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灵, 与夺舍不同。”
去村三里外的乱葬岗,黑袍修士踏着满地骷髅脓血,翻手将钵中符灰倒进丹炉。
“比起借尸还魂, 窃灵者以自身灵力凝聚起枉死之人的残魂,用自己的内丹维持肉身不腐, 也算给了他们延续阳寿的机会。”
风缄云默, 散满残骸的乱葬岗被一层黑气笼罩着, 暗如昏夜, 寂得更像幽冥间。
燕王褚临雩烦躁挥袖,搡得手边炼丹炉微然一晃, 黑袍士赶忙伸手扶稳。
“该死的炎兵!要不是他们横插一杠, 驭煞符早就成了, 何须本王等到这会。”
他怒拍扶手, 喝问道:“朔连村的煞气究竟何时才能成形?本王真是受够了这死人堆里的腌臜味!”
“朔连村的驳天煞气迟迟没有炼成,乃是因为炎兵激活了这些村民的尸体,同时保留其生前的意识, 让他们在白天得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一到晚上。”
闻坎指尖转出颗解酒丹,递到褚尧面前:“死尸体内的怨气强到炎兵也弹压不住, 只能暂时出窍,这才有了影卫看到的满村死人。”
一连串陌生名词, 极大考验了不问修仙事的同知大人。
他紧急整理思绪,恍然道:“言下之意, 炎兵用自身修为反哺被害人, 给了他们留在阳世的机会。这些火鬼兵霸占村民尸体, 其实是在成全他们?”
话音落点, 不无心虚地瞟了褚尧一眼,后者衔着解酒丹不言声, 酡红未退的脸上有种病态的乖戾。
周冠儒面色一凛,身子无知无觉地僵麻了大半,好在闻坎一句话又教它回暖些许。
“全然说救也不准确,倒不如说炎兵借此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以躲避外界追查。这应该算是,两全其美吧。”
听到这里,君如珩忍不住插进话:“炎兵为什么要躲,他们在躲什么?”
闻坎应声看过来,那双眼幽黑而不知深浅,仿佛汪了两团巨大漩涡,能够攫取人心中一切秘密,却又教人不可回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躲什么,”看着表情逐渐不自然的君如珩,闻坎唇边扩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啊,他们有什么秘密怕被人发现?”
“炎兵能逃过一劫,还不都是拜你那好侄女所赐。”
黑袍士睇了褚临雩一眼,并指掠过掌心根脉,不断活泛的灵气在指尖汇成一点丹珠,咻地射入黑气氤氲的丹炉。
轰然一声响,丹炉底部又多了一道裂隙,腐朽而潮湿的怪味,伴着一股黑烟,迅速膨胀开。
但距离驳天的烈度,还有很大差距。
眼看褚临雩的耐心告罄,黑袍士终于动了动他狐狸喙般尖刻的唇,讽声道:“要不是她吃里扒外,用窃灵术帮助炎兵隐匿行踪,咱们的炼煞之路何以阻碍重重?现在陈英也来了,炎兵的力量堪比从前数倍,还想着一步登天,做梦去吧。”
褚临雩听罢怫然作色,身形大展,幻化出的蛇尾如一道钢鞭似的猛甩过去。
黑袍士也不遑多让,袍角翻飞间避开蛇尾的侵袭,骤然仰脖发出一道怪啸。
声纹层层荡开,在空旷已极的坟岗间往来游荡,嗡鸣不止,四面山体跟着颤了颤,大大小小的石块噼啪砸下来。
而此时,褚临雩的眼神在振音里已经呈现出某种空茫,似乎在那一刻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年何地,正在做些什么。
直至许久后,鸣吟声方才停止,空谷再度陷入极端的死寂之中。
黑袍士掩去眼底鄙夷,蹲下来亲昵地拍着褚临雩的面颊:“真这么心急,想吃热豆腐,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看你敢不敢冒险一试。”
日头渐渐升上来,蝉在枝间叫得火热,浑没有留意到不远处摩拳擦掌的绿皮螳螂。
是啊,炎兵能有什么秘密怕被人撞破?
君如珩心念电转,鬓角不知不觉渗出了涔涔细汗,顺着颈边向下淌。
十二年前的山火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尚存人间的灵鸟一手炮制。三万京都卫非生非死,变成了今天传闻中神出鬼没的炎兵。
他猜测,炎兵行走世间十余年,一直和人界相安无事。然就在燕王遁入甘州以后,出现了某种变数,迫使他们不得已借用村民肉身,救人的同时也为自己寻个庇护之所。
这个变数,大约跟十二年前的山火有关。
尽管武烈帝早已放松对灵界的迫害,但要是被其知晓,毕方“余孽”敢对皇廷禁卫下手,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轻轻揭过。
黄雀啁啾着飞掠过头顶,身侧伞影一晃,挡了君如珩。
也将闻坎探询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
褚尧撑着伞,冷声道:“言归正传,既然煞气和炎兵没有关系,天魁星且说怎么做才能消弭煞气,保住九阴枢。”
闻坎笑容不减,报出了一个地名:“六合冢。”
“六合冢?”褚临雩茫然看向黑袍士,机械地重复道。
黑袍士略微颔首,微弱炉火映亮了檐帽下的半张脸,那双狭长的眼竟和燕王府中的白面狐如出一辙。
“那是什么地方?”
“六合冢乃亡魂折往冥界的周转之地,入口就在这阴山圩中。炎兵保全的只是已故者的一缕残魂,其魂魄的大半都去了六合冢。除怨消煞,自然也只有在六合冢中才可完成。不过嘛——”
闻坎稍顿了顿,面露难色,“那里面阴怨堆积,凡夫俗子入内就是个死......”
“......须得您这样的百年灵体,或许还有可能全身而退。”几乎同时,黑袍士掷地有声。
蝉鸣寂了一瞬,黄雀衔枝而去的影子被伞挡住,但都教褚尧看在了眼里。
“炼煞需在极阴之地进行,周同知,”东宫沉声令下,“传孤手谕,即刻召集人马,以朔连村为圆心,搜索褚临雩的行踪。闻大人,你随孤来。”
浓云聚合,加重了闷闷的暑气。房门一关严,屋子就成了密不透风的大蒸笼。
“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坎擦着汗,直言道:“殿下久无动作,万岁爷的旨意又不可违。小老儿不才,只好替您做这个主。”
说话间他的气质幡然一变:“万岁爷要借刀杀人,您也早晚要取灵鸟的性命。既如此,那就索性,把六合冢变成他跟燕王共同的埋骨处好了。”
褚尧眼角剧跳:“你已经知道褚临雩的下落?”
“岂止,”闻坎揪着衣领拼命扇风,“我还知道他虽然在炼煞,但这几村的命案确实与他无关。不过那不重要。我会设法将燕王和灵鸟同引入六合冢,假怨气之利乱其心智。到时候他二人死于自相残杀,殿下既交了差,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得毕方精血。”
褚尧听他侃侃而谈面无表情,半晌:“一石二鸟,好谋算。”
闻坎惯性地眯了眯眼,又道:“是一石三鸟——钳制住君如珩,炎兵自然也会为您所用——您恐怕还不知道,让炎兵横空出世的那场山火,其实就是毕方一族的灵火吧?”
褚尧眸底戏谑之意尽敛,琉璃镜在掌中攥出“咔嚓”一声响。
闻坎不疾不徐:“十二年前京都卫奉旨西出,乃是为了支援独力御敌的千秋王,也就是您的外祖,岂料却被那场山火绊住了脚步。那一仗,虞老将军死战不敌,被羌人枭去首级,挂在城关外,您的舅舅也因此折损一臂。”
观察着褚尧表情,他放轻了声:“殿下,这可是,血海深仇啊。”
镜片骤然被碾碎,锋利棱角倏然抵上闻坎喉骨。
褚尧目光凛冽:“你在引诱孤?”
闻坎面上毫无惧色,冷眼看着东宫唇边绷出细小的纹路,鼻翼急促地翕张,隐隐怒气自眼底喷薄欲出。
“卑职只是好心提醒,人屠王没有辜负您的期望,他已经找到了九阴枢的缺口所在。血覆龙脉,就在眼前。”
眼见褚尧脸上表情更加丰富,闻坎打蛇棍上,伺机道。
“殿下何必否认,从您眼看着生母被下令活埋时起,您这颗心就捂不热了。龙脉不覆,您的气运,还有皇后母族的百世安危都要为之陪葬,您为人子,就当真忍心?殿下啊殿下,您千万记好,人心硬过一回,就别想着再变软。何况灵鸟对您,也不算十成十的坦然。同为毕方族,他真的对炎兵起源一无所知吗?”
说完末一句,闻坎陡然只觉项间一凉,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
他心里清楚,那一下与其说是恼羞成怒,不如说是被戳中隐痛的失态。
君如珩并未随周冠儒去搜山,他知道,那只是东宫将人打发走的借口而已。
日影西斜,天已向晚。凉风闲闲地吹来,撕开天顶晚霞,璀璨落尽,清辉显得格外寂寥。
十五之期终是快到了。其时阴气至盛,炎兵再如何以灵饲尸,也总归回天乏术。
褚尧负手走出房门的那一瞬,君如珩便知他已经有了决断。
“山里头到了晚上还是凉,你身子不好,出门记得披件衣裳。”君如珩故作轻松地说着,但见褚尧垂低眼眸,看着自己的脚步,一下一下踏在零碎星光里。
忽就觉得这话不太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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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衣加饭,下句就该与君长诀了。
“冤有头债有主,六合冢里虽然凶险,但九死终归还有一生的......不是吗?”
君如珩真心觉得自己说不来吉祥话,一言未毕,褚尧眉头拧得更深了。
他想了想,干脆闭嘴,伸手欲抚平那眉间的褶皱。下一秒就被人捉住腕,带向了怀中。
影影绰绰的月光,把褚尧的脸照得愈发惨白,全无半点血色似的。擒腕的手也冷得像冰,一触销骨,再触断魂。
君如珩无由觉得,这样冷冰冰的褚知白,才更接近一个真实的褚知白。
也正因为真实,所以他甘心悦纳如初。
“要是连一线生机都没有呢?”褚尧低声问道。
君如珩笑:“那就只能怪我命不好,还得庆幸你命太好。”
褚尧不解。
“假使我没能活着出来,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小爷舍得一身剐,也把怨魂拉下马。”他的脸上,是暮色也掩盖不住的少年意气。
忽而落声,仿佛自言自语地:“甘州之困若解,倒灌龙脉的债是不是也就一笔勾销了?”
坚冰松动了一瞬,君如珩翻手贴住褚尧掌心,五指柔柔地揳进他指缝。
“褚知白,你是枝头雪,不该落进王屠那样的泥潭。还有啊。”君如珩踮起脚,朝褚尧眼皮上呵了口气,看他有些狼狈地偏开脸,君如珩笑容放肆,“你不戴眼镜的时候,真好看。”
褚尧眼底划过一抹讶然。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相合的掌心正中冷光乍现,褚尧本能欲撤回手,但囚灵符强大的吸力已不容许他反悔。
“六合冢从来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囚困生灵的近边地狱。有了这道囚灵符,他在其中,九死绝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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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尧明白,从掌心相合那刻起,君如珩的一线生机就被他亲手扯断。
“殿下,还记得古洛河边的那盏灯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洛河水一径向西,折了个大弯,刚好流入甘州......”
声和影一起随光消失,入夜的朔连村霎时又变回那个全无生气的死地。
“主君!”
与此同时,两山隘口,满脸胡子拉杂的癫老汉遽然转首,不可思议地看向光亮消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