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坎一愣, 继而笑容可掬道:“殿下别这么紧张嘛,我就是看他睡熟了没有,不会对他怎样的。”
褚尧淡声:“天魁星一手探灵的好本事, 教孤怎么能不谨慎。”
说话间,手却慢慢松开。
闻坎活动下手腕, 听得有细微的骨裂声传来, 便知东宫方才那一下是真没留情。
他仍旧笑容不改, 口中道:“哟, 殿下这是真生气了。您也多体谅体谅我,那时在狱中, 我要不把样子做足了, 如何能瞒过万岁爷他老人家的眼睛。”
“不过话说回来。”闻坎扭过脸, 喟叹道:“这小子待您真是毫无隐瞒。就方才我在外头看了许久, 他答您的那些话若有半个虚字,我这察言观色的本事也算到头了。”
语毕,唰唰两道剑风袭面而来, 闻坎晃肩欲躲,寒光又快又准地斩断他束发的竹簪, 剑气同时也震落了床帏。
帘帐一层层落下来,把一切可能的窥探都阻拦在十步之内。此时的褚尧, 正毫无顾忌地展露出他可怖的占有欲。
“他的深浅,自有孤来裁断, 轮不到你置喙。”
闻坎披头散发, 冷冰冰的杀气似乎还停留在面颊, 他默声半刻, 满脸横褶里突然绽开玩味的笑意。
要真是深信不疑,又何必放任自己在外观察许久。
不过闻坎并不打算戳穿。
他拢了拢乱发, 好脾气地道:“既然被殿下发现了,卑职也不藏着掖着。我奉圣上之命跟来,一是为了助您一臂之力,二来也是为了提醒您,别忘了万岁爷的交代。褚临雩,绝对不能活着出甘州。”
褚尧灯下拭着剑,视线紧随寒芒缓缓滑动,各自有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威慑感。
他漫不经心地说:“出了又怎样?杨禀仁确实和燕王有勾连,联络书信中打的也是燕藩旗号,更不用说在蓟州城领兵的,正是燕世子褚晏。就算燕王未出一兵一卒,谋逆的罪名他终归难逃,父皇何必急于一时?”
闻坎静默一阵,道:“要是这场兵变,的确跟燕王本人没有关系呢?”
褚尧蓦地抬起头。
关外一俟入夜,朔风总是格外刚劲,呼啸拉杂声渐渐淹没了屋内的交谈。
闻坎说到口干时,停下来抿了口茶水,道:“燕王若回到京城,三司会审必然会察觉端倪。所以他只能在半途,暴毙。”
褚尧修长的手指缓缓转动着杯盖。
屋内香燃得足,他走过去揭开炉顶,倒掉剩余的茶水,香气顿时转淡。
但用来使气血亏损的灵鸟沉睡足够了。
“为什么一定是他?”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万岁爷有吩咐,褚临雩必须死,且只能死在灵鸟手上,如此天谴也好,民怨也罢,都与褚氏无关。至于如何办到。”
闻坎笑笑,“相信没人会比殿下更有优势的,不是吗?”
“天谴,民怨,”褚尧面无表情,眼底的讽刺却快溢出来,“好生耳熟呐。”
闻坎神情稍敛:“总之这件事不会妨碍您的大计,也是消除圣上戒心的好机会。殿下卧薪尝胆多年,都忍不能忍的都忍了,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忤逆了圣意。”
褚尧久不出声,闻坎一抻一怼接好了错位的骨头,道:“您要是真觉得为难,卑职也可以替您代劳。”
“不必,”褚尧断然拒绝,眉骨以上肌肉略微缩紧,却不见蹙额的迹象,他如常道:“父皇的意思孤明白,孤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但在此之前没有孤的命令,你不许插手。天牢之事再有下回,你断的就不止一只手了。”
闻坎道:“从前只当殿下喜怒不形于色,是个难得一见的稳重人。怎么一遇上那小灵宠的事,您就绷不住了,这可不妙啊。”
褚尧不理会,扯开了话题:“炎兵的事,你该知道怎么闭紧嘴巴。”
“明白,”闻坎袖起手,爽快地答,“命盘若毁,利用炎兵反噬龙脉的计划也便落空,个中利害小老儿分得清。我这回只为燕王而来,办好万岁爷的差事才最要紧,什么盐兵糖兵,我何苦操那闲心。只要殿下别忘了咱们之间的约定就行。”
“大人是个敞亮人,”褚尧微然一笑:“十二影卫中,孤舍将离选择你,无非就是看重你有所求,而他没有。放心,等此间事成,孤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闻坎抚着腰间跟将离一模一样的挂坠,不无遗憾地耸耸眉。
“世人皆有所求,我那傻弟弟焉知没有。不说这个了,就算我守口如瓶,周冠儒也是个为了官帽不计一切的主,炎兵的事捂不了太久。要是命盘真被毁了,圣上还有退路,可您的后路,又在哪?”
......
长风几万里,月是他乡明。
在千里地外的金陵城,更夫缓缓行走在背街的小巷,身后是一串疏疏落落的梆子声。
快到十五了,月亮一天天圆起来,今夜似乎亮得格外不同寻常。更夫隔着迟府白漆驳杂的院墙,看一眼头顶月亮,嘴里嘟囔了声,继续敲着手里的梆子。
倏地,一道黑影迅疾闪过。
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那一晃而过的,怎么像是条蛇尾?
自来市井多怪谈,可金陵乃是天子之都,得龙气庇佑,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能在这里显形?
更夫壮着胆子上前,抬高了照明的风灯。还没等看清黑影真容,一股奇香掠过鼻端,跟着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脖子。
风灯啪地摔在地上。
更夫吓坏了,反手拼命抓挠,冷不丁带下片东西,借着月光看清了竟然是片蛇鳞。
他惶恐转首,正对上一张带疤的女人脸,瞳孔微竖,唇间咝咝吐着蛇信。
更夫喉头大动,当场厥了过去。
蛇女并未再下死手。
这时巷口一阵嘈乱,迟府家丁追了上来,蛇女眼神一凛,月色下变回青鳞巨蟒,鬼魅般游入深浓的夜色之中。
*
闻坎的担忧不无道理。
翌日清晨。
“你将这封密报加盖本官私印,即刻送往甘州卫监军府,记住,你亲自押送,不要经过驿站。”周冠儒吩咐手下衙差道。
衙差迟疑:“可是大人,就这样越过东宫,的确不合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冠儒睇他一眼,“监军府素有侦察各地情报之责,本官这封密文,是在给他们立功的机会,东宫要怪,也怪不到僭越上。”
衙差应声转头,叫道:“哪来的鸟东西,敢上大人的书案捣乱。”
周冠儒眼角一抽,果然见赤羽白喙的灵鸟蹲在那封密折上,窝成一团。
“不得无礼!”他呵住伸手捉鸟的手下,换上一副恭敬形容,“恩公有何指教?不如,咱们换个地方聊。”
“假道伐虢,同知大人原来还精通兵法。”
君如珩变回人形,大喇喇坐到周冠儒的官帽椅上,手指点着奏封:“这么急着把消息传递出去,是怕九阴枢真有个好歹,皇帝怪罪你履职不力吧?”
周冠儒脸色微变:“你怎么......”
君如珩拿官印当骰子抛着玩,“不巧,昨儿的酒虽烈,还不够放倒小爷。驿站的屏风又不隔音,你们说什么,我当然听得见。”
周冠儒像是酒劲还没有过去,睁大了眼,半天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君如珩自顾自说下去:“要我说,您就是太心急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您愁什么?”
“恩公的意思,是本官该顺从东宫的话,把这件事压下来?”周冠儒笑意渐淡。
“东宫不肯上报,自然有他的道理。眼下事态未明,倘若煞气真的和炎兵无关,大人一时冲动,岂非自伤肱骨。”
周冠儒露出沉思的表情。
的确,这几年关外不宁,他跟总兵王屠间又龃龉不断,真要出了事,炎兵就成为他仅有的筹码。
当真要为眼前的政绩抛了吗?周冠儒突然举棋不定。
“再说,”君如珩惬意地伸直了腿,“符文不是还没完成么?十五将近,燕王必定要赶在那之前完成最后一步,到时候咱们来一出瓮中捉鳖,您的功劳可就不止护持九阴枢一件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周冠儒自诩君子,又剃不掉小人的那点劣根性,被君如珩义利交加地一通劝,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他沉吟有顷,谨慎地问:“恩公就这样相信太子吗?毕竟当年——”
“当年已是当年,”君如珩迅速掐断了他,神情难得正经,“如今我入了东宫,吃的用的一分一厘都仰仗他,我不信他信谁?”
周冠儒噎了一下,又觉出昨夜那种不自在。
按说此刻他该斥句明珠暗投的,可瞧见君如珩眼里的认真劲,他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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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佯装失手,鲜红的印泥污了纸张,奏封便算是废了。
然而无人在意,君如珩一声抱歉没有,紧接着问:“当年,我是说十五年前,我在甘州到底发生过什么?”
见周冠儒目露不解,他解释道:“那次之后,我记忆受损,和前尘有关的一切都想不起来了。我不想再这样浑噩下去,还望大人能为我解惑一二。”
初见君如珩,周冠儒便觉他同十数年前不大一样,如今得知内情,顿觉痛惜不已。
“说来惭愧,恩公,我对你不住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我只是一小小州判,灾情过去后七日,我上书朝廷力陈恩公义举,本意是想为您请功,可谁知没过多久,皇上竟然派了烛龙卫来。”
“烛龙卫?”君如珩思索片刻,觉得这番号耳熟,想起蓟州平乱烛龙卫可是主力,他不禁笑道,“你们皇帝老儿,还真看重我啊。”
周冠儒缓咳两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烛龙卫来意不善。您从灾区出来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被重兵堵在了阴山圩。圣旨没有明言,我,我也就不好替您出这个头。”
君如珩忽略了他话里的愧怍,追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我怎会落到燕王手里?”
周冠儒亦感诧异:“原来您是被燕王劫了去。想当年烛龙卫围山数日,连放火的心思都有了,也没能找到您的下落。之后汉王起事,烛龙卫被紧急召回,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原来如此。
塞上春色迟顾,州府的院子里也绿意寥寥。
君如珩攀过一支刚绽了芽的新条,指腹轻轻摩挲。
这么说来,原身为寻龙脉深入阴山圩,好容易找到了九阴枢,却因为救人暴露了行踪。
皇帝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似乎有着一种莫名的兴趣,不惜派出心腹力量缉拿。
君如珩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他的兴致不同于燕王拿灵族炼丹的野心,而是集中体现在对他身份的关注。
之后灵鸟被困,燕王趁虚而入,灵鸟落入樊笼,直到中秋夜蛇尾人取燕王而代之,将他送到东宫身边。
思路一点点清晰,只鳞片爪的线索终于连成一线,君如珩脸上却不见轻松。
“下一个出现煞气的地方是朔连村吧?大人最好提前准备,尤其是马车,记得备宽敞点的。”
他可不想再像来时那样缩手缩脚。
周冠儒忙道:“恩公也要同行?恕我直言,朔连村距离九阴枢的位置最近,一旦驭煞符成,可谓险之又险,您要三思啊。”
近才好,眼下他虽然知道了九阴枢的位置,但想也知道那附近必然防卫森严,就这么一头扎过去,跟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灵鸟偏执,但不是傻。
更关键的,“燕王那有我很重要的东西,我必须拿回来,小爷自己的命,得捏在自己手里。”
搞定了周冠儒,君如珩身心俱是舒畅。
他迫不及待想告诉褚尧这个消息,好让他不必再受困当年心结,然而等灵鸟一路飞回驿站,却发现东宫并不在房中。
于是循着同心契,君如珩在一间酒肆找到了褚尧。而在他对面,站着回话的是一个让君如珩倍感意外的男人。
君如珩认出了那人身上带的刀,鬼头青铜刀柄,刀鞘上有穷奇纹样。君如珩的笑渐渐凝固住,是他。
王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