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翻飞肆杀的胡刀, 村民绝望又惊惧的惨叫如同一把长矛,狠狠贯穿了君如珩的太阳穴。
罡风吹散血沫如潮,使朔连的夜幕染上了死亡的底色。
君如珩被按在地上, 动弹不得。黑袍士攒指一用力,听得肩胛骨传来细微的断裂声, 剧痛骤然袭遍全身。
豆大的汗珠簌簌滚落, 君如珩咬紧牙关不喊痛, 却自喉间逸出雷鸣般的怒吼。
“为什么不救人!”
燕王褚临雩古怪地瞥他一眼, 似惊讶,似嘲讽。
风骤息, 杀声渐止。金刀相继回鞘, 乘上腥血满身的矮脚马, 伴着嚣张狂笑扬长而去。
朔连村百十七户人家, 一夜间被屠戮殆尽,尸体唯颈间一刀,创口之深, 只有关外鞑虏的胡刀可以造就。
天上掉了几点雨,地上很快聚流成河。六合冢内一切不循常理, 山无头,水倒流, 血泼得很旺,浪潮一般没过高处的君如珩。
就仿佛七村亡族的真相一样沉重。
三日前。
“喂, 醒醒, 别在这睡啊......”君如珩被一阵不耐烦的催促唤醒, 睁眼就对上一副獐头鼠目。
待看清了眼前之人居然是黄老三时, 君如珩一骨碌爬起了身。
“起开起开!好狗还不挡路呢,跟官道上打盹, 不耽误事吗!”黄老三嘟囔着,掖紧蒙在扁担上的油抹布,挑起就走。
君如珩揉了揉眼,这才发觉自己身在来时的小路上,再往前几里就是朔方村口。
传说中的怨魂往生之地,竟和现实世界别无二致。
君如珩脑子有点蒙。
好在此时,半空传来一道机械音。
【宿主已跌入异世界,距离拿回龙脉的阶段目标越来越远,任务面临失败风险——亲,您还真是个夯货。】
系统没得感情的腔调里掺杂了一丝怒其不争。
君如珩笑着打哈哈:【曲线救国,曲线救国。】
系统默然,很明显没跟上他的脑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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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解释道:【取得龙脉只是光复灵界的一小步,修缮人灵关系,才是推动灵界崛起的长远一招。再者,若能凭此保全毕方一族,于光复大计也是有益无害。】
系统忽略了前面的白话部分,把重点放在末一句:【保全毕方族?】
君如珩难得正色,说的话却没头没脑:“古洛河的灯,该漂到他手上了吧?”
【你说过剧情任改,只要人设立稳。虽然心魔曾道三界有负原身,可他还是选择了救人,说明善一字比恶念更深地扎在他心上。此番入六合冢,不单是我的决定,也是君如珩的。】
系统终于不再反驳,缓了半刻:【六合冢,乃人间通往冥府的栈桥。流连其间者,多是有执念未消的亡魂。他们在此,会一遍遍重温自己死前的场景,直到元气耗尽。】
至此君如珩总算搞明白,炎兵的窃灵术就好比完成一场有丝分裂,尚在阳世的残魂得灵力庇护苟延残喘,余下部分则入六合冢无限循环。
生煎死熬,细细想来,也实在痛苦。
【当然,入六合冢的未必都是死灵,还有像宿主这般的生者。六合之中,死生虚实相依共存,唯一的分辨法子——】
“我说小老弟,看打扮不是本地人吧?来我朔连村,是公干还是私务啊?我跟你讲,这地方没个带路的万事难行,看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给你算便宜点,五十两银子一天,够意思吧?”
好个黄老三,死都死了,还是一副雁过拔毛的守财奴嘴脸。
奈何要探清七村命案的真相,还得仰他之力,君如珩眉头不皱一下,一口答应。
左右无论虚实,自个的钱袋都姓褚,花多少钱也轮不到他来心疼。
“我游历至此,没个明白去处,索性就跟在你身边,四处走走看看,当是长见识。”
黄老三觉得这人奇怪,但到手的真金白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他一掂肩上扁担,爽快道:“等我赶了这趟集,带小老弟回村吃油茶去。你别瞅这穷乡僻壤的破落,村口老陈头的大碗茶,可是连皇帝老儿喝过都说好呢!”
武烈帝有无称赞君如珩不知道,但他大概猜到,黄老三口中的老陈头应该就是那个唤自己“主君”的癫老汉。
“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官府早几年就禁了边市,这些货也不像卖给本地人。”君如珩齿间咬着草根,说话有些含混不清,“你该不会,是在走私吧?”
仇恨闹到灭族的地步,不是为利,就是为情。君如珩更倾向于前者。岂料黄老三听罢,并无想象中的慌张。
“自打十五年前的大洪水过后,阴山圩就跟被人下了咒似的。地里连年歉收,光靠自家种的那点粮食,早就绝户八百回了。哪能活到今天。”
黄老三抬臂拭汗,语气蓦地怅惘起来:“更别提供奉恩公了。”
“恩公?”君如珩好奇道。
黄老三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赶忙岔开话题,“世道艰难,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也碍不着谁的事。更何况,这几年关外鞑子屡屡不安生,官府忙着打仗不及,哪有功夫管我这点破事。”
君如珩若有所思,见他财货带得太多,扁担都压弯了半头,刚想伸手帮衬一把,被黄老三满脸警觉地躲开。
跟着又谄笑道:“贵人的手怎好做这些,您就安心逛您自个的,这种小事我来就好。”
君如珩看出这里头大有名堂,眼前却不点破什么,撇撇嘴嫌弃道:“你这成天掉钱眼里的人,家当都花在哪儿了?吃饭的玩意,也不置办副像样的,瞧瞧,这都快成破烂了!”
往前又走了一段。
快到晌午时分,哪怕是在幻境之中,也不耽误君如珩饿得前心贴后背。
黄老三一以贯之地发扬吝啬风格,半天从褡裢里抠出一块干馍馍,又上隔壁茶棚讨了碗凉水,塞给君如珩,自己则蹲在坎石上津津有味地嘬起了烟枪。
那般的敛财无度,又这般节俭成性。君如珩看他布衣之上补丁叠着补丁,一双草鞋也糙得不成样子,那瞬里不禁好奇。
自来重利者薄情,像黄老三这样的贪财小民,也会有至死放不下的执念吗?
他那旧褡裢上破了个洞,掏干粮的时候掉出一卷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一只鸟的图案。君如珩捡起来端详半晌,总觉得看着有点眼熟。
黄老三劈手夺过,爱惜地抚了又抚,好像那是什么板桥真迹或者山人著作一样。
君如珩似有所感,便问:“这该不会就是你的恩人吧?”
黄老三盯他一眼,眉宇之间略有愠色,没好气道:“你个外乡人懂什么,整个阴山圩,谁不念这幅画像的好......吃完了没,吃完了赶紧上路,别耽误我赚钱。”
君如珩就着茶水,三下五除二咽了干粮,拍掉掌心碎渣,刚要启程,不远处忽响起一阵嘈乱。
黄老三形容大改,一把拽过君如珩,慌慌张张躲进道旁的灌丛,“要死,出门忘看黄历了,怎么在这里撞上监军府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匆忙间,扁担上的油麻布滑落些许,哗啦啦泄下一层细沙似的东西。
君如珩不动声色地用指腹蹭了蹭,于背光处一闻,神色顿凛。
他总算知道黄老三在紧张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监军府在官道设卡,挨个盘查,搜得十分仔细。君如珩晓得这是在幻境中,倒也没什么,但黄老三整个人如堕寒窖,缩在边上哆嗦个没完。
君如珩不禁好笑又不屑,就这点胆量,也好意思做刀口舔血的营生。
眼看兵士一路搜查过来,黄老三颤巍巍地掀开褡裢,没碰银子,也没拿烟枪,而是摸出那纸画像,神态虔诚地藏进贴身内袋。
这下,君如珩真真好奇到了极点。
兵士搜检的脚步一顿,半道又闪出个老熟人。
“军爷,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公干呐?刚刚放凉的油茶来一碗,当给哥几个消消暑。”
陈老汉轻车熟路地套着近乎,自带一种混迹市井的油滑气质。听黄老三说,他只是暂寄逆旅的远客,而非朔连村中人,屠村惨案发生时,他大概也是遭了池鱼之祸。
兵士饮了茶,仍无离去之意,视线在灌木丛里逡巡来回——君如珩这才知道,以他二人身形,方才是藏了个寂寞。
陈老汉识相地挡住他视线,勾来放茶钱的缺口碗,推到兵士手边:“都是乡里乡亲,做点买卖不容易,这批货是要运到虞家军里的,您行个方便,在小王爷那也好交代。”
许是钱帛安人心,又许是“小王爷”的名号起了作用,那兵士踌躇片刻,将碗里铜板倒进口袋,起身走了。
过了好大会,黄老三才猫着腰钻出来,确认人走后,咧嘴一笑:“行啊疯老头,有两把刷子,今儿这过路财算我欠你的,等走完这趟货,回去就还你。”
陈老汉收拾好摊子,随手把草席往下一拉,看架势像要与他们同行。
黄老三:“今儿咋这么早就收摊了?”
“千金璧易得,同路人难求。”陈老汉闷头道,“好容易遇上个能搭伴的,走吧。”
黄老三还在犯嘀咕,君如珩已经走到他面前。
日光斜掠过巉岩,在两人之中斜出道阴阳线,君如珩眼眉间有碎金跃动:“陈——”
“陈英。”癫老汉沉声。
君如珩散落的发被风拂动,一点孟浪,一点不羁,都散作六月塞上的尘烟。
“陈英,”他顾自重复了一遍,道:“你与我,当真同路吗?”
陈英抬起脸,笃定地说:“便是曾经殊途,如今也要同归。”
......
“殿下。”
将离匆匆打帘而入,袍角湿了半边,一路走一路往下滴水,手里还提着盏河灯。
眼下已过放河灯的季节,再者北地更无这项习俗。
他错愕难当:“这当真,是从古洛河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