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电耀得四下一片雪亮, 弓箭手弯腰疾行,罡风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厚底靴踩过断枝发出的声响。
然而君如珩只消余光轻抛,就能看见杂丛里伺机而动的箭镞。长弓拉满, 如同蓄力中的毒蛇,时刻准备给他以致命一击。
但君如珩已经变得毫不在乎, 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铜锏上。探询每向深一厘, 被撕裂的痛楚便会原封不动地加倍反弹到自己身上。
对峙眼看没有破冰的可能, 虞珞唇角紧绷, 两条随之浮显的法令纹暴露出他内心极度的纠结。
“弓箭手——”
“等等!”周冠儒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殿下他......”
褚尧周身忽然泛起隐隐幽光, 数道样式雷同的符文相互串联成网, 将他与君如珩紧密地笼罩其间。随着符文流转速度不断加快, 网格密度几乎到了严丝合缝的地步。
虞珞对符术称得上精通, 他看得出来,褚尧这是在拿命护着那只灵鸟,要的就是自己投鼠忌器。
好半晌, 虞珞高举的手掌捏紧拳头,而后重重落下, 终是选择了放弃。
褚尧失血过多,又因催动符阵折损了太多元气, 危立崖边就如一牙荏弱的孤月,随时有跌落的风险。
君如珩看在眼里, 狠狠心, 手上力气半点没放松。
“阿珩, 有些事很长很复杂, 孤需要一点时间同你解释。”褚尧重新将手搭上锏身,他说话声音很低, 低得像是在乞求。
四面气温陡降,褚尧整个人如堕冰窖,冰凉潮湿的水汽渗透肌理,舔舐得他从骨子里觉出寒意。而那冷铜一端残存的些许体温,成了他能感知到的仅有的生气与鲜活。
他沿着铜锏伸长手臂,在冻死的边缘试图拢住一星火种,“你相信我,炎兵之死,只是一个意外。”
君如珩猛一振臂,掼得褚尧肩膀后仰,掼得那缕余温云消雾散,再一上扬,将那副既作装点又是伪装的琉璃镜挑飞了出去。
“意外?褚知白,你说这话心不亏吗!”
陈伯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三百年于君如珩而言是场劫数,对举族沦为丧家犬的灵兵来说焉知不是。
灵主下落不明的那些年,是身为主帅的陈英一力挑起了生死存亡的重任。重逢以后,君如珩甚至没有一次问起过他这些年是怎么逃过人族追杀,又吃了多少苦头。
认真回想起来,君如珩与这位亦师亦臣的昔年肱骨再相遇,只打了他一拳,喝了一顿酒,看他舞了一次锏,便从此天人永隔,仓促得就像一场梦。
可陈英的尸体却真真切切躺在面前,屹立如山的脊骨被刀劈断,翻卷的血肉里露出了白森森的骨茬。
闪电刺得君如珩双目快要淌血,狂风更撼动得他心肝快要迸开!一股异常强大的灵力瞬间充满整座灵府,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他再度体会到力量冲破樊笼的滋味。
只是和蓟州那回不同,灵力骤然席卷遍浑身上下每一处经络,并没有让他在过载的情况下陷入癫乱,而是化作无数只小手,攀附在血脉筋骨上使劲搓揉碾压。
剧烈的疼痛迫使君如珩不得不保持清醒,他能够清晰感受到身体正在经历的变化,淬筋炼骨,剖肝沥胆,然后浴火重生。
迟来了三百年的飞升可谓是地动山摇,周冠儒一介方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他一个没站稳,“啪叽”坐倒在地,随着陡然出现的坡度哧溜向下滑。魂飞魄散的周大人逮到什么抓什么,好容易抱牢了扎进地里的虞家枪,没来得及松口气,身一轻,竟被人连枪带人提溜了起来。
“国,国舅老爷,拿稳,拿稳,我怕高......”
周冠儒上下牙疯狂打颤,顺着虞珞枪尖所指的方向,牙关猛地一合,狠狠咬到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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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九阴枢,动了?”
从天而降的山石把蛇尾压了个正着,千乘雪咬咬牙,狠命一拧身,鳞片连同血肉被成块剥了下来。他忍痛游出没两步,眼前黑影快闪,当胸一脚把他踢得倒仰。
千乘雪五脏六腑都似颠了个位,他张口见血,也顾不得擦拭,恨声叫出了一个名字:“黑袍。”
黑袍士稳稳落地,身后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魔兵尸体——早在土堡之中,千乘雪就暗暗留了一手,一旦王屠部飞越一线天失利,这支隐藏的小分队便是他最后的底牌。
可谁曾想,眼看魔兵突破九阴枢在望,半道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千乘雪恨得面容扭曲,颈侧蛇鳞若隐若现:“黑袍,我自问待你不薄!三百年前灵界落败,涂山狐族四处流浪,连个容身之所也没有。要不是我好心收留你兄弟二人,你焉能逃过人皇追杀,更别说吸取人间怨气助长修为,你怎敢恩将仇报!”
黑袍冷冷道:“灵界众生流离失所,究竟拜谁所赐?千乘族当年背弃灵主,将三座仙山拱手相让,你好意思说旁人恩将仇报。”
千乘雪哑口无言。
黑袍趋前几步,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发心:“燕王府给我兄弟二人提供庇护不假,可我那呆子弟弟也为了替燕世子报仇而死,这份恩情到他那就算还完了。我跟他却不一样。”
顿了顿,话中捎带了一丝鄙夷:“凭你,也配和我谈恩情。若非千乘族与人皇立下镜中灵之约,三华巅陷落以后,你们一群天生畸骨的下等灵还想独善其身?做梦去吧!不妨实话告诉你,就算灵主没有归来,亦或毕方举族皆殁,千乘,也休想登上灵界的大雅之堂!”
千乘族闻言暴起,幻化出蛇身,疾疾向前扑去。可他为了锻造魔兵不惜搭上自己半身修为,此刻根本不是黑袍对手,没过几招就被击翻在地,大口大口呕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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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兵变,驳天煞气......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借人皇之手除掉我......”千乘雪低声喃喃,“魔兵,锻造魔兵之法,最开始也是你的提议......”
脑海中灵光乍现,他失声叫出来:“不对!你不单单只是不甘心,你利用了我,所图亦在龙脉!”
千乘雪终于想明白了这点,可惜为时已晚。
胜负已分,他仍是不肯罢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也要爬向九阴枢,然而那看似触手可及的几十米,却终究成为他此生无法跨越的天堑。
熬不过的命数,千乘雪枕臂惨然发笑。
黑袍以胜利者的姿态阔步走向九阴枢,可还没等靠近,猝不及防的地动险把他甩飞出去,用力扯住荡上空的藤蔓才堪堪稳住身。
当此时,深埋九阴枢下的羽丹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愤怒,突然被唤醒般躁动不安,同样被困百年的三千恶灵似也受到这一变化的刺激,疯狂叫嚣着从内部冲击适才被魔兵撞开的缺口。
裂痕越来越大,成团成团的黑气汩涌而出,山体远看过去就像一个身负重伤的巨人,在垂死之际发出不甘不忿的咆哮。
黑袍单手挂在峭壁边缘,骨头快被凸起的山石硌碎了,眼底却迸射出亢奋过头的精光。
还差一步,就差一步。
释放三千灵,再据龙脉为己有......黑袍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努力把手伸向黑气攒涌的裂缝之间。
可是就在下一秒,黑袍身子一震,面上忽流露出股茫然的神情。
千乘雪也滑到崖边,一身蛇鳞被乱石刮得鲜血淋漓,勉强吊着命的灌木只剩微末纤维相连。
他颓唐地低下头,随即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黑袍在短短数息间竟像是变了个人,那伸出的手在半空忽地急转向内,五指长出了锋利的指甲,狠狠攮进胸膛。
紧跟着,那具身体不断向外逸散出半透微亮的灵气,虽然看似不足道,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黑气的漫溢——这简直是在拿命阻止三千灵外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千乘雪错愕难当,然而肝胆俱裂的疼痛很快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啪!”
灌木彻底绷断,他落入万丈深渊时与黑袍最后对视一眼。就是这一眼,千乘雪惊悚地发现,黑袍逐渐透明的面庞下忽又浮现另一张脸。
“佛......”没说完的话就这样随风逝去,永葬谷底。
那头,灵鸟飞升已成,余光残焰仍照得夜空一片大亮。
褚尧织成的符网早已被撕扯如絮,飘得漫天皆有,然而一触及毕方灵火,转眼就烧得连灰也不剩。
他什么筹码也没有了,恍觉劲风拂面,几乎要把他掀下深谷。
而与此同时,虬结在一起的藤蔓缓缓挪动着位置,蜿蜒至君如珩脚下,恭顺地蹭了蹭他袍角,一层搭着一层而上,为他重新筑起了通往三华巅的天梯。
“阿珩。”褚尧情不自禁唤出声。
却只让君如珩脚步停顿了一瞬。
眼看那抹绯影行将彻底淡出自己的视线,褚尧陡然抬高音量,近乎凄厉地:“君如珩!”
名字主人犹豫片刻,漠然回首,就见褚尧惨无血色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怪异的笑容。
他双目含情,却把唇咬到出血,苍白肤色与斑斑红渍对比,竟构成了某种让人震撼的妖冶之感。
褚尧就这样笑着,眼也不眨一下,指间转出薄刃,又准又狠地捅进自己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