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江彧再没见过裘大少爷。生活看似回归正轨,可无数个深夜时分,他都会不可自拔地想起少年离别前留下的那句话——“我来救你。”

  无人知其深意。

  生活还要继续,工作、工作接着又是连轴的劳作地狱。等忙完了工作事务,他就在休息日的下午沏上一壶淡茶,窝在沙发里浏览新闻。

  这是每天的必修课。

  经过这些日子不间断的查询与蹲守,他一无所获,没有一家媒体报道了TP杰西的失踪或遇害事件。

  当然,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江彧只是有些意外,到底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在这个信息磅礴发展的时代,让一个活人销声匿迹。

  而唯一能解答这个疑问的人仿佛人间蒸发,连早晨八点的送奶工都按不开门。

  作为邻居,江彧只能被迫签收。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能等到隔壁屋子的主人,只得赶在过期前喝掉。

  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有了新的进展。

  一个威尼斯画派画家三天前在中央医院因脑中卒病逝,心电图刚停,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幅画作《睡狮》就炒到了天价。据说连仿冒品都极其畅销。

  有不少客户向工厂表明想要收购《睡狮》赝品的意愿。

  不过,考虑到联邦近期对跨洋交易的打击力度很严,他们还是被上级通知要求小心行事。

  为了躲避审查,工厂特意进购了一台大型印章加工器,挡住了上锁的工作室。

  《睡狮》的主人翁是个白皮肤的富态女人,她趴在桌上静谧如睡姿。手边是一杯被老鼠碰翻的葡萄酒,女人嫣红的唇色像滴着淋漓的鲜血,墙纸覆了一层灼目的金箔。

  而血迹是喷射状的,或许是利器从女人的后背有心抽离,却无心将死状停留在了这一刻。

  这段时间,江彧一看到这幅画,就不可控制地回想起TP杰西。仿佛她就是画中安详的殉道者;而他,就是那只觊觎葡萄酒的老鼠,在水槽和食物残渣边徘徊的目击者。

  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

  就好像喉咙拟不出人类的语言。

  就好像嘴巴被鲜血封黏。

  -

  由于客单数量实在超出想象,江彧被塞了一小笔加班费后开始了连轴赶工。

  每天几乎一睁眼,就得面对这幅血腥的画作,施展笔触,将它描摹得惟妙惟肖。

  江彧不得不承认,理解与学习《睡狮》很大程度影响到了他的梦境,他的精神状态。

  他梦见夜路,梦见自己疑神疑鬼。

  梦见熟悉的道路总是凉飕飕的,天顶上的阴云厚得像要打雷。

  久而久之,江彧也养成了一个新习惯。

  他越发注重周围环境,也变得越发警惕。

  如果环境中出现任何不确定因素,江彧都会下意识避开。

  这或许是为他上一次失误做出的补偿,如果那天拒绝回头,尽可能摆脱保镖,也许现在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每一天。

  不过,他再也没在回家的路上见过裘世焕那台拉风的跑车,也没听说过TP杰西的消息了,就像石沉大海。当然,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充满了最开始的评价——离奇与巧合。

  一个人,一具尸体,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那恶魔般可怖的少年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吗?

  -

  答案是否定的。

  当江彧满头是血地从床上跳起来时,鼻血已经止住,胳膊复位,头部的伤势都做了精密的缝合处理,贴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纱布。

  从大概面积来看,伤口不是很大,但当时的出血量骇人异常,兴许只要服用一段时间的消炎药,伤势就能慢慢转好。

  纱布边缘微微翘起,带有一点黏性。江彧疑惑地将那片纸撕下来,发现那是一个小蝴蝶的贴纸,它的主人看上去富有童心。

  江彧拉过枕头垫在背后,费力地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

  ——裘世焕忽然闯进他的房间,他很惊恐,差点掏出手机报案。

  可对方并不介意,甚至多次以语言刺激,就好像少年不只清楚自己是一个伪画艺术家,还知道一些隐藏的内幕。

  脚底板蹭过干燥的床单,移动到了冰冷的地板上。

  尽管头部的伤势得到了处理,江彧依旧不敢大幅度动作。久坐似乎牵拉到了某根神经,眼前有些眩晕,双腿力量不支。只得放缓速度,慢吞吞地爬下了床。

  这个房间留下了太多痕迹,有太多需要处理的东西。

  江彧扶着脑袋站了一会。等状况缓和一些,他戴上手套,快速收拾好地上的烟头和当天的床单,头也不回地扔进了焚化袋里。接着,他抬眼看向狼藉一地的客厅,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彧咬着牙趴跪下来,挥之不去的酸痛似乎在警告他,他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伤患。但这位伤患别无选择,他只能往烟灰缸与地板喷洒一种没有贴标签的试剂,在出现蓝色反应后又擦上一层漂白粉。

  当确认没有别的痕迹遗漏,他立刻将焚化袋扎好口,带上三楼的焚化炉。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江彧重新返回房间。他揉着酸胀的眼睛,一路走到洗手间,近距离观察着脸上的变化。

  江彧看到镜中一脸憔悴的自己,又看到洗手池里没洗的雨衣与运动服。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东西?他又有些想不起来了。

  该死的酒精,甜美又害人的东西。

  镜子里的脸庞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俊朗,比起冷调的灯光,小麦色的肌肤更适合沉浸在暖光之中。五官仿佛一道道浓重的笔触,显得深邃而极具轮廓感。未经打理的棕发朝两边分散,鬓角的几绺留得有些长短不一。

  因为失血,他的脸色又灰又白,衬得黑眼圈更重了。

  江彧摸了一圈下巴,胡渣跟猫舌头一样舔得他手心微痛。

  这样下去可不行。高强度的工作,雪上加霜的伤势,他迟早会垮掉的。

  江彧俯身转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覆住面孔,滋润着脸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轻轻扒开眼睑,发现里面的红血丝密得跟蜘蛛网似的。他只能从镜柜后取出一瓶消炎用的滴眼液,分别点在眼睑下方。

  江彧闭上眼睛,慢慢等待液滴从结膜慢慢扩散。

  ——再这样下去,真的要交代了。

  要不要把太子爷的行踪卖出去?裘会长叱咤风云那么多年,不共戴天的政敌,少说也有十多个。如果真的成了,自己将得到的岂止是一笔报酬?谁能想到,不痛不痒的出卖,就能换来数不清的财富。

  当然,这也只能作为一种假想。

  江彧用毛巾草草擦了擦脸,等眼睛的状况再缓和一些,就开始清洗两件脏污不堪的外套。

  要真把裘世焕供出来了,在拿到钱之前,他就有可能被人做掉。TP-杰西就是前车之鉴,所以,不能冒这样的风险,他宁愿秘密烂在肚子里。

  但这样下去不行。

  ——要不,找个便宜些的地方搬走?

  不现实。

  合同还没到期,现在就搬家走人,势必得付上一笔违约金。收回的定金再加上口袋里的现钱,恐怕连合适的胶囊公寓都租不到。

  真是……一件顺心事都没有。

  他俯身搓洗袖口时,门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江彧烦躁地放下手里的活。

  “来了来了,别催了。”

  说不定又是来送牛奶的。

  上天啊,裘世焕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受够了送奶工歉意的眼神。当然,江彧也矛盾地希望隔壁的房门永远不要打开。他不敢面对财阀的少爷。

  江彧扯下一块抹布擦干手上的泡沫,急匆匆地跑去应门。

  玄关的门一打开,他整个人都怔愣原地。

  有着天使面容的少年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满眼期待地望着江彧。

  仿佛太阳都沉浸在他的笑容里。

  “早上好啊,大叔。你今天起得真早。”

  江彧顿时觉得头有点痛。

  -

  裘世焕带了不少食材过来。

  洋葱、泡菜、土豆、五花肉、葱姜蒜和各类作料。

  还有两大盒鲜奶。

  新鲜的蔬菜和肉类都是别的区才供应的,所以,要是想在19区这种只有压缩饼干、泡面和烤白馒头的地区买到这类物品,恐怕价格都不会便宜。

  江彧越来越摸不清他想干什么了。

  但是见少年一个人提着这么一袋子东西往桌上摆,江彧都忍不住帮他一把。

  “太子爷。”

  “嗯?”

  “你带这么多东西,敢情不是来慰问伤情的吧?”

  “是来关心大叔的——这么说的话,大叔会不会高兴?”

  “不来也没事,我一样高兴。”

  裘世焕看他一脸敷衍,立马就不开心地撅起了嘴。

  不过很快,目光就落在还在眼角细微的擦伤处。

  “大叔,这个还没贴上呢。”

  “嗯?啊,这样啊。”江彧下意识挡上伤口,“一会儿我去贴个创可贴。”

  “锵锵——”一个亮黄色的东西在他鼻尖上碰了一下,“大叔看看这是什么。”

  江彧接过来一瞧,发现那是一个橘猫的卡通创可贴。他忽然想起自己脑袋上的纱布,想起那些过于孩子气的贴纸,估计也都是裘世焕的杰作。

  真是搞不明白,又是动手揍他,又是替他处理伤口的。

  眼前的家伙到底想要什么呢?

  没等江彧拆开,裘世焕又一把从他手里抢了回来。

  “你这是干嘛呢?”

  江彧没和对方争的打算。

  “我来帮大叔贴。”

  “哎哟,这种小事犯不着。真犯不着。”

  “我来——”

  -

  不得不说,裘世焕的五官相当出众。

  眼窝深凹下去,右边眉毛到了末尾自然截断一道,眉尾还是略略上挑着的。看上去情绪丰富而活泼。

  他的鼻梁又高又挺,面部流线走向呈标准的中欧风格。嘴唇总是似笑非笑地抿着,浑身上下泛着一股刀片一般锋利的气息。

  尤其是他专注于某些事情的时候,睫毛偶尔会轻颤一下,像被蝴蝶惊扰的草木。

  他的指腹也很柔软滑嫩,光凭触感就知道,每一根手指都保养到了最佳。因此,小小的创可贴从一侧卷上脸颊的时候,还引起一丝些微的痒意。

  江彧的另一条胳膊下意识开始找寻支撑点,他往后一撑,却直接按在黏糊糊的砧板上。

  手指触到了一把菜刀。

  他鬼使神差地攥紧了刀柄。

  背后渗出冷汗。

  “发什么呆呢,大叔?”裘世焕抬着眼眸,像是根本没在注意他的手部动作,“贴好了,喜不喜欢。”

  脖子。

  对准脖子。

  动脉。

  喉管。

  什么都可以。

  江彧感觉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话。

  “大叔,说话啊,喜不喜欢?”

  裘世焕似乎很不喜欢沉默。

  他一把抓起创可贴的卡通包装,在江彧面前炫耀着。

  猫脸憨态可掬。

  女人的死状安详。

  圆亮的眼睛瞪得老大。

  她的眼睛紧阖,看不见瞳孔扩散,看不见斑点。

  啃着毛线球,在地上做出兔子蹬的姿势。

  女人浑身是血地瘫软在地,趴伏下去。喉组织被拉扯出来。葡萄酒在指尖荡漾。

  他画不出来。

  他画不出女人的死状。

  他画不出血液喷射的角度。

  他的灵感枯竭了

  “喜欢。”

  捏到发白的手指渐渐松开。

  “我很喜欢。”

  声音消失了。

  见鬼。

  他刚才在想什么?

  江彧立马把菜刀推远,避免相似的念头又出现。可想要克制自我保护的欲望,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才冷静下来。

  “啊——想吃泡菜汤了。”裘世焕忽然仰起头,转移了话题,“以前我在23区很经常吃到,但是自从到了19区以后,连一口好吃的都没有尝到。”

  江彧还没从刚才的劲头里缓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镇定。

  “对我撒娇没用。我有什么办法。”他打开地上的柜门,弯下腰递过去一瓶冰牛奶,“喏,你的牛奶,下次别再让我签收了。我最近上夜班,每天早上都被叫醒,可难受了。”

  “哇!谢谢大叔——”裘世焕原地跳了起来,一下子环住了江彧的脖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就贴在他耳朵边,“大叔,我想吃!想吃泡菜汤,好想吃好想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江彧被他对着耳孔吹了一口气,顿时后背发凉不敢反抗。

  ***

  江彧最终的去处还是厨房,他一边系上围裙,一边让裘世焕自己看会儿电视,只要安分些等着开饭就行。

  拉丁裔的女播报员正襟危坐,播报着近期受到社会关注的热点。裘世焕拿着遥控器,将音量调大几格。

  天气热,出租屋内又没办法安装空调——虽然装了也付不起高昂的电费。

  裘世焕就穿了条男式短裤,腿部皮肤细腻得几乎反光。他盘着腿坐在地毯上,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洋葱圈。

  江彧正低着头刨土豆。

  小炒锅里,切整的五花肉滋滋地渗出酥油。油温一上来,蒜片和大葱的香味用不着煸炒,便满屋皆是。

  他很快停下了刨土豆的手。

  五花肉已经缩得紧致柔韧,肥瘦相宜。炒锅颠了没两下,一阵泡菜下锅的油声溅起,香味差点从鼻腔溢出来。

  他立马把东西盛进汤锅,加入其他佐料,而后合上锅盖,看着滚烫的汤汁在里面不断沸腾。

  就在这时,早间新闻的重播也开始了。

  【近日,一位市民在百树公湖周边夜跑时报案称发现一具尸体。】

  【经警方核实,死者为男性,57岁,是先前由区财政部司长保释,但下落不明的委员乔迎生。于上周日下午三点其家人以失踪为由报案。】

  江彧撕开酱料盒的手停了下来。

  【经调查,乔迎生失踪前曾去过一家不具有营运资格的俱乐部。】

  【警方赶到的时候,建筑内已被搬空。但仍能够在现场找到近期活动的痕迹。】

  【从建筑内部的设施,及残留物显示,警方推测,这很可能是一个非法监禁女性,人口买卖,并使用违禁药物控制她们的非法俱乐部。】

  【目前,此案受到了各界的高度关注。】

  江彧忍不住看向电视机里的画面。上面放出了好几张建筑内部的照片,看上去像是从事不法行当的会所。

  而墙上凝结的血块,还有散落一地的成人玩具都做了马赛克处理。在这类地方出现凶杀案,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因为这一类的犯罪者,通常都有不幸的童年,和炫耀力量的需求。

  新闻的最后,播放了一段乔迎生生前的录像。

  录像里,身穿灰色大衣的嫌疑人鬼鬼祟祟地接近了俱乐部后门,他似乎在和什么人密谈。

  接着从门内伸出一只手,看上去孔武有力。那人将他拉进屋子,锁上了门。从现场勘察来看,这扇门也是被人从内锁住的。

  为什么尸体会在百湖公园被发现呢?

  江彧像怀疑什么一样,猛然看向了正在喝牛奶的裘世焕。

  对方背对着他,纤长的指尖沾到了一点食物的酥脆碎屑,无意识地放到口中轻轻吮含。

  一瞬间,江彧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将对方和昨夜的闯入者,或者杀死TP杰西的凶手联系起来。

  少年那迷惑性的外表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皮囊之下,骨血之中,还隐藏着更深的、更为恐怖的黑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