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锦衣卫指挥佥事迟笑愚勾连羌族,戕害皇储,其行可恶, 百死难赎。兹以十日为限,首恶若主动投案, 则迟家上下可行豁免, 若不然, 则以包庇罪论处。钦此。”
圣旨既下, 烛龙、襄龙二卫闻令而动,先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迟府众人羁押, 后又缇骑四出, 打着缉拿要犯的旗号, 大肆搜寻幸免于当年惨祸的蜂云谷徒众。
就在迟笑愚被困深山的三日, 蜂云谷散落各地的徒众遭到了一场近乎清洗的屠杀。
迟笑愚明白,一定是这本摸骨笔记的失踪,勾起了人皇的警觉。
偏巧就在这个时候, 锦衣卫袭击东宫一事传来,这让他不得不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于是更加认定迟笑愚必然知道了什么,而笔记失窃也与他脱不开干系。
出于对秘密泄露的恐惧, 人皇此刻杀人灭口的心情定然已经迫不及待。
天子卫逼问、残杀蜂云谷徒众的情形,透过浮于半空的幻境, 无比真实地重现在迟笑愚面前。
“我, 我不知道少谷主在哪, 我只是一个大夫......”
手起刀落, 血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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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谷主不会勾连外族!这是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啊——”
烙铁烧得滚烫, 连皮带肉从人身上揭下来时,迟笑愚甚至嗅到了一丝焦糊味。
凄厉的哭号不绝于耳,字字声声仿佛钢针一样往心窝里扎。
他喉头顿时涌起一股异样,衔着那腥味,舌根微微发麻。
“我蜂云谷行医百年,为救人,连珍室都毁了。何至于,何至于沦落到如此下场!”
眼耳鼻舌俱是折磨,迟笑愚闭目又掩耳,眉间三道深刻的折痕,寓示了他此刻正经历着非人的痛苦。
然而无论他用何种方式逃避,同门遇难的惨景始终在眼前挥之不去,泣血的控诉更如擂鼓般狠狠冲撞着他的耳膜,逐渐与灭门那日的梦魇交织缠绕到了一起。
“何、何至于此.......”
伴着那些质问,迟笑愚周身血液翻腾如沸,四肢冰冷得厉害,心脏却像是架在烈火上炙烤。
他入魔似的反复念叨着四个字,每念一次,脸颊青筋便暴突一分,仿佛强迫自己把同样的疑问咬碎了,和着血吞下去。
可那岂止是几个普普通通的字眼,而根本就是淬了父亲和同门鲜血的钢刀。迟笑愚咽不下去,反倒把自己割得鲜血淋漓,直忍到面容都扭曲变了形。
就在这时候,令人如堕修罗的惨叫声忽然寂了寂。混沌间,一个温和却又蛊惑的声线冷不丁响起。
“蜂云谷以悬壶济世为信条,到头来换来的是什么?只因一人野心,你父与同门数年前横死恶灵手下,如今十数年过去,他还是不肯放过你。人世三千劫,遇痴不可救。苦海无涯,施主,早日登岸呐。善哉,善哉......”
迟笑愚浑身颤抖在这一句佛号里慢慢平静下来,他面上狰狞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令人更加心惊的沉沉郁色。
“何......何、至、于、此!”
“别上他的当,稳住心神!”
就在迟笑愚心魔呼之欲出的当口,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千乘蚨凌空疾扑时横笛在手,笛音骤然之间响起,打断了萦绕在迟笑愚脑海中的低语。
他猛一抽搐,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去。千乘蚨拦手接住,青光一线探入迟笑愚神识,感知片刻后,错愕地吐露出几个字。
“寄生术?”
她目中遽闪过一丝绝望,抬眸看向那血色弥漫的人间修罗场,额角疤痕倏地黯淡了下去。
屠杀仍在继续。
武烈帝打定主意要借此逼出迟笑愚,他相信对方一定拿着笔记藏在某个角落,等待自己放松警惕时,伺机揭穿这件横跨了三百年的惊世隐秘。
他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随着搜查持续无果,武烈帝胸口的焦躁已然饱涨到极点,手段也愈发狠厉酷烈起来。
一列襄龙卫士兵闯进潞城的一间医堂,坐诊大夫曾经在蜂云谷习练过医术,虽然只有短短几月,连个内门弟子都算不上。
然而襄龙卫接到线报,医堂主人曾用老迟墨研制的方子,救治过宗亲之乱中意外受伤的百姓。
药钵、笸箩掀翻一地,各式药草被踩踏得乱七八糟。
带头的百户将那大夫揍得只剩半口气,当众扔到大街上,旁观之人多为来寻医问药的病患,无一人敢顶着晃晃锋刃为他出言辩解。
“说,迟笑愚在哪?”士兵拔刀出鞘,架在他脖颈。
围观者噤若寒蝉,那大夫贴着冰冷的刀刃,气若游丝地哭求道:“军爷,小人不知道,我,我从来没见过少谷主.....”
这话并非作伪,他在蜂云谷学医那会,迟笑愚早已离家闯荡。
百户闻言,神情却倏地冷下来。
“啪!”
刀背狠狠掴在那大夫的面颊,霎时留下一道寸把长的血口子,百户语声恻然:“什么少谷主,我等奉命缉拿的,是勾连外族欲陷害太子殿下的逆贼!”
在提及“太子殿下”时,他有意加重了口气。
大夫拼命点头:“是,是逆贼,逆贼......”话音未落,齿间含不住血,尽数泼溅到衣襟上,“他是逆贼,可小的是良民啊。前、前阵子城里乱,我还救治过伤员......”
他不停地扫视着人群,希望有谁可以站出来替他说句话。
然而在凶神恶煞的襄龙卫面前,什么胆气都给磨没了,大夫等待半刻,始终无一人开口。
百户耐心告罄,当胸又是一脚:“话说白了,陷害太子的首恶找不到,凡与之有牵连的人都得死。至于你们——”
他在靴筒慢慢蹭掉了刀上血迹,略一抬眸:“知情不报者,同罪论处!”
这句话无疑给在场所有人敲了警钟,蜂云谷的末路就在眼前,要是不想被拉着共沉沦,主动检举才是唯一的正途。
那大夫吭哧带喘的咯血声在一片静寂里,尤为突兀。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已没有了多少同情,刚刚经历宗亲之乱的青州百姓更知道安定的可贵。
日子好容易太平下来,谁又愿意跟谋害储君的乱党牵扯到一起?
“咻——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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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龙卫个个耳目灵敏,闻得异响,又见迎面打来一团鲜红烈焰,当即点足后撤。谁知那焰团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对其是穷追不舍。
几番腾挪周折都闪避不开,百户的发梢、衣角皆被火苗燎着,他仓皇滚地扑打。听得当头一声虎啸,士兵眼前一黑,转而被揪着后脖领,狠狠甩飞出去。
变故来得太突然,直到那家伙砰然落地,围观人等都还没看清出手的是哪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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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户摔得七荤八素,眉毛胡须烧光了大半,他一把推开来搀扶的下属,气急败坏喝道:“他妈的是哪个王八犊子敢下黑手?”
君如珩落地无声,一片赤羽打着旋飘过眼前,被他抬指夹住,凑到唇边轻轻吹了。
“当然是你小爷我。”他脸上带笑,眸中却卧着冰。
能升到百户位置上,自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士兵掂刀再手,向前跨步时,刀身腾上一股显明杀气,然而未等那杀气释放出来,少年身后忽然转出一只身形硕大、威势甚都的吊额猛虎。
他怔在原地,喉结滑动了下。
“怎么,还不动手么?”君如珩眼角写尽嘲讽。
百户攥紧刀柄,大喝一声,刀口挟风径直劈向那少年的面门,几乎与此同时,虎啸声上干云霄。
人群中有胆小者已经闭上了眼,然而百户长劈直下的刀口像叫什么东西拦了下,他手臂一震,掌中兵刃已在毫无防备间被人挑飞出去。
来人挽刀回鞘,百户一眼认出了刀上的赤金穗。
“影卫大人。”
将离冷脸让开道,百户见了他身后之人,刚准备抬起的身子唰一下又伏倒在地。
“末将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褚尧又架起了琉璃镜,目光流转间折出一段冷意,却又在落到某个点时,显出特定的温柔。
“阿珩若要训人,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他根本无视趴在地上的百户,旁若无人地掏出帕子,替那少年擦去指间残灰。
那夜以后,东宫对自己的称呼又从“主君”变回了“阿珩”。君如珩表面不满,此刻却也任由他握着手指为自己擦拭。
听到“太子”的名讳,一旁有进气无出气的大夫眼珠转动,仰了仰颈。
褚尧擦完手,指腹不露声色地划过君如珩虎口,快得像是撩拨。
他走到百户面前,敛眸道:“你可知罪?”
百户肩膀一抖:“殿下明鉴,卑职等奉皇命缉拿要犯,不敢不尽心。”
“皇命。”褚尧扬声,“父皇命你缉拿要犯,几时要你当街行凶了?假传圣意,你罪过不轻。”
百户大骇,刚要抬首,褚尧锋利的眼光透过镜片割在他脸上:“将离,将今日行凶士兵全部羁押回营,带头之人杖毙,其余各领军杖三十。”
百户还待求饶,将离早已往他嘴里塞了团汗巾,命左右把人拖走。
夕阳深垂,长街人潮陆陆续续散去。褚尧转身要走,那大夫骤然一声高呼,于濒死中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径直扑向他的背影,“你这个——”
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