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63章 Chapter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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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垂下眼睫让视野变得黑暗时,他能感受到游走在自己耳畔的旖旎的呼吸,克制的情欲随翕动的唇弥散开来,如蛛网缠绕他,浓烈到让他无力的心更加疲惫。艾利希奥再次吻上来时,解开了他睡衣衣领的扣子,亲吻落在他的唇上,下颌,滑落至脖颈。安德烈轻微地呼吸,仿若自己不存在。他释放走了自己的灵魂,让此处空留一具肉体。

  当他感觉衣衫从肩膀处褪下,炽热的吻并没有停下的打算时,他终于忍不住伸手将上方的人推了推,力气不大,态度却很明显。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于是看不见艾利希奥通红的眼睛是如何将交织爱与恨的目光狠狠钉在他的脸上。艾利希奥因这拒绝有片刻恼怒,他反过来抓住安德烈的手,用力地摁在他的头顶。

  手腕上传来痛楚,安德烈在想,自己为何会沦落到这种境地。他已经不再年轻,他所坚持的仿若虚无缥缈的亭台楼阁,大雾笼罩中什么都看不见。他任人摆布,对人生毫无主导权,若说年少时是因为不得已,可如今人已至中年,却愈至困境。倘若他再迎合一些……不,没有任何作用,他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

  希望——他被希望害惨了。过去十几年他怀有回去的希望,后来又怀有与爱长厢厮守的希望。他曾在前一刻升入云端,后又猛地坠入黑暗的冰罅。明明已经摔得体无完肤,却在伊森将他从后抱起来的哪一刻,细细的火焰又在他心里开始燃烧,长明不止。他恨这样的自己,也恨此时无法反抗艾利希奥的自己。

  于是他睁开眼,洇着海雾的眸子里没有往日的温柔与缱绻,他勾起唇角,迎上艾利希奥的灼灼目光,满含讥讽地微笑了一下。

  这嘲弄是对于自己的,也是对于这个世界的,仿佛在说随你吧,他此时的配合不过是对世界失望之后的堕落,无关乎任何爱情,所以随你吧。艾利希奥愣住了,在这无所谓的态度中悻悻松开束缚住安德烈的手。他从教授身上下去,一改往日没有睡在书房的沙发上,就在他侧边躺了下来。

  “至少允许我睡在这里。”他闭上眼睛,不等安德烈的回答,将他扯到自己怀里,好似已经拥有他。

  他在自欺欺人,但如果有别的办法,没人会愿意对自己说谎。

  伊森在西边的渔民——介绍他去疗养院工作的跛脚萨洛斯家里睡了一夜,好心的萨洛斯给了他家里最好的一条羊毛毯,他裹着毯子躺在棚屋外的露台上,看夜幕低垂,看清晨浓雾侵袭而又散去。

  他吃了块面包,就往疗养院的方向走,但走到警戒边缘就识趣地停下来,靠在一块礁石上,盯着安德烈所在的别墅就是一整天。艾利希奥临走时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与他有交谈,于是漫长的仰望是孤单而寂寞的,除了萨洛斯偶尔给他端来一碗水。

  “先生,您走吧,你会被晒坏的。”萨洛斯忧心地说,伊森在他眼里也是个好人,淳朴的他不忍心见他这个执着的年轻人受苦。当然,布兰卡医生偶尔也会来到疗养院前的棕榈树下,站在阴影里看他,然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摇头离去。

  他并非不痛苦,但这痛苦在安德烈房间的窗帘拉开,现出他模糊的身影的那一刻,就变得微不足道。很卑微,他知道,但他乐在其中,也深知这是自己必须受到的惩罚。他时常抚摸饱受痛楚的右手食指,喃喃自语。

  “你在看着我吗?你看他,明明也在看着我,却装作看不见的模样。”伊森露出怅然的微笑。

  下午时,当安德烈在海滩上散步时,会有士兵警戒在周围。伊森不被允许上海滩,于是他便在齐腰的海水里前行,与安德烈相隔几十米,或是走,或是游,他总保持和他一个速度。

  夜晚时,他会回到萨洛斯的家,睡在露台上,将今日看到的安德烈的身影在脑海里回味,反复咀嚼他每一道步伐,每一次转身。但他总是不笑,伊森想,那是他的骄傲。

  他蜷缩着睡去,在天明时重复一样的生活。艾利希奥来的时候他便藏起来,不再窥探二人,怀揣痛楚缩在林子里。直到直升飞机离开后他又现身,如此好几回,两个礼拜过去了,他比来时瘦了好几斤,晒伤让他的脸颊通红,在夜里不得不拜托萨洛斯从疗养院里弄来点冰块降温。

  有一天,萨洛斯在晚上归来时兴致很高,黝黑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他从怀里拿出一沓比索,说这是他人生中拿到的第一份工资。

  “我可以修葺屋子了。”他对伊森说,“孩子他妈可以坐在露台下乘凉,台风来的时候,也不会再漏雨了!”

  伊森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半个多月的借宿让他和萨洛斯建立起来了友谊,尤其萨洛斯总会偷偷告诉他一些关于安德烈的消息,诸如“好心人今天没有咳嗽”“好心人昨晚在书房里念诗”“好心人总是站在窗前”……

  “我没有学问,先生,可我能听出来那是情诗,没有‘爱’这个字眼,但念出来的都是爱。好心人在书房里默默念给自己听,但我却看出来了,那是念给您听的,先生。他在想念您。”

  遥望海洋,伊森幸福地垂下头,将手放在海面上,感受海水从手指间流逝的触感。渔船上,萨洛斯控制发动机,两人朝古巴岛驶去,他们要去城市里采购修缮房屋的材料,萨洛斯听说伊森是从哈瓦那来的,于是他请求伊森带他去一趟哈瓦那。

  “咱们的国家变了,我想去看一看首都。”萨洛斯在前一晚目光如炬地说。

  “当然,我会带你去的,萨洛斯。”

  他们上了主岛,伊森租了一辆汽车,开车前往哈瓦那。城里的秩序正在重建,随处都可见身穿橄榄绿军服的军人。人们向军兵控诉那些曾迫害过无辜人民,来不及逃离古巴的巴蒂斯塔政府分子,曾经不可一世的军警此刻被人民踩在脚下,发出乞怜却无人理睬的哭嚎。

  他们采购完物资,在回程的时候,看到一群妇女围在运河的空地上,愤慨地扬起拳头,嘴里发出讨伐之声。不知为何,伊森被这一场“审判”吸引,他和萨洛斯下车,来到了运河边,穿过人群后,他呆滞地站在原地。

  她依旧是美丽的,尽管褴褛的衣裳遮盖不住她遍布伤痕的身体,毫无光彩的眼睛看不到一丝生气,但这种衰败的美只会更令人心惊,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伊森在幼时总爱端详照片上的清纯可人的女学生,如今却被士兵的来复枪指着头,跪在运河边的刑场上。她在爱而不得中背叛了爱情,成为杀害他父亲的帮凶,自己也走上了一条丧失人性,永远无法回头的道路。

  在看到人群中伊森的刹那,克丽丝木然的脸上现出惊讶,却很快变为一道笑容。她笑了,于是周围的讨伐声更高,声浪如洪水猛兽淹没她,女人们朝她扔石头,为那些在她手下受尽折磨的女孩儿们,用尽污言秽语辱骂她。一块石头砸在她的额头上,鲜血顿时糊满她那张漂亮却苍白的脸。她摇晃地摔倒在地,又挣扎地爬起来。

  可她依旧在笑,望着伊森,她仿佛看到了他。她在死亡的前一刻感到无边的幸福,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入那个人的怀抱。于是当行刑队数支枪口对准她的时候,她笑得就像那张躺在书房抽屉里的照片上的女学生。

  “我的小云雀。”伊森还记得父亲在照片背后写上的意大利语,十六岁的克丽丝,梳着两条辫子、穿着白色长裙、斜挎书包的克丽丝,是父亲的小云雀。她本该有机会逃离古巴,可她永生不会离开哈瓦那。

  一阵急促的枪声后,人们欢呼起来,伊森将目光艰难地从那具尸体上移开,转身离开了运河。这是最后的落幕,伊森抬头看向天空,一只黄蝴蝶悄然飞过运河。

  “走吧,萨洛斯。这就是哈瓦那,你喜欢吗?”

  “我喜欢。”萨洛斯眯起眼睛说:“这是新生的古巴,再也没有可怕的军警,再也没有侵占土地的黑手党,孩子们都可以去学校,年轻人会找到工作,所以我很喜欢。”

  伊森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美好的愿景正在实现,他相信。与此同时,在见证到城市里的混乱后,他意识到艾利希奥想从这些审判与抓捕当中抽身已经不再容易。得抓住好机会,伊森想,在下一次艾利希奥去往吉耶尔莫岛上前,他至少要在那堵墙上打上一个缺口。

  接下来他花了两天时间帮助萨洛斯修葺棚屋,萨洛斯担心丢掉疗养院的工作,依旧照常去上班,回来时带的食物丰富到让他的女人吃惊。

  “感谢上帝!”女人在胸前拼命画十字,捻起一颗葡萄送进伊呀学语的孩子嘴里。

  “好心人给的。”萨洛斯抬头看向伊森,“是他给的。”

  伊森爽朗地笑了几声,从屋顶上跳下来,抓起一块涂满黄油的面包狠狠咬了一口。棚屋快修完了,他预备下午就去“陪”安德烈散步。

  当伊森又走在海里时,天色已经开始变幻。夕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阴翳笼罩之下,狂风四起,他在海里站立不稳,却依旧紧盯岸上的安德烈。有士兵劝安德烈终止今日的散步,安德烈抬头看了看天,便默然不语地往回走。

  他的目光只在海中的伊森身上轻轻一扫就掠过去了,当他走进别墅时,便加快步伐,迅速走到二楼,透过窗帘缝隙窥探从海里爬起来的伊森,如是之举他几乎每天都做。当伊森湿淋淋地站在警戒外注视他时,他也在房间里以同样忧郁的目光守护他。

  暴雨来临前,平静的海面翻起滔天巨浪,风穿过棕榈树林,发出鬼怪般的嚎叫。雨势渐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阳台的玻璃窗上,灰暗而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伊森仍旧伫立在原地,决绝地望向这边。

  他狠下心回头,走进书房摊开书,却没想到是本聂鲁达的诗集。他懊恼地合起书页,走出房门呼唤萨洛斯。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萨洛斯站在楼梯上,恭敬地问。

  安德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他说:“叫他回去吧,带上你们的晚餐,本尼厨师已经做好了。”

  萨洛斯点头后离去,安德烈快速回到房间,看到萨洛斯冲进雨幕,跑到伊森面前劝说他,可伊森岿然不动,就像被钉在原地,死死盯住自己这边。

  教授意识到了,他在逼自己。

  他索性不再去看,和衣躺到床上,他预备用睡眠来麻痹自己的思想,来躲避这种必输的挑战。可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将近半个小时,却根本无法产生半点睡意。他懊恼地下床,走到窗边,怒火中烧地看到伊森依旧站在暴雨中。

  他快被气得晕过去,猛烈的咳嗽后,布兰卡医生在外轻敲门,提醒他晚餐时间已到。他沉吟片刻,回了句“知道”后,又小心翼翼拨开窗帘。

  伊森快站不住了,海上的暴雨中他犹如一条可怜的虫子,若不是身旁还有礁石可以靠上一靠,他根本无法坚持这么久。人影晃动在窗帘后,他倒要看看安德烈什么时候才会软下心来。他等得起,就是一整夜,他都等得起。

  安德烈心不在焉地用起晚餐,餐厅的雕花玻璃窗在雨点的敲击下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他咬上一小截芦笋,咀嚼好一阵才记起来需要吞下去。他在心里祈求暴雨的的停息,却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声中,让理智渐趋湮灭。

  “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心中有道声音不断警戒他,犹如咒语般束缚他,却在一道闪电劈过,刺眼的银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时,他从餐刀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焦急与慌张,以及根本无法抑制住的爱情与绝望。

  叮当一声,手中的刀叉掉在坚硬的瓷砖上。

  “兰兹先生!”布兰卡医生看到,安德烈站起身,以她从未见过的速度,快步走出别墅,冲进了呼啸的狂风暴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