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对突如其来的打断十分不满意, 他瞥了眼地上的蛇女,转而剜向自诩护驾有功,尾巴快翘上天的丛虎。
丛家阿虎对此一无所觉, 他跨步上前,揪住蛇女后领迫使她抬起头。
虽然千乘蚨曾用窃灵术换来毕方一族百年安生, 只可惜那时候他还太小, 对这段隐情了解得十分有限。
但千乘族背弃灵主做了叛将的事, 三界之内却是无人不晓。
丛虎中气十足道:“说!谁让你在外头偷听的?你们这群下等——”
那个称呼尚未出口, 就被一略显威严的声音叫停:“阿虎,住口!”
君如珩嗓音能听出明显的沙哑, 再加上被□□得不成样的唇, 很难不惹人产生联想。
他自个也察觉到了, 飞快垂下头去, 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
褚尧眼角微弯,自然而然接过灵主的话:“千乘蚨,你来此可是有了迟笑愚的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千乘蚨那身鳞片已被剐蹭得不成样子, 除了脏污外,更有几处血口到了深可见骨的地步。她艰难抬起首, 身板依旧挺得笔直,将锦衣卫入角木窟后的遭遇一五一十道来。
末了道:“千山窟的灵场异动一直未曾散去, 迟笑愚虽非灵体,不会受其影响。但扭曲的时空让搜救之人迟迟难寻他身影,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 锦衣卫被陷害通敌, 蜂云谷徒众遭遇追杀。这些, 千山窟内全都一目了然。”
君如珩额心急跳了下:“所以......迟笑愚也中了寄生之术?”
熟悉的名词脱口,房中霎时寂静, 千乘蚨沉重地点了下头。
褚尧手握琉璃镜,骤然掐紧掌心,眼底划过薄而锐的冷意:“为什么,佛子仇在人皇,意在龙脉,对他一个小小的江湖游医痛下杀手做什么?”
君如珩缓声道:“别忘了,他可不是寻常的江湖游医。”
他借着从褚尧手中抽出琉璃镜,将那绷到骨节发白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临了又趁人不备虚握了把他指尖。
褚尧察觉抬头,君如珩对他露出个安抚的笑。
“蜂云谷的丹药是否不止对人有用,对灵也是一样?”
迟笑愚疾奔在墨色浓郁的丛林,两侧荆条抽打得面颊生疼,他却不知道闪避。
“哗啦!”
脚下虚掩的枯枝尽折,霍然露出个不深不浅的坑洞,迟笑愚踩进去,捕兽夹锋利的棱尺死死咬住他右脚脚腕,剧痛让他失去重心,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他喘息声粗重,并不去解开那兽夹,就这么跪着,任由鲜血顺着裤管浸透了坑底残叶。
再抬首,眼眸之中赫然出现了两副瞳孔。
看来梵胎之力果然非同凡响,数天前迟笑愚尚在千里而外的青州,不过几个日夜的功夫,他便先东宫一行赶回了金陵郊外。
听獬楼白日里巍峨耸峙的飞檐隐没于夜色,只依稀勾勒出淡淡轮廓。浓雾中铃声时不时响起,萧瑟之余,更平添了几分恐怖的氛围感。
迟笑愚仿若毫不知痛,他低头瞥了眼寸步不离身的药袋,自言自语一般道:“凭此一丸,当真能使人皇好梦落空吗?”
话音落点,又是他,陡然变换了一种声线:“出家人不打诳语。蜂云谷百世行医,既有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自然也能杀人噬灵于无形。”
变回本声的迟笑愚似仍有迟疑:“如你所言,神獬既掌八方地脉,它若死,于中原岂非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寒意森森的密林骤然爆发一阵大笑,佛子的嗓音里透露出不加掩饰的鄙薄:“事已至此,用八州地力反哺龙脉,与生灵涂炭又有什么分别?九五之尊尚不知怜恤子民,轮得到你一个江湖郎中越俎代庖么?”
“他”声线倏地一狠:“就算你先天下而忧又如何,蜂云谷一干同门手足的教训你都忘了不成!”
笑声惊起了林间栖鸦,扑棱着双翅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嚎。加之夜半哀风低徊,叶片摩擦带起的簌簌声,与鸹啼交响成一片,落入迟笑愚耳中俨然又是那日幻境里师兄弟们的惨呼。
他颓丧地垂下头,脚踝处的锐痛仍不时袭来。迟笑愚屏住呼吸,竟生是将那两排咬合甚紧的铁齿掰了开来。
双掌被割得血肉淋漓,迟笑愚却连眉也不皱一下。
再抬首时,另一副瞳孔已消失不见,落拓不羁的额发虚搭着的是双漠然的眼睛,比起勘破凡俗,不如说是睥睨苍生更为合适。
平地无端起了一阵风,武烈帝脊背生凉,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战。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向着大网之下不停挣扎的半透明黑色光团,做出一个安抚的动作。
张口,喘得如同在拉风箱:“纵是神兽又如何?你已经被豢养了几百年,早和朕膝下鹰犬没什么区别。踏出这座阁楼,世间的凄风苦雨你根本应付不了,难道你想和那些下等灵一样,过东躲西藏的日子吗?”
闻言,网下躁动消停了些许。
武烈帝皴如靴皮的脸上牵出一抹笑意:“只是十六个州县而已,朕若得续命不老,早晚能将损失的一切弥补回来。你忘了,当年皇陵初建朕驾崩那会,不就曾下令把各藩进献的酒肉帛器接济给城中孤苦吗。只要朕还在这个位置上,曾经的善治仁政,我都能一一重现。”
他的神情随话声越发激动,浑浊眸里绽出不可思议的光芒,恍如又看见那些挥斥方遒的鼎盛岁月,亦仿佛展望到东山再起的璀璨将来。
安抚了神獬,武烈帝眼底光芒迅速褪去,骤然之间脱力般瘫软在地,两侧上赶着搀扶都来不及。
“去,传旨皇城司,打听一下东宫的队伍行至何处。太子过了夔川渡,即刻拘入皇陵。不得任何人探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竹帘三叩抱柱,灯芯急跳了下。
“戕害神獬?凭他一个医师?”闻坎觉得难以置信。
长夜漫漫,褚尧已经命人沏了酽茶来替灵主润嗓。
君如珩浅啜了口,发觉后味竟有些回甘,定睛细瞧,才在浓郁的碧汤下找到了沉底的甘草碎末。
如此巧思,非心思细腻的太子殿下不能想到。
君如珩将那点回甜抿化在唇间,不动声色道:“小小一枚丹药当然不足以致死上古神兽,但若是这枚丹药最大的用途,在于激发人灵心中潜藏的妄念呢?”
闻坎听得似懂非懂,褚尧却隐隐有了猜想。
“镜中灵?”
“正是镜中灵。”君如珩肯定道。
人皇与千乘一族订立镜中灵之约,以世代宗亲的魂魄为代价,换来了自己的长生不死。
通过褚云卿的描述,那些不得往生的魂魄皆囚禁于一面镜中,而獬这种神兽,又恰好是以秘密为食。
“所以父皇理所应当,把神獬楼当成了寄放族人魂魄的所在。”
君如珩微微叹息:“三百年啊,不得往生,不得还阳,其间怨气可以想见。如此深仇重怨一旦释放出来,漫说一座神獬楼,便是天崩地裂也并非不可能。”
闻坎大惊:“这,这可如何是好?”
褚尧沉吟道:“当务之急,是要设法进入楼中收服神獬。至于迟笑愚,他若真的不堪蛊惑,决意玉石俱焚的话,听獬楼亦是他最终的归处。”
一言蔽之,破阵闯楼迫在眉睫,可眼下三席仍然缺了一人。
就在这时,千乘蚨忽然跪直了身,朗声道:“罪女千乘蚨,自请入楼一战。”
君如珩略微眯起眼,逆着烛光,千乘蚨清冷挺拔的身姿有如琼枝一束,就连额角那抹旧疤,此刻也闪动着奇异的亮泽。
按理来讲,灵蛇一族天性薄凉,的确于嗔、痴二字挨不着边,可是——
“本君问你,你是否还执着于摆脱天生畸骨这件事?”
千乘蚨唇间颤了颤,低下头,过了许久、许久方轻声道:“命途如何,原在我怎么选择,而不在这身根骨。三华巅上,罪女选错过一次,如今我想彻底纠正当年的错误。若能活着出来,罪女愿随主君回三华巅领受刑罚,惟望您成全。”
君如珩沉默了一下,褚尧在旁忽道:“姑娘请缨,和迟笑愚,有无关系?”
饶谁都以为,迟笑愚收容蛇女在府,是为了追查灭门惨案的真相。两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再怎么也不会衍生出什么旁的情愫。
可他们却忽略了,迟笑愚被困角木窟时,千乘蚨身为灵蛇一族,明知灵场异动的后果,却还是执意入彀。这份义无反顾里有多少是情字作祟,谁都不敢断言。
君如珩颇感讶异,最先洞察这点的,居然是“触手生温、抬手冷然”的褚知白。
所以说......
殿下通透如玉的外表下,已然生出了滚烫鲜活的一颗心。
而这颗心脏最开始的跃动,不可否认和自己有着拆解不开的联系,君如珩念及此,就如同前世完成援救任务时那样,发自肺腑地感到莫大安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对质问,千乘蚨极浅极浅地笑了一下,并不否认。
“有。他救过我一命,我欲报恩也无可厚非。但也只关乎恩情,无关其他。”
时已入夏,到了后半夜仍是有些凉意。
褚尧站在窗边想心事,君如珩搭着一件外衣轻碰了碰他肘侧:“喏,披上,当心着凉。”
褚尧绕过那衣裳,寻到掩在布料下的手,握住,把人带向自己。
他们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君如珩的目光细致地描绘着对方清艳丽绝伦的轮廓。即便是在方才那种狎昵时刻,他也没觉得褚尧离自己这样近。
“又添了一个迟笑愚。”君如珩喟叹道,“前路难行啊,殿下。”
褚尧把这话当调侃,没往心里去地笑了笑,君如珩却自心底生出几分不舍得。
他甚至想,就算没有褚尧进宫拖延时间,凭他一己之力,破除眼下困境也并非毫无胜算。
褚尧的眼神于背光处暗含出一丝严峻。
“孤既在储君之位,便该当储君之责。这身白衣阿珩替我拂干净了,灾星之名,该由孤亲手剔干净。”
褚尧抽出手,攀上君如珩后颈,与他凑首抵额。
拇指贪恋一般的抚摸着小痣和齿痕,用近乎气声的嗓音向他耳语:“孤此去,便将后背交与主君了。阿珩,莫辜负啊。”
君如珩心跳与呼吸一齐紊乱起来,未等他承认,廊下已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
“宣,太子殿下入皇陵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