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摇摇晃晃爬起身, 满是血污的手掌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小银剪,他穷尽最后一点力气,照着褚尧颈侧死命扎下去。
彼时将离正押着百户往前走, 拔刀回援已是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的丛虎纵身一跃, 当下连人带凶器一起撞飞出去。
尽管已经收着力道, 但对方还是呕出一大口血, 伏地不起时嘴里犹自咒骂着。
“都是你这个灾星......蜂云谷几代行医济世, 若不是你,怎会跟逆党扯上关系......天不开眼, 不开眼啊!好人不偿命, 偏偏, 祸害遗, 咳咳,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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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渐渐低下去,将离拨动那人脑袋一看, 早已绝了气息。
大夫至死没有阖上眼睛,目光里只剩下沉甸甸的怨恨, 说不清是对褚尧、对朝廷,抑或是对这没有道理可言的天意。
余声久久回荡在黄昏暮时的长街, 终是化作飞尘散进夕照。看似弥散一空,悲愤与憎恶却转而充斥在空气里每一处罅隙, 让褚尧呼吸之间皆能感受到被问罪、被凌迟的剧痛。
我不杀伯仁, 千万伯仁因我而死。
兜兜转转, 他到底躲不开那两个字。
褚尧安静地站在大夫尸首旁, 端详着两道他从十二岁起便司空见惯的眼神,久违的凉意袭上心头。
他忽然就失了反抗的兴致, 束手迎视着那眼神里的仇跟怨,任由其将自己眉宇间的不屈服一点一点剐干净。
唇畔甚或勾出一抹浅含疑问的笑,像在说是啊,为什么人人都走了,只有孤还活着。
活在这同样腌臜不堪的人世间。
思忖间,风乍起。
一蓬赤色莲焰从身旁掠过,却刻意收敛了原本耀眼的光芒,柔柔覆住那大夫的尸体,一时间连四周空气都回暖许多。
无数道金黄符文在灵光中逐渐清晰,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本笼罩在尸体面上的阴戾黑气消失不见了,大夫圆瞪的双眼缓缓合上,神情复归宁静。
他的身体在诵经声里变得透明,直至散成灵屑状,每一片都被妥帖无比地收拢进莲心。
因喜莲子,苦心如佛。
谆谆教人,往生净土。
灵屑流转时带起的煦风拂过褚尧鬓角,一股空灵、清澄之气弥漫了他整个身子,霎时驱散了先前浸透骨髓的躁郁和凄苦。
君如珩收起手势,一抹斜阳闲闲打落他眉间,将那本没有太多表情的五官勾显出几分悲悯。
他转眸,对上褚尧的目光,声线淡漠:“他怨已消,去得很安详。”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带其他任何用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唯有褚尧知道,此言于己是多么大的宽慰。
于是他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却又平静地反问:“主君可度化一人怨气,能化解得了天下人的心结吗?”
君如珩哽了下,竟是无言以对。
褚尧笑容转淡,神情间看不出显明的悲喜。
自打甘州水患以后,“灾星”之名便再和东宫拆解不开。世人顶礼膜拜时的意念有多虔诚,日后将他踩踏成泥的心情就有多迫切。用失望和迁怒垒砌起来的偏见,正是成千上万老胤人积年难消的心魔。
凭他一人之力,又怎可能化解得了?
君如珩尚在语迟间,褚尧自顾自又道:“这大概就是孤那好父皇,一心想瞧见的吧。”
“什么?”君如珩没有反应过来。
“下令缉拿蜂云谷徒众,不只是为了逼出迟笑愚,也是在敦促孤早日返回金陵。父皇他......”
褚尧脸上仍带笑,所言却是字字残忍:“......把殃及无辜的罪名推到孤的身上,欲让人以为又是‘那个灾星出来作乱了’。孤一日不回京,杀戮便一日不会停止,世人对孤的咒骂也将永无止境。”
君如珩暗中捏紧了拳:“人皇到底想干什么?”
夕阳从两侧街檐迅速向后退去,当最后一抹昏光掠过褚尧眉梢,他的面容也彻底隐入黑暗。
“换骨。”
良久,黑暗里传出寒意彻骨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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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只绣着金龙的厚底靴踩住了这最后一抹斜阳,复又抬起,匆匆迈入听獬阁。
听獬阁,坐落于皇陵西畔,乃先国师谕松道长的祖宅所在。
谕松老道死后,钦天监里只剩他的徒子徒孙继续替朝廷效命。见到来人纷纷停下手上活计,叩首请安。
“参见圣上。”
武烈帝左右各有一名小火者搀扶,动作幅度稍大些便显得力不从心。
短短几日,衰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从手背一直蔓延到颈侧的黄斑,还是嘴角不受控制溢出的涎液,都向世人昭示了一个帝王无法逆转的老去。
恐惧的种子在武烈帝心中疯狂蔓生。尤其当他知道摸骨笔记丢失,自己的秘密随时将曝于人前时,那份惶遽俨然到了让他夜不能寐的程度。
只要他一闭上眼,就是枯木朽株一般的自己,被乱军团团围住。他跌坐其间,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亲手赓续了三百年的江山基业落入人手。
而比那可怕一百倍的,是四周那些充满恶意与讥诮的眼神。他们耻于他泯灭人伦的行径,更乐见他穷途末路的遭际,此刻皆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欲将他撕成碎片。
武烈帝夜夜沉陷在“怪物”“疯子”的谩骂声里,帝王的骄傲被碾得渣都不剩。他梦里惊恐,醒时沉默,唯一的慰藉只剩下藏在床头暗格的檀木匣子——那里存放着他与皇后大婚当夜各自剪下、结成一束的两绺头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就在半炷香前,武烈帝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取出匣子却发现,原本紧密交缠的两撮头发突然散开。
那绺女子的长发略显黯淡,但依旧乌黑如初。反观自己的却形如枯槁,参差不齐的断口隐约可见零星霜白,不仅荏弱,更透出一股浓浓的衰朽气息。
武烈帝再也忍受不了,他尚穿着寝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发,心急火燎地闯进名为“修缮中”的皇陵。
“地脉贯通龙脉一事,进展如何?”武烈帝一开口,涎液顺着嘴角淌出来,他哆嗦着手擦去,下巴上留下一道淡淡的水渍。
小道们贸然撞见天子失仪,心中忐忑,过了许久才有人壮着胆子回:“我等设法,已将地脉走向改往终海之北,二脉相通已成定势。而今只待神獬催动,便可集整个中原之灵气,反哺龙脉。”
武烈帝闻言,下意识抚了把心口,昏眊的三白眼里浮现些微笑意。
“只不过——”
笑意倏凝:“不过什么?”
回话之人觑着武烈帝喜怒难测的表情,小心翼翼道:“二脉连通,地气倒灌,确能复活龙脉实行换骨不假。但如此一来,整个中原十六州都难逃地气衰竭的厄运,其时海沸山崩、寸草不生,百姓免不了要遭殃,所以神獬......并不愿意。”
话音未落,偌大地宫骤然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怒吼,声压之大,震得四壁与脚下砖地都在隐隐颤抖。
小道遽尔色变,连忙坐回祭坛上掐诀布阵。随着不计其数的符阵在半空密织成一张黑色大网,小道口中轻斥“寂!”大网应声而落,怒吼当下偃旗息鼓。
转而低作一阵哀怨而又绝望的哑声呜咽......
“听獬阁?”
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的君如珩流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起初只是好奇,失去效力的龙脉根本无法助推换骨术进行,武烈帝连掘堤倒灌的法子都试过了,也不知还有什么伎俩可以施展。
褚尧对这个问题显然已有答案,一个眼神示意,闻坎当即出言。
“回灵主,齐尚书调阅过工部记档,发现此番圣上下旨从各地征调的沙石土方数量,远超过修缮黄陵所需。其中光朱砂一件,就足有三万石之多。”
“朱砂?”君如珩疑惑,“修坟又不是起法坛,要那么多朱砂作什么。”
闻坎颔首:“主君一语中的,这正是蹊跷的地方。事后阿离尾随工部的马队发现,这些朱砂全部运往了位于皇陵以西的,听獬阁。”
君如珩留意到天魁星话里的停顿,再看他神情,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闻坎没作声,褚尧便替他解释:“古来皇陵坐落之地,亦为地脉汇聚之所。经年地气聚灵化形,得一神兽,传言有镇压八方地脉之能。听獬阁,就是专门建来供奉神兽的庙宇。”
听到这里,君如珩好像明白了什么:“那神兽,名为獬?”
“獬,相传是一种上古异兽,地气所化、天生钧力,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它镇的不是八方地脉,而是九州人心。”
缓了好大会,闻坎终于回过神,慢声纠正道。
“野史有载,历代帝王在深宫之中豢养神獬,原因就在于獬这种地灵,生来便有窥探人心的本领。它能替皇帝洞察臣下心中的真实想法,以此来判断谁人可用,谁人不可轻信。”
但随着时间推移,獬的神性似乎慢慢消失,也越发少地见诸于各种记载。久而久之,就变成单纯替皇帝监守陵寝的镇墓兽了。
不知怎的,君如珩从这位天魁星大人的叙述里,依稀听出些许怅惘。
他无暇细想,思路流转如风:“既然神獬司掌八方地脉,皇帝又运了那样多画符用的朱砂进听獬阁......莫非,他是想对地脉下手?”
闻坎当空一挥袖,整个大胤地脉的灵力走势图跃然眼前——天魁星一手探灵的好本事,可不是只能用在人的身上。
“主君且看,空缺部分是中原十六州原本的地脉走向,七山二水八道河,聚散有度。可如今,”闻坎声线倏地一沉,“全都变了。”
君如珩顺其所指,重新看向那张悬浮在半空的地脉图:一道道深红细线,寓示着业已被篡改的中原地势,从星罗棋布到如蛛网般纷纷胶着于一点。
“这是、”君如珩睇视着地图上那无比眼熟的形状,心脏在腔子里有一秒钟的停顿。
“九阴枢,”褚尧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微微仰颈,“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