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帝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 然而仅余的理智告诉他,从褚尧踏入无极殿的那一刻开始,一张目标明确、严丝合缝的大网就已经罩在他头顶。
襄龙卫抓住满面惊惶的手下, 急声问:“前哨看清了吗,当真是甘、青两个州的守备军?”
将离甲胄严整, 腰间悬正佩剑, 臂间架着兜鍪。他敬过战前一炷香, 转身屈臂, 向堂下坐着的两州主帅,周冠儒与骆敏二人行了抱拳礼。
“两位大人义举, 卑职在此替殿下谢过!此战无论成败, 太子殿下都将兑现承诺, 保二位家眷无恙。”
周冠儒坐在椅上, 眉间还残着水土不服的恹恹之色——几年未见,州府大人的骑术并不见长。
闻言他浅摆了下手,道:“将军言重了, 诚如老谷主手札中所言,万岁这些年倒行逆施, 原是为了行此妖法。下官也算解了心头一桩疑惑。”
当年掘堤破圩,甘州八地尽数被淹, 生灵涂炭,苍天见怜, 唯有身为一国之君的武烈帝却无动于衷。
周大人多年来一直想不通这件事, 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承天运而生、素有贤名的皇帝怎么突然就沦落到这份上, 除了爱子心切, 他想不到别的解释。
事实上,不只是他, 天下人都作如是想。“祸国灾星”的骂名砸到东宫头上,一戴就是二十年。
他们对此视若寻常,并不愿讨论其他可能性。除了真相太过骇人听闻,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外,对于上位者本能的敬畏,也掐断了他们探究其他可能的兴致。
东宫是皇帝野心的替罪羊,也是庸者人云亦云的挡箭牌。
想到这里,周冠儒深觉一阵愧疚。
“但请将军放心,甘州守备军三万,愿为殿下马首是瞻。”
将离颔首,随即看向一旁的骆敏:“骆大人呢?”
骆敏忙搁下手里茶盏,欠身道:“下官既然来了,便也绝无二心。只是——”
顿了顿,他语中带了几分试探之意:“殿下信中所言,宗亲之乱后留下的家财,任由地方府衙处置,不知是否作数?”
将离微然一笑:“这点骆大人大可宽心,殿下若得脱身,便是未来的万乘之君。君无戏言。”
周冠儒不满道:“我说骆大人,天道人伦之前,你怎么就知道惦记着那二两碎银?”
骆敏被挤兑了也不恼,苦笑着说:“周大人呐,你我皆是父母官,不是不知道朝廷这些年屡屡加征,地方上早已不堪重负。这区区几两碎银,落到民生福祉上,就是天大的事啊。”
将离听着两人谈论,心中了然。
殿下吩咐他送信时曾有交代,这两位地方长官性格迥异,却各有软肋,招安他们须得用不同的法子。
毕竟,“义利兼施,宽严并济,才是为君之道。”
彼时将离仍有顾虑,“起兵逼宫,可是株连满门的大罪,他们当真会肯吗?”
褚尧道:“世道鬼蜮,但终归还是有义士在。两位大人此心也许并不尽善,但孤相信他们和我一样,信天道、重人伦。”
时正晌午,阳光尽情泼洒,乾坤之下似无一处暗地残留。
将离望着帐外耀不可观的白日,胸中笃定:三百年恶紫夺朱,到今天也该有个了结了。
“襄龙卫全部调回京城支援,郊外那点兵力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叛、叛军来袭的消息,转眼就传遍了京中。民间原就因那则传说流言不断,这下书生们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纷纷聚在仰春台,说、说是要......”传话的小兵牙齿打架,话半天说不利索。
襄龙卫催促道:“他们要干什么,你倒是说啊!”
小兵哭丧着脸:“说要陛下为换骨之事,给,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放肆!”
武烈帝重重砸榻,殿中顿时跪倒一片。
他喉头腥甜翻涌,眼前亦因黄斑兼急怒越发模糊不清。四周混沌五感错乱,武烈帝唯一清楚的一件事,便是他的好儿子亲手把自己推向了内外交困的窘境。
眼下想要绝地反击,只能强行换骨,以作最后一搏了。
“起驾,去诏狱。”
黏稠的鲜血滚过刑架边沿,将坠不坠,渐而拉出一道细细的红丝。
行刑的狱卒鼻尖冒汗,手颤得险些连鞭子都握不住。两州起兵的消息显然也已传进了诏狱,他扭头去看传信的内监,哪还有对方的影子!
“还差,”这时东宫忽然动了动,微微凌乱的额发后露出一双无比镇静的眼,“最后一鞭。”
褚尧声音嘶哑,落在狱卒耳中却不啻无常的足音。
他啪一下扔了鞭子,尽管不想跪,腿脚却不听使唤,口中混乱地辩解着:“我不,这是你自——”
“是孤自找的。”
那双含情眸里蓦地浸了一丝笑意,“你落下这最后一鞭,替孤行完诏狱十二刑,孤便放过你,好不好?”
浑身浴血的东宫此刻看上去就像个夜行妖一般,蛊惑又危险。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重刑犯请求行刑者对自己落鞭更诡异的事么?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狱卒无知无觉地打了个寒噤,身下忽感一阵骚热。
见对方毫无反应,褚尧惨白的面容上露出不快神情,轻啧一声:“可惜了。”
“万岁爷驾到——”
这一声总算打破了牢房中凝固的气氛。武烈帝气喘如牛,他扬扬手,勒令狱卒给东宫解绑,即刻押往皇陵。
那狱卒却跟着了魔似的,半天不动弹。
武烈帝越发急躁,又催促了两声,狱卒跃身而起,死死拖住他的袖口:“陛下,大军已临城下,咱们不能一点后路不留,啊!”
劝阻声戛然而止,狱卒胸前多了个碗口大小的血窟窿,倒地时还维持着嘴型半张。
武烈帝费劲地拔出剑,眼神阴鸷:“把镣铐给朕解开。”
褚尧生生受过诏狱十二刑,路都走不稳了,仍在小内监的搀扶下走到狱卒身旁。
因为武烈帝力道有限,那狱卒还剩最后一口气。褚尧俯下丨身,玉白指尖轻抚过他伤口,猝尔发力,狱卒本还在痉挛的身体霎时成了一滩烂泥。
“可惜,”褚尧缓缓起身,叹惜道,“要是落下那一鞭,你就能活了。”
武烈帝的神情活像见了鬼,半刻才道:“带走。”
褚尧叫住他:“父皇就不想知道,你引以为心腹的十二影卫,为何会叛变吗?”
武烈帝顿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褚尧吃力地向前挪步,道:“你摄取了他们最重要的秘密,藏于听獬楼中,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驱使,岂不知——”
他有意拖长了腔。
尾音却轻得仿佛一根无甚重量可言的稻草。
“强求来的忠心,就和气运一样,靠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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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帝身形急晃了几下。
......
痴字阵中,痴灵变幻出的果然是迟笑愚的模样。
千乘蚨腰背挺直,头颈微微下垂。
跪在那眼睑半阖,口中低语着什么,走近了才听出,她是在忏悔。
身为族长之女,千乘蚨无疑是骄傲的。她流落人间三百年,始终未像其他族人那样,接受镜中灵之约而放弃灵的身份。
在千乘蚨眼里,借尸还魂比东躲西藏的日子好不到哪里去。她百岁上就过了七品凡境,要是能驭气的话,她将是整个灵界年轻一辈里,第二个羽化飞升之人。
飞升啊。
多少修士穷尽一生都摸不到的门槛,她只需轻轻一步,就能迈过去。
可就是这一步,终究成了拦在她面前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千乘蚨眼睫急颤,君如珩知道她又想起了九阴枢内发生的事情。
盘古石毁,千乘族永远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天生畸骨”四个字,衍生出了“下等灵”的恶名,注定与她和她的族人相伴随行。
千乘蚨不能理解,如此天崩地裂一般的厄运,落在任何人头上,都是反抗一下的。三华巅上那背刺的一刀,是救赎,也是泄愤。
可为什么,那些人仅凭这个,就把她彻底钉在了“灵界耻辱”的刑架之上?
一步之遥,永世无望。
她不该恨吗?
君如珩透过附在蛇女身上的灵识,看到过往三百年里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人界不容她,灵界更视她如仇雠。饶是千乘蚨拼命保全了陈英等人,可谁也不念她的好。
在灵界众生心目中,她就是个改运不成因而生恨的小人与叛徒。
千乘蚨的身体随着思绪流转剧烈抖动起来。
“凭什么?”
“明明是灵界负我千乘族在先!”
君如珩略微蹙额,似乎感触到了“痴”字于蛇女的症结所在。
他正要设法干预千乘蚨的神识,后者却自己慢慢地就平复下来。
也罢,不念就不念。
千乘蚨给自己的定位原就不是个好人。
蓟州灾变那回,黑袍士假叔父口谕找到了她,她纵石螟蛉伤人时眼皮都没眨一下。为摆脱下等灵的阴影,她不惮以犯下任何罪孽,蛇类的冷血特性,更是将事后那点亏欠感也抹杀殆尽。
直到后来进了迟府。
蛇女紧绷的秀面忽然变得柔和,君如珩留意到,四周痴灵的气息陡一下浓郁起来。
丛虎紧张兮兮地问:“主君,她不会真的对那医痴动了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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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痴儿女,都难逃一个情字作祟。
君如珩凝眉思忖。
痴灵逐渐活跃,四面场景也越发动荡不安。但奇怪的是,那些画面里除了迟笑愚外,还有蜂云谷医众惨遭屠戮的场景。
千乘蚨的神情从怀想到怅惘再到痛苦,痴毒发作仅一念之间!
君如珩迟疑片刻,终是把心一横。
“你执着改写天生畸骨的命运,并非在意下等灵这件事。而是,修为不精让你永远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千乘蚨蛾眉紧蹙,周围痴灵攒涌愈急。
是啊,护不住,谁都护不住。
就像三百年前在九阴枢,她护不住被恶灵侵扰的山民,现下她同样护不住被追杀的蜂云谷医众。
君如珩观察着千乘蚨的神情,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其实,迟府生活教会你的,从来不是男女间情爱。你看到那些人不过普罗凡人,也能周济困苦,你忽然觉得,修为高低似乎没那么重要了,是不是?”
你是对的,根骨的优劣并不能代表什么,唯本心之重,才最是难得。
所以,你无须纠结自己的无能为力,蜂云谷惨剧非一人之力可以转圜,更不是你修为有失的过错,执着于这点根本毫无意义。”
君如珩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
“可今日人皇阴谋不破,十六州地力耗竭,你我才是真的难辞其咎。千乘蚨,你曾行差踏错过很多步,能否找回本心,就看这最后一步。回来!”
千乘蚨霍然张目,涣散的竖瞳迅速聚起光,其势之盛,瞬间就将四周蜂屯蚁聚的游灵一荡而空。
“痴”字阵破了,可君如珩却猛然惊觉有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