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武烈帝的辇轿还隔着老远,就听见皇陵外吵得沸反盈天。
三年前仰春台的那一幕似乎又如法炮制,书生们方巾被汗打湿, 仰面大呼。
“一国之尊,岂能是夺骨而生的宵小!如此有违伦理之举, 三百年闻所未闻!草民等, 须得圣上给出解释。”
“草民等, 须得圣上给一个解释!”
人越聚越多, 几乎将官道堵得水泄不通。学生们先前纵把那则传闻当故事来听,可后来襄龙卫一连数日搜城的大动作, 难免有掩耳盗铃之嫌。
儒生们血气方刚, 更视道义礼法重过性命。听闻武烈帝要在皇陵行换骨仪式, 哗然中不知是谁振臂一呼, 余下者纷纷枝附影从,齐聚皇陵之外拦驾讨要说法。
这般大的阵势,京中百姓都愿来凑个热闹。一时间皇陵外挤满了人, 维持秩序的襄龙卫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紧要关头,将离率两州守备军也快马赶到。
他腕间绕着马鞭, 一勒缰绳道:“太子殿下何在?”
“大胆!”随行襄龙卫出言呵斥,“见了圣驾不跪不拜, 张口便问太子,你眼里还有天威没有?”
话音未落, 他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
将离收鞭利落, 眉间分毫不掩饰憎恶, 冷冷道:“悖逆人伦的天威, 不敬也罢。”
此一言有如滴水入镬,才刚安静些的人群顷刻又沸腾起来。
“悖逆人伦, 天理难容!”
“请圣上给天下人一个解释!”
襄龙卫脸上青红交织,刚要发作,轿辇内忽传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
武烈帝打帘而出,面色依旧惨淡吓人,但适才得知摸骨笔记可能流向民间时的慞惶已消失不见。
他在内监的搀扶下立稳车头,并不却辇,斑痕遍布的手用力扶紧车辕,以保持居高临下的视角。
“尔等假借太子手谕,擅调地方守备军北上,又编造出如此荒诞不经的谣言诽谤于朕,引得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如此无耻行径,实在可恨。来人,将这些叛臣贼子给朕拿下!”
将离不为所动:“是否谣言,陛下说了不算。臣有迟老谷主的笔记为证,不敢信口雌黄。”
武烈帝嗤笑了声,又是一阵急咳。
“笔记?”他语气中流出几分嘲讽,“区区一介布衣,便是他今日站在这里亲口指认朕,所言也未见得可信。何况老迟墨死了十来年,笔记是真是假尚无定论,凭这个就想拉朕下马?荒唐!来啊,把人给朕带上来。”
待将离看清了被五花大绑扔在马前的两人,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只见那二人衣衫褴褛,身上斜挎的医袋却无比眼熟,胸口醒目的蜜蜂刺青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武烈帝垂眸道:“他二人皆是蜂云谷当年死里逃生的医众。你们且说说看,那一晚,谷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两医者打了个激灵,瑟瑟发抖地回:“当夜一伙凶徒闯入谷中,见人就杀,老谷主和一干弟子接连蒙难。他们去时又放了把火,药房、珍室皆被付之一炬......”
将离心中一沉。
武烈帝不着痕迹地牵了下唇角:“说仔细些,什么被毁了?”
“珍、珍室,老谷主行医多年的记档,全部存放于此。”
学生中骤然掀起一阵议论。
武烈帝道:“珍室既已被烧,这凭空冒出来的笔记又作何解释。更何况,倘若朕有心杀人灭口,如此重要的证据何不一早毁去,反而留到日后授人以柄?”
襄龙卫抬刀撞在其中一人胸口,狐假虎威地喝问:“陛下问你话!”
医者满面泪痕,一字一字木然道:“是,蜂云谷徒众不忿受到迟笑愚的牵连,有意散布谣言......”
这番辩解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将离听不下去了,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两人跟前,手里紧紧攥着殿下启程前夜亲手与他的摸骨笔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敢对着这几页纸发誓,上头不是你们老谷主的笔迹吗!”他厉声喝问。
白纸黑字的手札抵到跟前,两人拼命躲闪。
实在躲不过了,索性把脖子一梗,闭着眼大声喊:“没了就是没了,将军何必苦苦相逼。”
没等将离回过神,两人竟是生生挣扎起身,接连撞到襄龙卫的刀刃上,血溅三尺!
此情此景,在场众人无不心惊肉跳。唯有武烈帝高立轿辇之上,神色并无任何波动。
就这么死了,也真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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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得自己早有准备,在得知听獬楼失窃的消息后,便命襄龙卫暗中扣下了两名医众的家人。只要他们咬死现存于世的笔记是虚构的,那么,所有以之为借口的发难皆可推定为谋逆。
太子集结大军逼宫,无非是想迫使自己承认换骨一事。
可一旦证明笔记是假,几万人背上师出无名的嫌疑,武烈帝赌他们不敢再继续。毕竟,太子的名声再坏,终究没到弑父弑君的份上。
可惜的是人证太沉不住气,这样就饮剑自尽了,倒显得自己有威逼之嫌。不过也不打紧,只要趁这段时间,强使神獬加快完成地力倒灌,换骨仪式随时可以进行。
届时,他将彻底摆脱这副朽烂根骨,重新变回富有朝气的年轻君主。今日这一出,事后也将证明不过是几个鼠辈打着东宫旗号,企图搅乱皇室的惊天阴谋。
什么天道,什么人伦,在永无止境的寿命面前全都不值一提。至于为这场换骨仪式被迫牺牲的人跟事,他自信日后有大把时间可以弥补。
千秋万代啊,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商量的?
气氛剑拔弩张的间隙,武烈帝还有闲情回眺一眼听獬楼的方向。
算时辰,钦天监的人应该差不多万事俱备了吧。
“主君,你感觉到了吗?”
丛虎略带惊疑的询问声,打断了君如珩的异样感。他抬眼再看,迟笑愚已和痴灵变换出的幻境一起不见了踪影。
丛虎又道:“脚下的地,好像在动!”
君如珩思绪回笼,没有答话,眉头却越拧越紧。
眼下三阵眼已破其二,只剩贪字阵仍不见动静。三十六法阵之上赫然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君如珩清楚看到金色摧残的罗网下,一团漆黑光雾正急于冲破樊笼般,显得十分躁动不安。
那应当就是传说中的神獬了。
所谓的上古老神,此刻却瞧不出半分神性。
獬没有实体,从光团外缘不断漫漶出的黑水雾转眼搅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拖拽力重若千斤。楼中装饰接连被挟卷进去,瞬息之间便消失无踪。
黑色光雾一边挣扎,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扭曲变调的鸣吟伴着水浪翻腾,莫名给人以极为浩大又亘贯今古的怆凉之感。
此刻,地基连同整个楼体正在加速下陷,开裂的砖地下隐约延伸出闪烁着微光的线条,不必细看,就能辨别出那正是十六州地脉的走势图。
无数横斜交错的线条全部汇聚一点,果然是九阴枢所在的位置。灵光汩汩流转,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吸力牵引着,从四面八方奔涌向线条的交汇点。
龙脉。
神獬挣扎愈狠,嘶吼声渐至喑哑,竟而有些像喊破了嗓子时的泣血哭泣。
君如珩眼尖,一下捕捉到疯狂旋转的水雾中央挂着几枚符箓,却是黄纸黑字,与寻常符文大为不同。
符纸粘得很牢,仿佛嵌进去似的,任水流湍急也丝毫不受影响。
假如他猜得不错,那大概就是人皇用来控制獬的枷锁。
上古时期,神兽也分很多种。
有神力不济,一不留神就会沦为其他兽族腹中物的,獬就是其中之一。
神獬在八荒之内的存在感极其微弱,它以人心秘密为食,渐渐地就被皇帝养在了深宫,变成为人君者监听臣下的耳目。
尽管獬一直通过出卖自己的灵魂来换取安稳的生活,可在它身上,终究还是残留着上古老神对众生的悲悯。
它甘为皇陵镇墓兽,并不代表它愿意为了人皇的私心,折耗尽十六州的地力。
这是神獬百年来第一次反抗,可惜长期的驯化早已让曾经的老神变得和人皇座下鹰犬没什么两样。
君如珩试图用赤色莲引揭下约束神獬的几道符文,只是法阵开裂的程度还不够大,除非三阵眼齐破,否则距离解救神獬始终差了一小截。
正当君如珩冥想对策之际,一股温温凉凉的灵力顺着骨笛涌入他的经络。千乘蚨站到了他身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用来遮挡伤疤的额发甚至都没有动一下。
“尽人事。”
她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君如珩点头,“尽人事。”
裂隙仍是不够宽,然而这时,外间的气氛已然紧绷到了极点。
周冠儒手滑得握不住缰绳,只能拼命收紧十指,白净的虎口勒出了细细血痕;
骆敏则闷在盔甲里出了一身潮汗。
将离看了眼地上医众的尸体,并不退让。
“倘若万岁无意借东宫的根骨续命,那么敢问殿下如今何在?”他瓮声问。
换骨意味着改换宿主的身份生存下去,将离笃定武烈帝不敢直接指摘东宫反叛,否则他未来承继大统势必将名不正言不顺。
既然东宫无罪,那么皇陵祭祖,他就该完好无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若不然,则表明皇帝心里多半还是有鬼。
岂料武烈帝听闻半点不慌。
“太子青州遇袭,惊魂未定。回京后便卧病在榻,朕心忧我儿,故此提前了祭祖大典。以祈求上苍庇佑太子身体康健,福祉绵延。”
他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真的慈父心肠,还是在为自己的来日担忧。
“可恨尔等乱臣贼子,仅凭这个就胡乱揣测朕与太子父子离心。你不是想见太子吗,朕成全你,也好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轿帘完全揭开的那一刻,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将离还是忍不住惊呼出声。
“殿下!”
君如珩被这一声喊得心魂倏晃,幸亏千乘蚨及时提醒:“别分神。”
神獬执掌十六州地脉,它的灵识之坚便是归宗令也无法撼动。
丛虎太阳穴绷出了青筋:“主君,怎么办,三个时辰就快到了,那憨老道到底行不行!”
说曹操,曹操到。
倏然间,君如珩只觉横亘在自己面前那股无形的阻力消失了大半,他有种冲破桎梏的畅快感,方才被卡顿住的灵力有如溃堤洪流一般倾泻而出。
至纯至净的灵气瞬间将那黑色团雾冲淡,隐隐露出的实体原来也有双澄澈透亮,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眼。
原来紧要关头,贪字阵终于破了。可奇怪的是,破阵的天魁星却不见了踪影。
将将那种异样感又袭上心头,君如珩下意识回看一眼。
然而身后空无一人。
钦天监得皇帝授意,加固了驯服神獬的心锁,使之在巨大的灵压之下,被迫改变了地脉走向。
而今归宗令一出,神獬感知到灵主的召唤,象征心锁的黑色符箓逐渐剥落,方才那阵剧烈的摇晃也复归平静。
可是地力流转已经开始,十六州地力正源源不断被抽出,以不可逆转之势向龙脉汇聚。
要想阻止这一局面,唯有激发神獬的自主意识,方才可能力挽狂澜。
神獬已经很虚弱了,光团薄薄氤氲,随时油尽灯枯的样子。微芒之中只剩一双眼始终明亮,君如珩与它对视,只见那双眼里竟慢慢蓄满了泪水。
光团中央传出试探的低嗥,臣服中含着怯意,像是唯恐这位灵界至尊不会再接纳它这个异类一样。
“当初自堕神格,没有人逼你,人前显贵的福气你享了,人后冷眼的罪过你也活该受着。”
君如珩话里没感情,浮动的光团随着话音渐至于黯淡。
“不过——”
他懒懒一垂眼,下泄的目光纵然犀利,却不会给人以睥睨之感,锐利但悲悯,这种矛盾的杂糅不禁让人或者灵都油然而生出敬畏。
“神么,也是可以凭一己之力再造的。”君如珩说,“本君想给你这个机会,就看你肯不肯接了。”
......
“孤从未听闻摸骨笔记,此事从头至尾,都是手下人以孤之名擅作主张。”
面对武烈帝质问,东宫麻木地开了口,语气平板得好像一具只会复述他人指令的傀儡,眼神同样空洞到可怕。
将离对眼前这个“东宫”说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
他当即迈步上前,刚要靠近龙辇,左右襄龙卫早有准备地拔刀出鞘。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劲气从斜里冲出,将他牢牢护在身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兄长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般骤然响起。
“陛下以为这样就可以颠倒黑白了吗?蜂云谷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摸骨笔记何以留存至今,万岁爷心里当真一点数都没有?”
终章
将离唤兄长, 眼底关切溢于言表。
闻坎此刻却没了笑模样,萧杀的神情和寻常判若两人。他冷冷睇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东宫”,轻蔑道。
“万岁这般在意根骨的人, 怎就纡尊降贵对着一具傀儡口称我儿?”
众人面面相觑时,天魁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那“东宫”的百会穴。后者没来得及哼一声, 从头开始一寸一寸剥离了皮肉, 显出原形, 竟是具用木头篆刻的等身人像。
闻坎加重手指力气, “哗啦”,人像瞬时散作一堆零散木块, 武烈帝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当国者, 却以邪术乱人眼。祸国妖孽, 指的究竟是谁?”
闻坎言毕, 略过形容惨淡的武烈帝,径直走到那两名医众的尸身旁。
他出手太快,早赶在襄龙卫拔刀前, 抽出了二人的灵髓。闻坎不急于展示,指间牢牢捻住两片符文, 盯向武烈帝的眼神再无臣子对君上该有的敬畏。
“陛下口口声声称摸骨笔记是假,无非因为当年那场大火, 的确毁去了很多痕迹。然而凡事做过,就不会天衣无缝, 证人口供可以作伪, 但人的记忆不会。”
闻坎抬高手臂, 两片蝉翼被骄阳照射折出的亮泽, 驱散了他常年累月深埋在笑面下的阴翳。
“老谷主留下的笔记,当真一把火就能毁去吗?”
夹道众人纷纷看见了那具试图滥竽充数的傀儡, 他们难以相信身为九五之尊的武烈帝,竟会摆弄这种邪门歪道来敷衍民间对自己的质疑。
除了震动,被人愚弄的恼恨也让他们不再用瞻仰的心态去看待皇帝的一言一行,许多事就在这样微妙的转变中被坐实了嫌疑。
武烈帝心口一紧,他当然注意到了那些或鄙薄或不满的眼神,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摧垮了原本尚存的理智。
“珍、珍室早已尽数毁......”他忽然有些口齿打结。
闻坎眉间一划而过失望之色,似连最后的情面也被碾碎了。随着手势上抛,灵髓符中记录下的最后画面尽数展现在人眼前。
火光冲天而起,原本喜气洋洋的祝寿宴俨然成了血流成河的惨烈修罗场。医众们慌不择路的奔逃尽为霹雳鞭影截断,求饶声里隐约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蛇信喷吐声。
一修士模样的女宾缠斗时无意扯下了凶手的面罩,火光映亮了狭长蛇瞳,里头浸满残忍的笑意。
那女修身手甚是了得,几招下来,竟能和千乘族勉强打个平手。
若非敌人奸诈,从后向其猛下黑手,她未必会沦为蜂云谷那夜万千冤魂中的一只。
女修前胸后心各自中招,鲜血泉涌而出,倒地时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
倘若此刻有人观察仔细,就会发现她剑穗上系着的半块玉玦,与天魁星常年悬在腰间的那块,刚好为一对。
武烈帝望着闻坎脸上想起一切的悲痛神情,眼底泛上不可思议。
“天、天潢之气,你、你们是,皇室的人......”
女修已然气若游丝,但她死前的喃喃低语,所有人都听见了。
下一秒,众人目光皆为亡命疾奔的迟老谷主所吸引。
过了今夜,他便到了可以从心所欲的年纪,身量也有些微微发福。那件并不合身的新衣是他游历在外的儿子所赠,随着奔跑的动作叠起层层褶皱,样子显得十分滑稽。
但在场谁也没有笑出来。
迟墨受了很重的伤,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拼命跑去的地方,是那间以奇珍异草闻名于世,曾经救过无数人性命的珍室。
垂死之际,这位一生除了行医治病再无其他杂念的古怪老人,做了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竭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凝缩成一个个芥子囊大小的灵符。
原来,蜂云谷的病案本并不是白纸黑字的记载,而是由每名医师由记忆和经验所化得来的灵髓符箓。
这些符箓可以说是一代接一代蜂云谷徒众心血的凝结,笔墨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淡化褪色,但医者的灵髓却能够几十几百年的传承下去。后人倘若有需,随时提取见诸文字即可,而不必担心因字迹模糊等缘故,引发误解。
就是这一煞费苦心的设计,让两医众那句“被火烧了”的谎言不攻自破。
“这也解释了,为何陛下要杀人灭口,却还留下了如此要命的罪证。”
闻坎掷地有声:“因为医者的本心之魂,原就是这世间一切刀枪斧钺都没法毁去的存在。”
武烈帝面上青红交织,却还犹自嘴硬,“人既然会撒谎,记忆同样可以有偏差。谁知道这灵髓符中记录的,究竟是真是假。”
闻坎眼底失望之色愈浓,渐渐演变成掺杂了鄙夷的厌恶。
“灵髓符中所记当然是真,因为,在寿宴上不幸罹难的那名女修,正是我亡故多年的妻子。”
林间哗然,众人皆诧望向他。
世人皆知禁中十二影卫乃历代皇帝千挑万选出的不世利刃,他们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除了身怀绝技外,绝对忠诚也是皇帝用人的首要考量之一。
古来心怀有私者,无非贪嗔痴三字。故而所有入选十二影卫之人,从一开始就必须学会断情绝爱,娶妻生子乃是大忌。
更何况,谕松老道曾为十二影卫洗灵,这是举朝皆知的事,天魁星的记忆里并无和那女修有关的只鳞片爪。
襄龙卫里有人提出了同样的疑惑。
然而闻坎听罢唇间紧抿,唯有鱼须胡不易察觉的抖动,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煎熬。
“那是因为,十二影卫从入选的那刻起,就向神獬出卖了他们一生当中最重要的秘密。一旦这个秘密被毁去,他们的灵魂也会随之灰飞烟灭。”一个声音朗朗响起。
大雾散尽,炎风飞掠而至,从方才起就似匿迹一般的听獬楼终于又重现众人面前。
而与此同时,武烈帝道袍中类似流水奔涌引起的震动,也戛然而止——那是钦天监专用来监测地力流转的银面罗盘。
这也就寓示着,利用神獬集结十六州地力,倒灌龙脉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武烈帝终日紧绷的弦猝然一断,脑海里一片空白。
“护驾,护驾!”
襄龙卫眼见得一蓬烈焰破开浓雾,高临云衢又猛向下俯冲,四面红光耀眼、灵力沛然,如神祇降世,又如罗刹显形,慑得人肝胆为之惊颤。
他仓促拔刀,手下人却像是中了咒一样鹄立远眺,半刻谁也没动弹。
襄龙卫硬着头皮迎战,骤然只觉一颗火星子迸入眼眶,猩红一点迅速铺满了整个视野,剧烈的灼痛让他当即弃了刀,滚地哀嚎不止。
目睹主帅惨状的兵士恍如回神般一拥而上,可他们的刀枪剑戟只在面对平头百姓时有用,到了执掌三界的灵主跟前,就如蚍蜉撼树一样可笑。
归宗令出,藤蔓蛇形,泉石激鸣,平平地势骤然如风掀大浪,呈现出异常剧烈的起伏。
闻坎在巨大的震颤中显得那样平静,他甚至缓缓露出个笑,尽管面色依旧惨淡,却让他的面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鲜活。
一个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秘密的人,掩盖在嬉笑模样下的只有一副残破灵魂。更可悲的是,闻坎明明知道破损的存在,却不得不穷尽半辈子只为搞清楚他缺的是什么。
好在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即便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也没觉得可惜。
“你确定,这便是你此生最重要的秘密吗?”漆深昏暗的宫殿,神獬的声音不知何处响起,久久回荡在梁间。
年轻的影卫攥紧掌中鸳鸯佩:仅仅几十年的分别,待他为皇廷效力期满,就可以为自己和新婚妻子换来无限长的寿命。
他们不仅可以白头到老,还能真的做到天长地久。
当初的青年才俊如今已两鬓掺白,他允诺永远的人也早已变成荒谷之中一缕冤魂,这些年他始终为心口那块缺失扼腕不已,一朝找回方知,破镜重圆也依旧带着能锥心的锯齿。
“兄长!”将离望着手握玉佩宛如一尊石雕,面上挂着怅惘神情,唇角却浅浅带笑的闻坎,发出凄厉的一喊。
震动愈发猛烈,人群被冲得七零八落。周冠儒经验丰富地抱紧楼前那块巨大的开山石,放声大呼:“东宫,东宫还在他们手里!”
变幻出宝相的君如珩当空振翅,带起的劲流把人皇轿辇掀了个底朝天。
武烈帝很聪明,仓皇之中还能想到李代桃僵的计划。他用妖术给木头傀儡赋了灵识,将其变成了“褚尧”的模样,但木头终究是木头,三言两语就连将离都看出了破绽。
真正的东宫一定还在队伍里。
精眸微张,所有人都在地动山摇间变得神情无状,光凭眼力根本不足以找出真正的褚知白。
君如珩仰颈长鸣,伴着振聋发聩的琅琅振音,神鸟胸口勃然破出一股光华蔽日的璀璨红光!
队伍里忽有一白衣天师回魂般微微晃身几下,抬手按住了心口同样的位置。
君如珩呼吸都快停滞了,他落地变回人形,腔子里还残留着同心契发作带来的余颤,一下、两下,四肢百骸都随之微不可查地抖动起来。
那人戴着面具,和钦天监里所有道僮没有任何不同,但在触及对方眼神的刹那,君如珩遍体的颤抖忽然奇迹般地停了下来。
猝然间寒芒一闪,一天子禁卫持刀劈砍过来,君如珩抬手间焰刀飞掷,血花顷刻迸溅三尺,他只将袖一挡,那身白衣是半点都没挨上。
“褚知白,你好大的主意。”面具推开,含情眸里神光尽失,脸上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君如珩费了很大力气才稳住呼吸,后槽牙快咬碎了。
褚尧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眉间吃痛似的微微拧紧,片刻却又舒展成一抹笑意。
“阿珩,好疼啊。”
疼,原来他还知道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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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好好一颗心,被东宫扎得千疮百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同心契正将自己此刻最真实的感受全都如样反馈给了褚尧。
武烈帝跌在地上,心腹侍卫争相作鸟兽散,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搀扶他。
他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罗盘,拼命摇晃,眼眶几欲盯出血来,但那上头的指针却始终不肯再转动一下。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他失魂落魄地低喃着。
就在这个时候,更加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俨然就如失活的草木一样,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干瘪脱水,虚虚地罩在骨头架子上。他现在的样子,与荒坟地里骷髅唯一的区别,仅是多了一副丑陋的皮囊。
“这不可能!”他情绪失控地叫喊起来,嘴唇包裹的牙齿稍一啮合,就会发出令人恶寒的交磨声,“朕明明献祭的是太子的气运,何故却——”
唇齿抿紧,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惊世秘密,就这样被始作俑者轻飘飘地亲口吐露。
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下颌骨,打湿了衮服衣领,那一小块暗渍不断蔓延扩大,浸透的布料竟而扩出根根肋骨的形状,简直触目惊心!
君如珩背过身来,垂下的眸光丝毫不掩饰鄙夷。
“三百年前你在九阴枢上搜寻了那么久,岂会不知龙脉就是本君的羽丹。把它留在哪,留给谁,怎么用,全凭我一人心意,几时轮到你置喙?”
说罢他翻掌拢指,西北甘州方向霎时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动,待到平息时,他掌心已多出一簇赤焰金边的光团。
武烈帝见了如同失心疯般扑上前,怎奈何枯骨难支,他又重重摔回地上,只能一点一点匍匐着向羽丹靠近。
他爬得异常艰难,却无半分退意。
三百年前的无上光荣,扶摇直上的青云之志,他的野心与骄傲,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是人皇,至高无上的皇!
他曾经带领人族颠覆了被奴役的命运,也在一朝一代的更替间开创过无数盛世。胤史之上那些传颂千古的帝王名讳全部都是他,大胤百年的基业由他发轫、由他中兴,凭什么就不能由他延续!
武烈帝爬得越来越慢,但他始终不肯停下来。
旧忆一幕幕山呼海啸地向他袭来,眼前场景逐渐变得光怪陆离。某些被他故意遗忘在角落里的人跟事,也沉渣泛起地撞击着他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到后来,那些敬慕或怨憎的脸都消失不见了,视野内唯独剩下的竟然是英蛟和虞昭柔的脸。
多讽刺啊。
武烈帝喉头滑动,轻飘飘地滚出一声叹息。
曾经威震四海的枭雄,开启和结束他荒诞生命的,竟然是两个在男子强权面前显得那样不足道的女人。
武烈帝爬到了君如珩脚下,穷尽最后一丝气力,把手抬向那半块耀眼到几乎让他失了心智的羽丹。
“求你。”
人皇说出了他三百年来最不齿的字眼,带着羞耻,更多的却是□□不加掩饰的贪婪欲望。
君如珩忽然好想吐。
他缓慢收紧了手指,转而盯望向身旁与他并肩的褚尧,没有说话,只用一个眼神就让对方明白了自己的询问。
褚尧笑起来,眉带银钩的样子像极了他们初见时的情形。
唯独不同的是,那双美到极致的眼里终于又有了光。
“主君不必问孤,这身白衣,你不是早就替我拂干净了吗?”
啪。
羽丹在主君掌中化为齑粉,在那声脆响里同时消失的,还有人皇扭曲的希望,以及从中衍生出的千般不幸、万种丑恶——
全都结束了。
武烈帝眼底的光彻底熄灭了,那寂如死水的瞳孔里甚至看不出悲愤或者绝望,而全然只剩下空洞,比死还可怕的空洞。
然而不过片刻,他忽又激烈大笑起来,笑得全身每一处骨骼都在作响,骨隙摩擦出来的动静让他就像蛆虫一样,于阴暗处疯狂地扭动。
“毁了羽丹又怎样,太子啊,我仍是你嫡亲的父亲,你不能杀我!就算你明日登基为帝,今夜你仍要对着我这副根骨,无时无刻不提醒你自己,你脱胎于这样恶心的一个人,你生来骨子里就长着下贱!”
他疯了,疯得彻彻底底,甚至不惮以在这样的时刻,用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恶毒的诅咒,给东宫留下此生难却的梦魇。
然而有人抢在君如珩之前,堵住了武烈帝的恶意。
迟笑愚的半路杀出,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君如珩终于想明白,刚才在三毒阵里的那种异样感是从何而来——千乘蚨执着的憾事里没有迟笑愚,可后者却偏偏出现在了幻境中。
神獬!
君如珩使用归宗令帮它找回了几乎被驯化殆尽的神力,十六州地力倒灌总算被及时阻止。可是将将恢复神格的獬却是虚弱至极。
迟笑愚出刀时的眼神君如珩再熟悉不过,虽然被灵主截下了匕首,他脸上却无半点恼色。
藏刃在手,双掌合于胸前,竟是如佛子一般悠然念出了声:“有情皆孽,善哉,善哉。主君顾念东宫,想留人皇一命,可知此患不除,天地无宁。”
君如珩知道迟笑愚中了大梵天的寄生术,怕是里里外外早就渗透了。
此刻君如珩顾不上这些,冲身后将离喊了句“看住他”,便疾疾掠向听獬楼方向。
神獬果然中招,深黑色的光团之间传出痛苦的哀嚎,而同时,本已处于凝滞状态的地脉图再度骚动起来。
这一次,灵力不再朝着龙脉方向涌动而去,却是如同一鼎沸水般剧烈翻滚。君如珩知道,蜂云谷的药丸果然激发出了镜中灵的怨气。再这样下去,十六州地力都会因神獬的失控而面临溢流的风险。
其结局之坏,不啻于一场天灾。
佛子果然在这里埋下了伏笔。
他恨人皇,恨被他视作万恶源头的龙脉,更恨这个无处不充斥着情跟欲的人间。
摧毁龙脉也是他报复的方式之一,当曾经的计划落空,东宫彻彻底底脱离了寄生术开始,佛子就开始密谋新的复仇。
这一次,他选中的刀,叫作迟笑愚。
“主君在想什么?”褚尧不知何时也跟了进来,他瞧着明明已经很虚弱了,面上却自透着股能安人心的镇静。
君如珩道:“此地甚险,你快出去。”
褚尧并不答话,而是缓步踱向了痛苦挣扎的黑色团雾,蹲下了身。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神獬,或者换句话说,是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第一次直面褚氏家族最大的秘密。
不知是否血脉相亲的缘故,就在褚尧靠近的刹那间,光团骚动意外平复了些。
“三百年非生非死,你们受苦了。”他轻声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英蛟那样宁为玉碎的决心,被强夺去肉身的褚氏宗亲,大多在恶灵的爪牙面前选择了屈就。
从此,他们就彻底堕入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苦海。
眼看着自己的根骨被他人夺取,人间至善至乐他们再也无从体会,只能跻身方寸之地,看着那些披着人皮的恶灵或戕害他们的至亲,或霸占本该属于他们的天伦之乐。
无论哪一种,都比凌迟还要可怕。
褚尧深深凝眸,目光里写着懂得:他懂镜中灵的怨与恨,也懂他们此刻最大的期望,
“阿珩。”
他忽然轻声唤主君,眼睫快速眨了眨,抬眸时除了身为东宫的智珠在握,还有一点独属于褚知白的疯狂。
君如珩仿佛明白了什么。
褚尧微然一笑,风华无两:“不如,我们给他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
楼外被将离擒住的“迟笑愚”安然盘坐,口念佛经,似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万般事,早在他三百年前抬眼看向英蛟时就已注定。
武烈帝一时嚎哭,一时咒骂,把疯态演绎得淋漓尽致,却唯独没再说出那个“求”字,似乎笃定东宫绝无弑父的魄力。
林间混乱仍在继续。
直到楼中传出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破似的,佛珠倏然顿住,“迟笑愚”面色微微变了。
下一秒,不计其数的怨灵冲楼而出,一团团、一簇簇,遮天蔽日、干霄凌云。他们在半空爆发出三百年来最激烈的控诉,每一字每一句都化成了利刃,目标明确地直奔武烈帝而去。
后者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嘴巴大张,圆睁的双目写满不可思议,到死都维持着同一个表情。
道义人伦在上,东宫不会犯下弑父的罪过。但人皇欠了褚氏宗亲的必须奉还,这也是道义人伦。
在沸反盈天的讨债声里,武烈帝那副朽烂根骨根本经不住几轮挞伐,他被啄尽了血肉、啖碎了脏腑,最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迟笑愚”惊呆了,挣身而起,却被将离一脚踹在膝窝,按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敢?”
怨灵一旦失控,就跟地脉被毁没什么分别。他可以渺天下苍生为刍狗,但身当三界之主的君如珩又怎会来冒这个险?
“你看起来似乎很意外。”君如珩初次用归宗令操控怨灵,并没有看出任何生疏来。
他坦然道:“有情皆孽,这话说对了一半。世间不止情仇爱恨,还有善恶是非。你渡情劫失败误了飞升,便怨上与英蛟姑娘的两情相悦,可你知道吗,英蛟身死本就是情劫的一部分。倘若你不忘善恶本心,替她完成了心愿,飞升虽然迟上几百年,但今日你依然会位列二十诸天。”
“迟笑愚”眼神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属于本体的意识似又重新被唤醒,他狼狈且焦灼地转动起佛珠,迫不及待想把那意识给压下去。
眼看一场血腥又酣畅的复仇接近尾声,君如珩收起归宗令,那些怨灵不见分毫异动,顺从地离了人皇骸骨,于半空盘桓几圈,最终在灵主缓徐的超度声里,各自入了六道轮回。
“所以你看见了,”君如珩道,“很多事错不在情,而在恶。”
迟笑愚的眼神变化愈快,表情也逐渐痛苦起来。
就在这时,漫天石螟蛉蜂拥而至,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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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乘蚨收笛在手,跪地恳求道:“求主君看在他亦受佛子蛊惑的份上,让我把人带回娑婆洞,为他祛除心魔。”
君如珩眉间轻动:“你可想清楚,娑婆洞虽能替他净除祟气,于你而言,却是一等一的酷刑。”
“我知道,”千乘蚨轻轻垂低了头,“我自知于人灵两界,都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无论受何种刑罚,我绝无怨言。求主君容我,最后再救一人。”
......
望着一人一灵淡入云端的背影,君如珩立在原地,似若有所思。
万事落定,灵主在人间的职责已尽,也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褚尧悄无声息来到君如珩的身后,嗓音依旧虚浮。
“此番能救十六州于将倾,主君大德,知白感激不尽。”他长揖了下去,借这个姿势掩去了那无法言说的沉郁和不舍。
行了谢礼,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褚尧曾经疯魔地想要占有过眼前这个人,也曾强忍心痛地试图把对方推开。
但现在,他已然能够真正释怀地说出那个“别”字,此去蓬山万里,即或相见无期,他唯独希望君如珩此身能长得自由。
可是这个作别的揖礼却被人中途打断了。
君如珩托住了他的小臂,清楚听见东宫因为受痛不自觉泄出的呻丨吟,主君眸中轻闪。
“主君可知,千乘蚨方才是哪句话说动了我?”
“愿闻其详。”
“今后种种,别无所图,只想再救一个人。”
褚尧讶异抬脸,刚好对上君如珩笑意隐动的眼眸:“听闻诏狱十二刑非同小可,若不及时救治,恐有伤身之患。不知殿下,许我不许?”
褚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此时,周冠儒、骆敏等人早已率领百官跪地齐呼。
“臣等恭迎新帝承继大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叩主君救世之恩,愿主君千秋万代,福祚绵延!”
时近晌午,日正当头,流金一般的光明普照,令白衣与红裳显得那样相配。往后江山万里,每一句贺万世的祝词里,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褚尧微勾了唇角:“知白,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