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举过头顶。在脑门随时随地都可能钻上一个致命小孔的心理恐惧中,他微微抬起下巴。

  脖子划过一滴冷汗。

  喉结动了动。

  “太子爷。”

  “嗯?”

  骑在身上的人歪了歪脑袋。

  “你来19区微服私访,应该不是为了给裘会长送两具尸体当见面礼的吧。”

  裘世焕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手里的螺丝刀纹丝不动。

  笑容渐渐加深。

  “见面礼?听上去还不错。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很想试试看呢。”

  “我可没招惹您啊。”江彧浑身一颤,止不住干笑几声,“要是真想选礼物,大可去商场挑点实用的,不是更尽孝道?挑我这种有点儿年纪的男人,委实不像什么好主意。”

  裘世焕咬着嘴唇笑了,他没有理会江彧的狡辩。

  “大叔,为什么害怕我?我没有对大叔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太子爷,你位高权重,说一不二。可兔子也怕老虎啊。所以,我怕你,天经地义。”

  “别用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应付我,大叔。”裘世焕大腿猛地用劲,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腰身。他们几乎是贴着彼此的耳朵说话的,“你是不愿意说真话,还是以为我很好骗?”

  哪儿敢啊。

  江彧用眼神简单示意。

  “太子爷,您看到自己手上拿着什么了吗?”

  “啊,这个啊。”裘世焕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眼睑微微收缩,“我不会捅进去的。不过这东西可不长眼睛。大叔你可得乖乖的,别动哦。”具有煽惑力的嘴唇快要碰到江彧的耳廓,“——嗯,呼吸,心跳,瞳孔大小……你还是在害怕我,为什么?”

  江彧深吸了一口气。

  他非常,非常不想回答对方的问题。

  “太子爷,知道在我看来,你干了什么吗?”

  “说吧。”

  “你杀了个人,一个女人。而我是唯一的目击者,却没法报警,因为没人会站在我这边。现在,你用螺丝刀对准我的脑袋。只要失手一下,管他是蓄意还是无意,我都得去见江家的列祖列宗了。太子爷,命就一条,想买也买不着。我很难不害怕。”

  裘世焕和善地看着他。

  “大叔担心我会杀掉你吗?”

  “担心。”江彧咽了口唾沫,“太子爷,我没亲没故,还欠着这个月的房租水电。我要是死了,房东肯定第一时间变卖家当,拿去抵我的房租。估计也没人给我报案,就是死了都没人收尸。”

  “大叔,真过分。”裘世焕眸光盈盈,活像受了什么委屈,“你我无冤无仇,我才不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你又为什么杀那个女人?”

  “女人?”裘世焕皱起眼角,疑惑道,“大叔说的是哪个女人?”

  果然不是第一次作案吗?

  “你今天从车上丢下来的那个。”

  “啊——她啊。”太子爷思索片刻,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TP杰西,这个女人有印象吗?”

  TP杰西,著名八卦杂志红鼻子早些年的常客。

  江彧以前在垃圾桶里捡到过,红鼻子总是用极具视觉冲击的写真来做杂志封面。

  编者说TP杰西早期是靠着一张大尺度照出道的,只是后来,她勾搭上不知名的金主,就辗转数地帮人家录专辑。

  当然,竞争总少不了牺牲。TP杰西人没红起来,绯闻倒是铺天盖地传开了。

  “有印象。一个歌手,名声……倒不太好。”

  “对。看来,大叔的脑袋还没彻底锈掉嘛。”

  江彧无视了他明目张胆的挖苦。

  因为一想到被杀的女人,他就有些不敢置信。

  “那人是TP杰西?我听说她五年前因为吸毒被抓了。她应该还在联邦中央监狱服刑。”

  “别把19区想简单了。这是哪儿,公认的犯罪天堂。”

  裘世焕的手指伸过去,按了按江彧的眼眶骨。

  他没能躲开。

  但裘世焕也没伤害他。

  只是,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在引诱他堕落。

  “大叔,你说。犯了罪,不用偿命,多划算的买卖啊。”

  江彧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瞳孔。

  “至少我不会这么做。”

  裘世焕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你会不会这么做不重要,大叔。不管你痛恨什么人,19区就是一颗蛀掉的牙齿,你不能指望它康复,即使你想要共存。它依旧会慢慢腐蚀你的神经,直到你不得不将之拔除。”

  “你恨她?TP杰西……对你做什么了?”

  裘世焕并不急着回答问题。

  “她从监狱把自己保释出来以后,还想着往上爬。可惜,那些容易成瘾的玩意早就把她的嗓子折腾坏了。啊,她野心不死,依然想要另谋他路。我老爸就是一个很好的跳板,如果她再聪明点就好了……”

  江彧深吸了一口气。

  这可是裘会长的家事,他要是真听了,能活着走出这扇门?

  “——她是我未来的继母,或者说,爸爸的某个情人?大叔喜欢哪种说法?”

  “随你高兴……”

  “只不过,她不太安分,也不肯安于现状。在确信爸爸对她没什么兴趣后,她就渐渐将目标放在了我身上。你能想到,当她浓妆艳抹,吊带,渔网袜,里面什么都没穿,借口顺路去公司,死皮赖脸上了我的车。”

  裘世焕皱着眉头回忆着,这或许是江彧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负面的情绪。

  “她有一句没一句和我搭着话,却在驶进小路后抚摸我的大腿。她问我‘感觉怎么样’,又试图亲吻我的脸颊。”

  “然后你就杀了她?”

  裘世焕耸了耸肩,很高兴地接下话茬。

  “是的,我划开了她的喉咙。但也许她是自己撞上来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江彧看着他,“你不担心自己父亲生气?”

  “爸爸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呢,犯不着为她大动干戈。”裘世焕心情愉悦地笑了起来,“如果大叔硬要问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因为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可怜啊。”

  ***

  用完最后一枚游戏币,沿着回去的路往出租屋方向走的时候,江彧一回头,还是能看到两个保镖远远地跟着。

  或许是裘世焕下了什么命令,要求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通往出租屋的这条街很脏,连路灯都残破不堪,墙上除了几张剪报,就是寻人启事。

  这些刚贴上去的报纸无一例外在报道一个性侵幼女的财政委员,这个人在取保候审的阶段忽然杳无音讯。

  江彧收回视线,落在身旁抱着兔娃娃的裘世焕身上。

  他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当少年沉默地走过路灯下,江彧仿佛看到一只走失的猫咪,蓬松的背毛在阳光底下金光灿灿。

  江彧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忍不住想和看起来有些孤单的小动物说说话。

  即使这生物随时随地会挠他一爪子。

  江彧俯下身,一脸亲善地问道。

  “太子爷,你这是要跟我去哪里啊?”

  “我要回家。”

  “哦,回家啊。怎么不开车?”

  “我要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江彧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

  “那你……之前开的车,怎么办?”

  “不用担心。爸爸会叫人提回去的。”

  江彧眉头一皱。

  “太子爷,我问一声啊。”

  裘世焕没看他。

  “问吧。”

  “你……住哪儿啊?”

  “你隔壁。”

  江彧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隔壁?

  ……怎么会这样。

  他的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太子爷,我多句嘴,你别介意啊。”

  “你说。”

  “这地方治安不好。三天两头闹人命呢。”

  “我知道。”

  “还有开舞厅的,噪音特别大。你看我这黑眼圈,都快到下巴了。”

  “我知道。”

  “房东也不负责任,东西坏了得自己找人修。房间也小,还闹鼠患。”

  “我知道。”

  江彧倒吸一口凉气,他算是真没明白裘大少爷想干嘛。

  “那您是来……体验生活的?”

  裘世焕抬起头,刚想回答这个问题,肩膀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灰西装男人撞了一下。球鞋在上街沿一崴,膝窝一软,后脑勺直往地面砸去。

  江彧眼疾手快地拉回裘世焕的胳膊。

  他回头剜了男人一眼,发现对方还是埋头往前走。

  两个保镖想把那人拦下来,结果裘世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分点。

  那男人看着有点年纪,戴着毛毡帽和口罩,脸裹得特别严实,所以没看清路。

  他走得也很匆忙,连头都不回,生怕别人发现自己似的。

  “什么人啊……”

  江彧转过身想问问太子爷有没有事,可一扭头就看到对方站在原地,好像刚才的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样。

  然后,少年自顾自笑出了声。

  “太子爷,你笑什么呢?”

  “想到高兴的事情了,大叔想听吗?”

  江彧光是听着就有不好的预感。

  “……不了。”

  ***

  到达出租屋楼下时,裘世焕刻意打发走了保镖。他跟着江彧上楼,而后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门前,谁也没有说话。

  当然,一个正常人可不会无端这么做,就算想要闯进去,裘世焕做得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些。江彧怀疑他别有用心。

  江彧将钥匙稳稳插进锁孔。

  没有转动。

  他扭过头对着裘世焕,笑得有些勉强。

  “太子爷,你家就在隔壁。怎么不进去?”

  裘世焕抛起钥匙,又在半空中悠闲地捉住,看他的样子倒是连一点开门的打算都没有。

  “大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江彧将手按在门把上,他现在已经在思考一旦发生紧急状况,要怎么以最快速度进入房间。

  “您、您问。”

  裘世焕转动脖子面向他,蓝眼睛像出现应激反应的猫一样,微微瞪圆。

  那张精致面孔上虚情假意的笑容,也彻底消失了。

  “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

  “啊?”

  他听谁说的?

  江彧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太子爷,您别乱说。我不喜欢,我不喜欢打游戏。”

  “是吗?”

  裘世焕微微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他的回答。

  “当然,我一打游戏浑身就冒汗,心悸。”

  “那——为什么在游戏房,会输掉?”

  “什么?”

  他有在听自己说话吗?

  “大叔,你不是很喜欢打游戏吗?为什么——”

  裘世焕又问了一遍。他把钥匙放进口袋,身体侧转过来,极强的压迫感裹挟着沉稳的步伐。

  江彧的脑子里瞬间就蹦出了浑身是血的TP杰西。

  心底的恐惧终于抑制不住了。

  把手向下重重一拧,整个身体做出的唯一危机反应就是冲进玄关。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身关门——

  满是戒指的修长手指一把扒住门缝,还不等江彧使上力气,一股堪称恐怖的外力直接推开了门板。

  把手磕到了江彧的脑门,撞得他一头敲到台阶,浑身都开始发懵。

  他什么也顾不上,拼命后退,指甲都快在地毯上抓断了。

  “为什么要住我隔壁?为什么要跟着我,无论是什么理由都说不通。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叔,你会错意了吧?”裘世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我是你的邻居啊,所以我出于善意来打个招呼,很奇怪吗?”

  “别开玩笑了,你一个大财阀的儿子,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方来!”

  “为什么不可能。”裘世焕蹲下来,近距离观察着他,“老爸和生意上的伙伴起了点摩擦,为了避免我受到牵连,让我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很正常吗?所以,不要那么害怕嘛,大叔。”

  江彧的牙齿咬得咯吱响:“不可能,这根本不是理由。”

  裘世焕叹了口气。

  “看来你真是,喝酒把脑袋喝糊涂了……”

  就在下一瞬,江彧的脑袋里激起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本能地夺过鞋柜边的酒瓶就往喉咙猛灌。

  江彧知道自己记不起来,这些年来的酒精否定了所有的过去,它们像某种游离的无形电波一样,总是在头部受创的时刻干扰他的思绪。

  而只有酒,只有酒才能缓解沉疴。

  “报警,我得——!”

  江彧抖索着掏出手机,手指一边痉挛,一边迫切地想要拨通号码。

  裘世焕放任他挣扎,手揣口袋瞧了眼周围。

  这么大的动静,邻居却没一个站出来。

  “大叔,你可得好好想想,该和接线员说些什么啊?”

  江彧被他一提醒,手顿在了半空。

  “——告诉他有人想要杀你?确实,一个很吸引人的手段。可如果他问你,‘对方是谁’,‘你是谁’。你会回答吗,你敢回答吗?很显然,大叔,你不会,你不敢。现在连你的邻居们都对你的生死毫不关心。”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涌动着傲慢,“你死了又怎么样?19区一天得发生多少失踪案啊。光是听,大家就听得腻烦了。”

  裘世焕从他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地夹走手机,看也不看,反手丢进了遍生苔藓的鱼缸。

  刻薄的年轻人离得很近,所以那讥嘲的口吻也咫尺之间。

  “所以,你该向谁求救呢?——谁都不在你身边,谁都不会来救你。”左手指节轻轻抚过江彧的脸颊,宝石的棱角在皮肤表面擦出一道道红痕,“大叔,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呢,我来救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