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珩对那柄鬼头刀印象深刻, 他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杀孽等身的甘州总兵人屠王,此刻站在东宫面前,模样就如绵羊一般乖驯。
“末将这条命是主子救回来的, 当初要不是主子漏口风,末将只怕早跟那帮同袍一样, 早已成四卫的刀下鬼了。您吩咐的事, 末将必当万死以赴。”
褚尧坐在那里, 一袭牙白色团鹤云纹长衫, 出尘逸群的姿容浑不似人间景。
闻言他不愠不火地一抬眸,“王总兵, 忠心要是时时挂在嘴边, 就成了太阿倒持的利刃。孤看重鬼头刀的锋利, 但也不希望这锐芒到头来落在了孤身上。”
王屠慌忙跪地, 偷眼去看褚尧的神情。
东宫今年二十有一,人生得美,是王屠这种铁鼙悍将见了也要心动的颜色。尤其那双含情目, 哪怕浅浅一眼,就够引人遐思万千。
然此时, 王屠在他的注视里,却只觉遍体生寒, 从四肢百骸蔓及全身,渐渐地再往心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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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屠杀人如麻, 也从未感受过如此奇怪又强烈的惧意。
褚尧似也察觉到他的害怕, 一扶琉璃镜, 缓声道:“一句闲话罢了, 总兵何至于此。起来罢,你我君臣, 原不必这样生分。”
听到这里,君如珩再也按捺不住,一头冲出去,撞开了酒帘。
在一阵叮叮当当的暗器碰撞声里,王屠左右闪避,后退时“哐当”带翻了桌椅,压住他的一只脚。
王屠疼得冷汗直冒,但他根本来不及叫出来,少年已经蹿到跟前,一个猛子把他扑倒在地,右手攥拳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情急之下,王屠陡然偏头,拳风擦过耳畔,结结实实在地上砸出一个坑。他趁机勾到摔跌在旁的鬼头刀,反手卡住君如珩的脖子。
“哪来的短命鬼,专捡青天白日的送死。你怕是不认得这把鬼头刀?!”
君如珩粗喘着,怒火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他沉吼道:“小爷折的就是这把鬼头刀!”
来的路上,君如珩听说了不少关于这位甘州总兵的残忍手段。及至甘州地界,他发现归降派打着为灵鸟喊冤的旗号,煽动手下士兵哗变,即使金陵的风声已经过去,那群匪兵仍继续在附近村庄中□□烧,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天,光东宫撞上的惨案就不下数十起。
君如珩曾亲眼看见一列兵破门而出,重伤了为护粮种奋不顾身的老农。等褚尧遣人去阻止时,那柄鬼头刀早已没入老人胸口,而他年幼的孙子爬在身边,还在扒他指缝里抢下的最后一捧稻米。
斯情斯景,君如珩简直过目难忘。
后来审问之下得知,王屠对手下士兵的暴行心知肚明,之所以不阻止,是因为甘州军中向来有人血祭刀的惯例。
这算什么狗屁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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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艰难抬颈,夹在指尖的暗器直取王屠双目。偏偏此时,脑中久未响起的警铃声猝然大作。君如珩一分神,冷不丁被王屠攫住手指,一头把他的脑袋磕回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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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屠王正要下死手,肘侧忽地一麻,整个人被揪着衣领从地上掀起,猛地撞向墙壁。
东宫面容和善,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指紧紧钳在王屠颈侧,一时竟然挣扎不脱。
“孤的人冒失,冲撞了总兵,孤替他给您赔个不是。”褚尧加重了力气,轻声问:“总兵大人,不会见怪吧。”
望着那张摄人心魂的脸,王屠满身血气和杀气顷刻间云散,他不自觉伸长了颈,闻着褚尧袖口带出的淡淡香气,忽然感到胸口的疤都在烧。
在这瞬里,王屠恍惚地忘掉了君臣之分,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什么太子或储君,而是蓦然降世的神祇。
他垂涎地咽着唾沫,漫说怪罪,就是褚尧立时杀了自己,他亦觉得那是神仙的垂怜。
“奴才,不敢。”
王屠走时颈上的淤青还未散尽,仍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褚尧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笑容霎时荡然无存,厌恶就如破开栅栏的岩浆,烫得他攥拳的手指都在发白。
他很快调整了情绪,转身去扶君如珩,却被毫不留情地挥开。“你明知道那畜牲是谁,为什么还要护着他?”君如珩不忿质问。
褚尧面色温平:“初入甘州,缉拿燕王也好,接洽炎兵也罢,总要有得力之人替孤办事。周冠儒的态度你看见了,除了王屠,孤还有别的选择吗?”
君如珩噎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方才人屠王说是你保全了他。所以早在蓟州时,你就拦下了杨秉仁发往甘州的书信,又或者,一切根本就是你的自导自演,从那个时候起,他便开始为你所用了,是不是?”
褚尧默然不语。
“我被捕的消息,只让将离在京城传播,各藩如何知道的那样快。归降派群起生事,是不是也是你的手笔?”君如珩声音都在抖。
褚尧仍挂着笑,若无其事地伸手,替君如珩揉起了后脑勺:“若不然,阿珩又怎能轻易走出太庙呢?”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畜牲!”君如珩十分抗拒褚尧的触碰,然而对方手掌下滑,控制着他的后颈,君如珩被迫仰高下巴,靠在褚尧的胸膛,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他不觉纳罕,若说前几回是因为自己伤重才落于下风,那么这次他才算体会到,东宫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弱不禁风。
“孤眼里,只有可用跟不可用之分,至于是人是鬼,那很重要吗?”褚尧贴在耳边道。
听到这里,君如珩反而安静下来。
片刻,褚尧听见他异常轻稳的声音:“那我呢,不知在殿下眼里,我又算哪一种?”
褚尧拿捏在后颈的手指倏尔一颤,笑意渐失。
他避开话锋言其他,语气颇见一丝宠溺:“阿珩要是不喜欢,孤不用他了就是。”
君如珩闪电出手,擒住褚尧的腕,稍作停顿,终是不落忍地放轻了力道,在肘侧轻轻一敲,趁他脱力之际摆脱了禁锢。
“为君之道我不懂,但是对这样一个恶鬼虚以委蛇,不该是褚知白做出的事情。”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褚尧第一次得知,他在君如珩心中原是这样的形象。念兹在兹,褚尧握着酒杯,在遍地狼藉中静坐良久。忽地他捏碎了杯子,瓷片激射而出,屋顶接连传来两声惨叫。
派来盯梢的锦衣卫应声落地,褚尧无声擦拭着指尖,雪白的帕子很快被血洇透,倒映在眼中,生出另一股煞意。
“无极殿派来监视孤的人,”他冷声,“有闻坎一个就够了。”
君如珩这回动了真格。
周冠儒依言备好了可供三人同乘的马车,恩公别说在里面抻胳膊抻腿,就是来一套五禽戏都不在话下。
可君如珩临时变卦,要了匹脚力上乘的宝马,一夹马肚扬长而去。
留下东宫在原地,被兜了满头满脸灰。
察觉到身边的低气压,周冠儒着急劝解:“君公子为着炎兵一事着急,前儿来找我时,还说事关殿下的差使,半刻钟都耽误不得。他为您心切,您多见谅。”
褚尧隐隐猜到,周冠儒态度的转变跟君如珩有关,但听他亲口道来,褚尧的心绪还是泛起了一丝微妙的波动。
“既是在大人的地盘上出的事,您怎好不随孤走这一趟。”眼见周冠儒面露难色,褚尧道,“都知道驳天煞气一出,当地必有冤情。周大人身为这一方父母官,也不希望弹劾您的奏折先密报一步上达天听吧?”
周冠儒嘴角动了动,再多推辞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乖乖爬进马车。
因是私下探访,褚尧一行掩去东宫仪仗,假扮成关外胡商,扈从也减了大半,由王屠的人在暗中负责保护事宜。
然而以人屠王耳目之聪,竟也未能发觉就在不远处,一双竖瞳紧紧盯向这边,里头盛满了复杂情绪。
阳光披落头顶,模糊了额角伤疤,显得不那么骇人,眼睛的主人喃喃自语:“主君,真是你回来了吗……”
车厢中气氛持续走低,周冠儒如坐针毡,想说点什么打破上了冻的气氛,可一瞅褚尧脸色,又如鲠在喉。
过了会。
他受够似的挪动下屁股,掸了掸袍袖,伸指抬高车帘一角,欣赏起车窗外景色。
周冠儒虽主一方事,奈何为案牍劳形,上次探访朔连村,还是许久以前。
看着看着,他却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
朔连村坐落在两山夹峙的溪谷地带,山高林茂,水系乃古洛河分支,常年丰沛。
□□在时,有堪舆师云游至此,道此处物华天宝,避凶纳吉,附近几处村庄的百姓慕名迁徙,人气一度鼎盛至极。
直到十五年前那场洪灾,山崩地裂,天地倒悬,朔连的气运没有了,村庄日渐萧疏。
可再怎么萧条,走了这么长时间,也不会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周冠儒心头顿时掠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就当这时,车身一阵轻微的颠簸,将离叱马掉头,来到窗边:“主子。”
褚尧闭着眸,左手拇指在右手掌心缓缓打圈,俄顷问:“何事?”
“这里不对,太安静了,没有人声,狗叫也没有。”将离道。
将离盲听百里的本事毋庸置疑,他说半声不闻,就说明这方圆百里形同死地。
周冠儒面色急变:“该,该不会已经……”
“不会。”褚尧睁开眼,面色有些苍白,他停止了摩挲,缓声道:“这附近没有死人的气息。”
没有死人,冤魂结煞也就无从谈起,然而周冠儒不敢全信,踌躇着道:“您怎知……”
褚尧掌心翻转,啖鬼符很快化为灰烬,风一吹不见半点鬼气。他指尖轻捻,又一道黑红色的细线自腕间攀缘而上。
将离道:“主子,君公子也不见了,这地方古怪,咱们要不要去找一找?”
听说君如珩失踪,周冠儒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褚尧目光渐凝,盯着腕间那道细线,半刻摇了摇头:“不必了,阿珩就在附近,他走不了的。”
将离微微蹙额,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心头那点疑惑。
周冠儒跟着将离喊“主子”,“煞气的起源还未查明,稳妥起见,咱们要不——”
车身又是一震,这次摇晃的程度远比前一次剧烈得多。
周冠儒打帘而出,看清眼前一幕的刹那,吓得跌坐回车厢内:“妖,妖孽……”
铺天盖地的虫鸣声卷土重来,将离紧急勒紧缰绳,马头却在石螟蛉一波猛过一波的冲击下失去了控制。
坐骑骤然爆发一声长嘶,高高扬蹄,又轰然跪地。将离被甩飞出去,滚地翻身的同时拔出了刀,哑声吼道:“保护殿下!”
蓟州兵变后,蛇女就被押入迟府,为何时隔三月那群怪虫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甘州,将离百思不得其解。
而石螟蛉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
一道又一道黑色轨迹,错乱着交杂着从高处俯冲向马队。将离奋力劈砍,寸步不敢离开东宫的马车。然而那怪虫来势太凶,简直就如陨石一样劈头盖脸地撞向车身。
将离肩上、手臂,很快多了数个碗底大的血窟窿。
刀下的血长流不止,他在喘息的间隙突然意识到,这些虫子并不想取他们的性命,而只是为了阻拦他们继续进入朔连村。
将离啐出带血的唾沫,捏紧了刀柄:“这些虫子是在赶咱们离开这里!”
周冠儒抖似筛糠,闻言飞扑到褚尧膝头:“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虫群冲撞愈猛,车身晃动得也更加激烈,眼看倾覆在即,面白如纸的褚尧动了动唇,张口却渗出一痕细细的血丝。
周冠儒惊疑不定,而就在这时,厢板上浮现无数条细小的裂隙,迅速蔓延至整个外壁,呼救卡在嗓子眼,一蓬烈焰冲林而出,灼尽了围攻马车的石螟蛉。
强大的冲击力把东宫和周冠儒卷出车外,如落叶般飘向狂啸的虫群。
将离呼吸都停滞了,发疯般冲过去,那烈焰半空收势,探臂将命悬一线的东宫稳稳接入怀中,顺带回踹一脚,使同知大人得以借力弹向相反的方向。
望着少年紧绷的侧脸,褚尧视线下移,定在他心口片刻,露出了今日第一抹微笑。
他染血的唇凑到君如珩耳边,热息打在里边,湿得那揽背的手都为之一颤。
“孤就知道,阿珩是走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