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珞怎么也没想到, 东宫对灵鸟的执念,竟到了不惜自损一千也要留他在身边的地步。
可如此偏执成性的人是褚尧,虞珞又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那么难理解。
那夜之后落了几场秋雨, 气温一下降得很厉害。驿站早早送了火盆,听说是同知大人的叮嘱。
饶已妥帖到这份上, 东宫病榻前却没有拨太多人伺候。太医每日隔帘望一眼, 问不了几句话, 就被里间沉寂慑得慌不迭告退。
汤药倒是按时都送, 由褚尧的贴身侍卫将离亲手端进去,喝没喝却无人知晓。人们仿佛心照不宣地, 对太子的种种异样选择视而不见, 只求这把火别烧到自己头上。
廊下寂静, 地板被连日的雨水浸泡发胀, 几处都有些松动,靴底踩在上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尽管虞珞已加倍小心,将离还是听见第一声时, 就敏锐地睁开眼。看清是虞珞后,方才松开抵住剑鞘的手。
“王爷。”
“殿下今日喝过药了吗?”
将离没答言, 眼神却斜向侧旁窗台上几盆快要枯死的兰草。那花泥颜色透着股不正常的深黑,虞珞一看就明白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 挥手让将离继续在外守着,自己则打帘进去。
帘帷重重, 无风自垂, 使外人无法窥见帐中一角。博山炉内燃着极淡雅的沉水香, 但因门窗紧闭的缘故, 香气氤氲不散,反而有些呛鼻。
虞珞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阿尧。”良久, 帘幕中传来铃铛的脆响,跟着是沉郁的一声:“舅舅来了。”
褚尧的声带似被烈火焚烧过一样,嘶哑里更有种......阴森森的死气。
“孤身子不方便,就不与舅舅面谈了。您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虞珞呼吸一沉,好半晌,才攥了攥自己的掌心。
东宫何止身子不爽利,当日在一线天,他几乎攮透了整个胸膛。匕首紧贴着肋骨,从肩头斜穿而出,虞珞冲上去抱住他时,双手瞬间沾满了鲜血。
那情形,便是看惯生杀的虞珞再回想起来,仍然感到一阵胆寒。
“哨兵回报,阴山前日突发地动,山体出现裂缝且不断扩大。有人在附近找到了魔兵的尸体,猜测是王屠部的漏网之鱼,趁乱攻击了九阴枢。只不过。”
虞珞稍作停顿,语气沉重:“我带人去看过,外力不足为惧,要命的是龙脉不知为何忽然开始躁动。若不及早想办法,九阴枢破,怕是不可避免。”
褚尧眉头轻轻一挑,并不意外:龙脉本就是灵主羽丹所化,那夜君如珩怒火攻心,惊动了羽丹也没什么稀奇。
他略微抬臂,稍动一动,伤口还是跟撕裂似的痛。不过褚尧并不在意,悬着铃铛的手缓缓梳过铺在枕上的长发。
“听起来,舅舅已经有了对策。”
虞珞:“倘若三千灵倾巢而出,届时不啻为一场灭顶之灾。方今之计,只有尽快启动噬灵祭,焚尽三千灵永绝后患。炎兵虽然形神俱毁,但好在灵鸟三魂已全。就算真的为此颠覆了龙脉,圣上那里也不会苛责太甚。”
他说话间并没有任何心虚之意,但还是在最后补了句:“这不是为虞家,也不是为您自己,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好像这样就能打消褚尧心底愧疚似的。
“天下?苍生?”褚尧梦呓一般,突然没来由地笑起来,“这倒像是他会说的话。”
虞珞当然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谁,帘幕吹开点缝隙,他看见帐中一人影俯下丨身,温柔地在另一个人的额心落下一吻。
“可孤从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啊,”褚尧凝视着娇宠昏睡中无比熨帖的眉眼,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丝怅惘,“孤有的只是私心而已。”
从前,他的私心里只装着虞家百代气运,若真要说还有别的什么,大概就是对生父无休止的怨恨。
褚尧在这样的私心驱使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噬灵祭。可当万事俱备时,他的私心里忽然又多了名为“君如珩”的羁绊。
“孤行移魂术,是为了替他保全炎兵。陈英身死,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褚尧爱惜地扣住那不设防的脖颈,不知不觉间收紧了手指,“阿珩为什么不相信呢?”
直到君如珩胸口光纹倏地亮起,血线的颜色也逐渐加深,褚尧才恍然大悟般松开手,抱歉地在君如珩唇上亲了亲,“孤不好,弄疼阿珩了是不是?”
榻上久无回音,虞珞的脸色却一寸寸黯淡下来。
“还有,”他道,“若当真要催动噬灵祭,这契约必须得解了。先前有炎兵灵火作引还罢,如今全部指望都系于灵鸟一身,他此去凶多吉少,殿下断不可陪着他犯险。”
褚尧也不知听见没有,好半天才道:“舅舅说同心契吗?这可是能与人同担气运的生死之约,孤早就想好了,若同心契不能保阿珩平安,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有我与他相伴,生生死死,孤都不会放开他。可为什么……”
褚尧语带狠绝,“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开我?”
这个问题虞珞没法回答,他也看出来,东宫今日怕是没有任何心思兼顾其他。
虞珞无可奈何,只能敛声告退。
褚尧的眸光变得深邃起来,一刻也没有从君如珩脸上移开过。
心血供养的契约,效力更胜寻常百倍。即便是已经飞升成功的灵主,在契人日复一日的自我戕害下,本就有所折损的灵体也会出现气血衰落的表征。
褚尧说了会话,体力便有些不济。他重新躺回枕上,额头浅浅抵在君如珩颈窝,双膝蜷起,安静地闭上眼。
这是个类似孩童在母亲子宫时的姿势,褚尧已经记不清他有多少个日夜都是这样入睡。仿佛只有嗅着那人身上的味道,噩梦才会稍加慈悲地放过他几个时辰。
褚尧睡着时衣袖下滑,露出的手腕系着红绳,深浅不一的伤口把红绳都衬得黯然失色。
突地铃铛晃响,他无意识揪紧的手浮起青筋,像是溺水的人拼命索取最后一根稻草,又好像在极力挽留一件行将失去的珍宝。
但其实都不是。
这一次,褚尧梦见了童年时养过的仙山黄雀。
那是父皇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之后昭柔皇后薨逝,东宫地位一落千丈。武烈帝似乎有意让他死于一场“风寒”,明知太子畏冷,三九寒天还是下令断了他宫里的炭火。
褚尧身上的寒毒,便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就算是这样,褚尧仍竭其所能地照料着这只黄雀。或许在他心中,这不仅仅是只豢宠,更象征着从前双亲和美、一家团圆的日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思。
东宫的乳母,一个因昭柔皇后之死对他恨之入骨的女人,为着旧主生前遗愿不得已还留在他身边。
乳母看不惯褚尧明明自己都快冻死了,还要把仅剩的皮裘偷出宫去当掉,换来银钱给黄雀买精粮。有回这个女人终于按捺不住,想趁东宫睡着把黄雀掐死,幸好被及时醒来的褚尧阻止。
义愤之极,东宫下了杖责令,再然后,乳母就没有在宫里出现过。
为了那只黄雀,褚尧害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未必真心,却肯陪伴他左右的人。
然而小雀到头来还是选择逃离牢笼。
褚尧看似睡着了,鬓边却皆是冷汗。他忽地抽搐了一下,紧抿的唇缓缓松开,极轻极轻地呓语着什么。
枕下压着的匕首不知何时又到了他掌中。
褚尧已经很疲惫了,但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又一次激发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梦着已无气息的黄雀,深知死亡是渴望长久者的图穷匕见。
血从伤口处缓慢地渗出来,已不是常见的鲜红色,而洇着骇人的墨黑——
霜骨这种药能勉强吊住他一口气,但说到底,也是竭泽而渔。
君如珩在昏睡中似有所感地抖动了下,随即被人安抚地覆住手。
褚尧睁开眼,梦里的阴翳一闪而过,他笑着比着口型,说的是“阿珩,别走”。
这一声,像是从无比空旷的远处飘来,君如珩如梦初醒。
他茫然扫视四周陌生的环境,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陈伯!”
君如珩几乎是飞扑着过去,怀抱的双手搂了个空。陈英满面胡茬不见了,看起来清爽之极,一身盔甲并腰间横锏,还和三华巅时如出一辙。
他离得那样近,分明触手可及,却总在君如珩将将触及他衣角时,又变成一团虚影。
君如珩接连扑空,急得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有太多话堵在嗓子眼,可就是发不出一丝声响,当陈英再次从面前消失后,君如珩终于滑跪在地,泪水扑簌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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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只手盖住了他头顶。
君如珩抬起脸,陈英身后被拉得无穷高的天际线,让他明白自己这是进入了对方的神识。
“陈伯,对不起。”君如珩如鲠在喉,无声地一遍遍重复着,泪如雨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英却像是听懂了似的,宽厚的大掌一下一下轻拍着他后脑:“主君,错不在你。炎兵的出世,原就是个错误,割让一魂,是偿还了我们对虞家的亏欠。”
在他不疾不徐的讲述里,君如珩第一次知道了这段尘封许久的恩怨。
“三万京都卫身死,毕方灵火演变成了三昧真火。东宫有求于此,方才布局成就了这趟甘州之行。”
君如珩怔怔地,凉意沿着脊柱蜿蜒而上,直逼后心。
所以,太庙前的回护,也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吗?
陈英:“不曾想,移魂过程中发生意外,王屠部身携毕方之魂为害人间。天道在上,这报应终究会落在主君头上。我等不能坐视其变成您飞升的阻碍,这根线,合该我们来扯断,我们来收好。”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一切繁乱,忽然变得轻描淡写了。
君如珩想哭的冲动平复了些,他张了张口,想问什么,依旧不闻一声。
陈英神色忽凝,那看破一切泰然平和的眉宇间蓦地多了几丝愤懑:“主君是否想问,东宫费尽周折究竟想干什么?”
君如珩顿了有顷,迟疑地点点头。
倏忽之间,周遭所有的情景全部破裂又重组。山林竦峙,两峰掎角相对,浓重的黑气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向中心汇聚。
君如珩恍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的法阵之中,无形的威压让浑身血液好似冻结一瞬,紧接着迅速倒流,迫得他心脏快要爆炸似的。
黑气缭绕中,陈英的声音自头顶沉沉降下。
“世传毕方鸟,三魂赤忱,以其血为引,真火注九阴。焚尽其下三千灵,怨气反噬,可覆龙脉。”
黑气攒涌更加猛烈,君如珩视线被全部剥夺,心梗得更加难受。他为了缓和压力垂低颈,整个人霎时僵住了——
他所在的位置,也就是祭坛正中,清晰刻着自己的名字。
那端正而克制的楷体,一笔一划都是褚知白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