得到他百忙之中抽空回的一句“知道了”,徐修远心里不大满意,也不确定平秋的意思究竟是来接机,还是不来。

  因而当下了机,抢先孙祺一步过了接机口,在人群中一眼锁定平秋的瞬间,徐修远那颗心终于落了地。

  平秋提着一袋热乎乎的菱角,正踮着脚往鱼贯而出的乘客堆里张望。忽而眼神一凝,他的表情骤然绷紧,甚至嘴角也抖了抖,双脚不受控制地往前迈,一不小心撞着金属杆,引得周边接机的路人都来看。他两颊通红的,将金属杆重新摆正,再抬头一看,徐修远站在原地,身形挺拔,正冲着他笑。

  “哎呦,你就不能等等我,我行李那麽多,拿都拿不下,”孙祺絮絮叨叨地跟上来,见徐修远站着不动,误以为他在等自己,于是催促道,“赶紧的赶紧的,我先跑学校去了。你走不走?”

  “我送你上车。”徐修远还不至于丢下朋友就跑,但平秋就在眼前,他也没有多余的闲心陪孙祺去学校。

  以口型对平秋无声地说句“等我”,得平秋点头,徐修远帮孙祺叫了出租车,又帮他将行李提上后备箱,然后用力关上车门,弯腰对他挥手说再见。

  看着出租车车尾逐渐远去,徐修远突然回头狂奔。

  “平秋!”

  正茫然地四处徘徊,平秋闻言立刻回头,眼里看的是徐修远朝他跑来。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迎,双臂张开,快走变成小跑,直到被徐修远抱了个满怀。

  平秋目前住的是距离辅导班不过四站地铁的单身公寓。地方是一位同事介绍的,那时平秋正愁推阻不了徐修远的建议,其他出租屋的房租又贵得离谱,一听这间公寓离单位近,房价稍高但也能承受,他几乎没有多犹豫,很快敲定。

  不过公寓的问题也明显,比方说地处偏僻,别说距离市中心,就是离徐修远的学校也差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其次,租户鱼龙混杂,尤其一楼二楼,有许多是群租房,不少是附近开发区的工人,而且公寓隔音不大好,住着总能听见隔壁的动静。

  幸运的是平秋住的这栋楼,一楼没有租户,倒是开着小卖铺和水果店,环境相对会安静一些。

  刚取钥匙开门,平秋还没来得及把灯打开,后背忽然被人一推,他踉跄几步,仰面跌进沙发。紧接着,徐修远双腿分开跪在他两边腰侧,只是凑在平秋脖间轻轻一嗅,嘴唇也跟着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