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从前只觉得无极殿阴森, 今日涉足其中,扑面而来的幽冷让他立时打起了寒噤。
殿中不见光,四面窗闼全部用遮光效果极好的粗油麻布围了起来, 恨不能连一丝缝也不留。才六月,御前就摆上了冰鉴。
许是怕火焰的温度加速冰块融化, 偌大宫殿只有皇帝的龙案前点着一盏油灯。灯光如豆, 昏暗中弥散着一股极度怪异的气味。
不是宫中常用的龙涎香。干燥, 透着丝丝霉烘气, 让褚尧不由得想起幼年时乳母堆放腌白菜的地窖的味道。
灯光后端坐着一个人影,褚尧把眼细看, 比数月前离宫时消瘦了一圈。石青色道袍松松垮垮罩在身上, 几乎教人疑心会将其压倒, 袖口延出的半截腕暴露在光线中, 更是和骷髅架子一般无二。
此情此景,褚尧脑海中霎时跃出一个词:
行将就木。
他撩袍下跪,恭敬地叩首:“儿臣, 参见父皇。”其声琅琅如玉,在衰气弥漫的宫殿显得格外勃然有生机。
武烈帝原本无神的眼眸愈发黯了一刻。
继而杀意顿起:“以下犯上, 抗旨不遵。太子,你可知罪?”
褚尧抬起身, 眉间镇静:“角木窟遇袭一事,儿臣是亲历者。锦衣卫动手时已无生命迹象, 就和王屠部入魔的情形一模一样。儿臣有理由认为, 迟笑愚的失踪乃栽赃嫁祸, 如此不问情由便下旨株连, 于理不合,也会让天下人猜疑, 父皇是否是个明君。”
“放肆!”
武烈帝怒而拍案,欲起身,怎奈体力早已不允许他做出激烈的反应。
他只能用手死死攀住案沿,向前倾身,斜映而来的烛光将他脸上黄斑照得无所遁形。
褚尧若有所思。
听闻从数月前自己离京开始,皇帝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几乎是在拿汤药吊着。
可他从不肯轻易承认这点,对外总是严密地封锁着消息,若非有陈之微这个耳目隔三差五往青州传信,褚尧根本想象不到,从来不可一世的父皇竟会衰落到这般田地。
就在东宫决定返程的前几日,皇帝的病势突然急转直下,连早朝也不上了。每日堆积如山的朝政与军报,引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皇帝病重”的消息再难弹压,一夜间如长了腿般传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褚尧想。
父皇他,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武烈帝鼻翼翕张,勃然喝道:“太子以为自己翅膀长硬了,就敢公然顶撞于朕了吗!除了手下那几千亲兵,皇都内外又有几寸土地受你辖制?君臣父子在上,朕拿你,简直易如反掌,来人!”
怒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及至尾音消散也未得到任何回应。
武烈帝眉心狠狠一拧:“禁军,禁军何在!还不给朕缴了这乱臣贼子的兵符,东宫忤逆不逊,尔等也要猫鼠同处吗!”
褚尧端了端袖,径自起身,用平稳的声线回:“父皇稍安勿躁。禁军的人马一时半会来不了,锦衣卫的绣春刀再不济,也能拖住他们些时日。”
顶着武烈帝错愕的眼神,褚尧无声莞尔,他走到烛台前,三两下剔掉了赘余的蕊花。
殿内瞬间亮堂不少,武烈帝面上倏划过一丝惊慌,本能想躲,却听得褚尧在耳旁又道。
“父皇一心逼出迟笑愚,不惜把叛国的罪名栽到他头上,可曾想过,这样做不仅是让他和蜂云谷众人走投无路,也是在打锦衣卫的脸呢?”
不知是灯光下,褚尧那张酷似虞昭柔的年轻面孔,还是他话里话外的戏谑意味,深深刺痛了皇帝。
武烈帝拼尽全身气力,试图掀翻龙案,却也只是偏移了几个角度,自己反倒在巨大的作用力下仰面跌向龙椅,瘫软着起不了身。
他喉间嗬嗬作喘,艰难地质问:“太子,想弑父不成?”
褚尧平静不答,琉璃镜后的眼神虽然冷酷,但并没有流露出十足的杀意。
他波澜不惊道:“儿臣不敢。禁军虽不中用了,可两万襄龙卫还盘踞在城外。倘若儿臣胆敢对父皇不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襄龙卫的法网。”
喘息声渐渐平复。
武烈帝手扶椅背缓慢坐直了身,垂眼再抬,竟有那么点运筹帷幄的意思。
“既知今日是进是退,都改变不了结局,索性老老实实交出兵符。看在你母后的面子上,换骨仪式前,朕还可以许你最后的尊荣与体面。”
褚尧扣住银剪的手指一紧。
他沉下了声:“你原来,还记得孤的母亲。”
武烈帝额心略微舒展:“你母亲虽然固执,可难得的是,她待朕的心意始终如一。”
说完这句,父子二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十余年前的雨夜,昭柔皇后为了保全亲子一命,背负着“□□”之名屈辱地死去。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曾经蒙蔽了武烈帝理智的心火早已经熄灭。
冷静下来的他越想越觉得当年事有反常,于是他设法拿到了迟墨的摸骨笔记,发觉里边唯独缺少了太子的骨相特征。
武烈帝几乎立时想到,以老迟墨事无巨细的医痴本性,断无主动替皇室掩盖丑闻的自觉。最合理的解释,恐怕只有他在这件事情上撒了谎。
先皇后从无任何不忠之举,她最大的背叛,仅是在皇帝欲对太子下手之际,断然否认了自己的忠贞。而迟墨,则因为体谅皇后的一片慈心,撒下了他行医生涯中唯一的谎言。
当真相在脑海中隐隐浮现轮廓,武烈帝既惊愕,又深感难以面对。
他开始不动声色地逃避,后来授意千乘族人血洗蜂云谷,不仅是为了杀人灭口,更是为了发泄心头难以言说的愤恨和恐惧。
如此沉寂了许久,武烈帝漠然抬眸:“只要太子顺从了这回,作为补偿,待换骨仪式结束后,朕会以新帝之名,许你母亲最至高无上的哀荣。”
褚尧掌中利刃陡然翻转,正对准了皇帝的咽喉。
“提我母亲,你也配?”
烛苗忽一下蹿高,屏风后冷不丁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继而又是急促的奔跑声。一个内监模样的人影一晃而过,褚尧拦阻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窗外升起一团黄褐色的烟雾。
他认得出来,那是襄龙卫用来传递消息的讯号。
武烈帝面上惊色全无,他推开面前指着自己的利剪,不疾不徐道:“看来你的外祖和舅舅都没有教会你一件事,凡事不留后手,战必败也。”
咣当!手腕轻一翻转,剪刀竟是笔直砸落,死死钉住了道袍一角。
“你——”武烈帝骇异。
褚尧一直紧绷如弓的唇角至此方缓缓绽开笑意:“父皇所言在理,可是您怎么知道,这不是儿臣后手中的一部分呢?”
眼见驻扎在听獬楼附近的襄龙卫退散如潮,君如珩的神情并没有松弛分毫。
“时间紧迫,皇帝一旦发现不对,襄龙卫势必会杀个回马枪。待法阵开启,你三人照原计划入阵,外界纷扰与你等无关,一切有本君在。”
他音量不大,却天然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尤其当最后一句说完,闻坎三人眉间仅有的一点焦虑也荡然无存。君如珩弹指一挥,但见得红光嵌入门前那面巨大浮雕的额心,三十六天罡阵型顿时浮显半空。
君如珩眉间轻蜷。
启动法阵之物,正是褚尧临去时交与他的一滴血。“进入听獬楼,非天子血亲不可为。”褚尧的血能够打开法门,这意味着什么,君如珩心知肚明,不禁为他此行安危愈添了几分担忧。
但眼下不是担忧的时候。
君如珩口中念声,信手掐起一诀。
顷刻间闲云尽却,头顶日光变得愈发强烈,后来简直到了耀不可观的程度。余下不多的襄龙卫不堪强光的照射眯起眼,可就在这一闭一睁之间,他们万分错愕地发现,听獬楼居然不见了!
君如珩汇集全身灵力打造出的结界,能在一段时间内使楼中光阴停滞,并将浑无修为的凡人摒除在外,为闻坎他们破阵争取契机。
然而天罡三十六法阵的威力到底不可小觑,加上如今又有十六州地力的加持,结界至多维持三个时辰。超过这段时间,不仅阵中人将耗尽体力而亡,就连布下结界的君如珩也将受到致命的反噬。
三人化作霜色光点入阵的瞬间,君如珩同样不着痕迹地匀出三缕灵识,追随而去。
并非他信不过,而实在是,兹事体大不容有失。
另一头,披坚执锐的甲兵已将无极殿围得水泄不通。
殿中气氛骤然跌至了冰点,周遭安静,只有冰鉴滴答着水声。
武烈帝看着那钉住衣角的寒光锃亮的剪刀,脊背无由腾上一股凉意:“你,你什么意思?”
褚尧俯身拔起了银剪,顿了顿,倏地抬手掷出。
帘帷后血光泼溅,通风报信的小内监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褚尧缓抬眼,面上仍带着笑,眼神却比那个瓢泼雨夜的武烈帝更加阴鸷。
“父皇,现在殿中只剩你我两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一开口,就带着轻飘飘的谑弄:“想叫他们进来吗?那便只有劳驾您亲自挪动尊步了。”
武烈帝如今这副尊容,多一个人瞧见,于他都是莫大的折磨。听闻这话,他果然选择了暂且忍耐。
“外有强围,太子,朕劝你别妄动。”
褚尧愉悦地笑出来:“儿臣说过不敢,父皇怎么就是不相信?儿臣只是有一事不解,所以想借这个机会求教父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武烈帝忍气吞声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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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尧绕到龙椅背后,双手搭住武烈帝的肩膀,感受着那战栗,俯身轻轻地道:“父皇,其实早就知道母后没有背叛过您。可为什么,这些年您一直要用孽种的骂名折辱儿臣呢?”
武烈帝不可抑制地加剧了颤抖。
他说不出来话,想逃,褚尧却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将他牢牢囚困在这龙椅之上。
“我猜,你是演的吧。父皇明明猜出了真相,却不敢面对它。你宁可用孤非你亲生的谎言来欺骗自己,也不愿意承认是你亲手杀死了这世上唯一真心爱你的女子,或许也是这三百年来唯一的一个。”
东宫所言,每个字都在往武烈帝心上扎刀。他迭声怒斥“住口”,可他的命令眼下根本毫无威慑可言。
褚尧自顾自道:“如今父皇终于肯醒了,是因为这副残躯让你再也无法忍受了么?可父皇想过没有,因为你的自欺欺人,孤在世廿载声名俱毁。你纵是强占了我的根骨又如何,声名狼藉地活,当真好过一身清白地死?”
武烈帝就这样被看穿了。
他演了二十几年的憎恨戏码,试图用一句句“根骨下乘”坐实太子的孽种身份,以证明自己当年没有做错。
然而兜兜转转一大圈,当武烈帝发觉换骨仍是自己逃不脱的宿命时,他想活,便唯有正视错杀心爱的残酷现实,在真相的凌迟中虽生犹死。
武烈帝终于忍受不了了,愧极生怨,怨则转怒。
他霍然起身就朝殿外奔去,纵是要以衰容示人,他也要立刻马上拿下这个逆子。
褚尧放任他去,却在武烈帝即将推开殿门的一刹那,冷冷开口。
“儿臣听闻,父皇多日未上早朝,又不肯对外公布病情,朝野内外已是议论纷纷。儿臣体恤百官忠君心切,特着人散了消息,父皇今日将亲临太庙祭祖。眼下外头,都是等待面见天颜的文臣武将。”
他有意停顿了下,意味深长道:“他们,可是父皇您的半壁江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