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也不过就是心念一动,转瞬之后再看她,突然觉得不一样了。

每每见到她,都是自己狼狈的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就出手帮忙,知道他饿了,给他稀饭垫肚子,又拿馒头让他吃饱一点。

以为被赶了,竟拿了揽下的钱给他防身。

见他病了,不由分说就要救他。

虽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但他知道,请大夫很贵,药也很贵,而丫头的月银有限……不知道该说是善良还是傻气,看上去依然是个粗眉毛,但——还真不丑。

过了一会,心想,其实真的不丑,眼睛就挺好看,总好像映着什么似的,有种光华……

桃花看他有点发怔,「是不是又不舒服啦?」

「嗯……不是……」

桃花自然不知道这短短一瞬间,朱时京的心思已经转了数次,从惊愕,怀疑,然后接受了这件事情。

而一旦接受之后,就想知道她这丫头为什么总是出手「救」他。

少爷不懂含蓄,因此就直接问了,「你当时为什么救我?」

丫头微微一笑,心无城府的说,「因为你生病了。」

泄气。

就算他有点自以为是好了,他希望她说,「因为你长得好」,或者,「不知道为什么」也能接受,生病这理由实在太理所当然了。

「如果是别人,你也这样救?」

「嗯。」

打击。

所以当他说服自己,粗眉丫头真的挺可爱之后,却发现自己在丫头心中一点都不特别。

「你会这样做,是爹娘教的?」

「我们族里人都是这样的,我有跟你说过吗,我是云族人。」

朱时京不记得她有没有说过,但他记得秦姨跟他说过,接手张嬷嬷的人是个云族少女。

「我们云族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可是人一直很少,我离开时,只一百四十个人不到,所以,族人从小就被教导要彼此帮忙,你想,人都这样少了,若不互相扶持,再过个三五十年,说不定就剩不到一百人了。」

男人想想,也是。

云族,一个只听说却未曾见过的小族。

高远府是大地方,南来北往也不少外族人,甚至有不少是渡海而来,那些外族,个个人高马大,但是看眼前的丫头,外表却跟江南人差不多,如果她不提,他根本不会知道她是外族姑娘。

「说说你家乡的事情吧。」

「我家离这里要两天水路,码头那边住着钥族,我们住的地方还要往内走一个时辰,叫做鸳鸯谷,都种着桑树跟棉树,家家户户都织布,谷底有一条三千河,河的左岸叫鸳山,右岸叫做鸯山,我太姑婆说……」

见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朱时京鼓励一笑,「说什么?」

「你可别笑啊。」

「我保证不笑。」

「太姑婆说,我们的祖先是一只成了精的鸯鸟,不想再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有天化了小女娃的人形,见一对农人夫妻经过时就开始哭,农人夫妻以为她是被丢掉的女孩,便带回家养,那农人家里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娃,两人作伴,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十几岁时两人成了亲,那鸯鸟便在小村落里生子,务农,奉养公婆,跟平凡夫妻那样生活。」

桃花说到这里,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笑话的意思,才安心继续说下去。

「可有一天,天上不知哪飞来一只鹰,那鹰居然看出鸯鸟的原形,飞下来就咬,丈夫赶来相救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两人感情很好,丈夫思念妻子的时候。就会走到谷底没人的地方哭,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丈夫对妻子的思念始终没有减。

「有一天他锄完地回家时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太阳由西升起,从东边落下,原本种在家门口的树又慢慢变回幼苗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手,皱纹慢慢消失,衣服变大,原本要拄着拐杖的爹娘,居然又挺直腰杆自己走路了,原来那鸯鸟之前修习的就是光阴术,可以倒转时光,转瞬之间,他回到了二十年前。」

朱时京自然觉得这只是一个故事,不过见她一脸虔诚,便顺着问下去,「这么神奇?」

「所以是传说嘛。」

「那为什么先前不倒转,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倒转?」

桃花笑笑,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她之前跟春晓说这由来,春晓别说听,还一路笑,听完摸摸她的头说,桃花你真可爱。

见金拾诸听得认真,桃花也乐于继续说明,「光阴术的前提是要三千颗眼泪作为术引,当那丈夫在谷底为妻子流下了第三千滴眼泪的时候,那法术就生效了,时间回到第一次见面之前。」

「那不就是两个小娃娃?」

「我太姑婆说,时光倒流之后,所有的人都不会记得的,只有施术者会记得。」

只有施术者会记得?「也就是说,只有那只鸯鸟记得所有的事情,而丈夫并没有那记忆,还是个孩子?」

「嗯。」

「那妻子未免太可怜了。」

「太姑婆说,一人苦一次,三千滴眼泪,数年的伤心之苦,与妻子什么都知道却不能说出口的苦,是一样的,不过妻子既然知道将来会遇见那鹰,自然会避开,两人便可长相厮守,我们的鸳山跟鸯山,便是夫妻幻化而成的,两人不只做了七十年夫妻,还永远携手而立。」桃花说完,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过都只是传说,没有办法证明。」

「但三千河的确是存在的?」

「嗯,而且,河水还有点咸。」

「这么奇怪?」

「因为是丈夫的眼泪汇集而成,自然是咸的。」

朱时京笑了笑——丫头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传说」,但心里是很相信的,河水咸一定是其来有自,但无论如何,他可不信那是人的眼泪而成。

然后她又说很多家里的事情。

爹,娘,两个哥哥,两个嫂嫂,还有她养了好几年的猫——花花。

太姑婆没有孩子,就住在隔壁,她每天都会过去看看,跟太姑婆聊天,顺便听太姑婆说故事。

太姑婆是族里年纪最大的人,她知道好多事情,桃花从小听到大,太姑婆那,永远有说不完的故事。

家里的房子有点旧,原本哥哥结婚时要整修的,不过当时一个堂伯的屋顶因为年久失修,破了个大洞,于是那些木材便先给堂伯补房子了,嫂子是好人,都能体谅,也说是应该的,毕竟没有屋顶的房子真的没办法住。

接着,就是虫害了。

太姑婆说,没办法,只好让女孩子跟牙婆去大户人家赚钱,于是她们一行十几个女孩子就这样出来。

朱时京等她说了一个段落后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个月。」

「朱家好吗?」

桃花点头如捣蒜,「好。」

见她说得坦率,朱时京突然想逗逗她——没有心眼的老实丫头,捉弄起来应该特别有趣。

为了避免自己发笑,于是他先清了清嗓子,「见过老爷夫人没?」

「没有,前院可不能乱去。」桃花的表情好像他问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随便乱走要被骂的。」

「老爷夫人很凶吧。」

「别这样说,老爷夫人很好的。」

「哦,怎么好?」

桃花扳若手指数给他听,「一日两顿都有白米饭,若吃不饱,厨房日夜都有热馒头可以吃,上哪找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朱时京更觉好笑,「每天给你白馒头就好啦?」

桃花想想,点了点头。

她们七人设籍高远府,多多少少都有些联络,她除了月银多,吃得也好,第一天来的时候吃到肉,还想说刚巧碰到好日子,第二天也吃肉,以为是昨天剩下的,到第三天还吃肉,终于忍不住问了春晓。

春晓说,这有什么好奇怪,朱府天天都是一菜一肉,据说二少爷当家时就吩咐过了,每天晚饭要吃好一点。

「我以前在鸳鸯谷,是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的,可没想到在这边当婢子居然天天吃肉,回去讲给大家听的时候,一定很有趣。」

「既然在这边吃好住好,不如就留下来,别回鸳鸯谷了。」

「那不行,我的家又不在这。」

「但你也说了,鸳鸯谷的房子旧了,冬天时会有风,冷得发抖,屋子旁边就养着猪,有时猪打架吵得不能睡,在这里多好,月银多,伙食好,主人家也不刻薄,上哪找这么好的地方?」

「不行的,爹娘跟哥哥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再破再旧都不要紧,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给我最好的楼房我都不会开心。」

朱时京原本只是逗逗她,但听她这样认真的说出这些话,不知不觉,莞尔成了暖笑。

「再破再旧都不要紧,如果不能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就算给我最好的楼房我都不会开心」……

粗眉丫头……

又过了几天,朱时京已经好了七八分。

正想着要怎么跟桃花说明身分,没想到意外却先出现——阿婉跟着桃花一起到了柴房。

当时他正看着一本桃花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传记,看得正起劲,冷不防的听见开门声。

以为桃花送茶水过来,一抬头却见她身后还有一人,两人一看到对方,都睁大眼睛。

朱时京想,她来这做什么?

而她却想着,三少爷不是要开画舫北上吗?怎么出现在这?

朱时京很快的回过种,以眼示意,她在朱家伺候了三十几年,自然懂得主人家心思,因此没开口认他。

「婉姐,这就是我那天跟您说过的病人。」

「你救的人是他?」

「嗯。」

那日,桃花一脸凝重的来跟她说,自己救了个人放在柴房里,没问过婉姐就自作主张,所以来领罚。

她觉得奇怪,外人可进不到朱府围墙里啊。

桃花说,那人以前是在朱府做事的,前两天被辞退了,可能是病了又无处可去,所以回来请求帮忙。

她想,朱府的人,如果不是有亲戚朋友本身就在里面工作,要不就是牙婆介绍,基本上都是清白人家,被辞通常也都是因为做不来,不会有偷拐抢骗那类的大问题,因此听桃花说救了个以前在府中工作的人,倒也不觉得紧张,只交代,如果那人醒了,她要过去看一下。

当时她只是不明白,朱府最近这一两个月也没辞退谁,那个「前两天」到底哪冒出来的?

但要说冒充也说不过去,只听过人家冒充大爷千金,没听过谁冒充奴仆的,何况那人是从小门进来的。

虽然说是小门,没钥匙也无法进出,而那钥匙还得工作一年以上才拿得到,一支一支都刻有编号,断不可能乱拿。

这事,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原本她是该当下就去看一看,但一来,桃花说他病昏了,昏了的人无法问话,二来,韵音小姐正在前来的路上,无论如何也算是表小姐,她还得把客院好好整理一下,实在也没那心力。

于是当下只交代了桃花,那人醒来时跟她说一声,她要问个话。

没想到这一看,还真不得了,是三少爷。

看着少爷们长大,三少爷会偶发热病的事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明白,少爷明显都醒了,怎么也不回竹院……

朱时京见状,清了清喉咙。

婉姐意会,「桃花,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问他。」

「好,婉……婉姐,他……他病才好,可能有些糊涂,如果说了什么不敬的话,您别怪他。」桃花跟他相处七八日,发现他每次提起主人家都不是很恭敬,对福伯,秦姨也都是直呼其名,因此先帮他说好话,免得等一下婉姐不高兴。

没想到此话一出,婉姐跟金拾诸却不约而同笑了——桃花觉得奇怪,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见她一脸疑惑,两人笑容更大了些。

「好了好了,出去吧。」婉姐吩咐,「在门口远处守着,别听我说话,也别让人进来。」

桃花乖乖的出了柴房,把门带上,接着走到几尺之外,听不见里面的人说话,但也牢牢守住那扇门。

此时的她自然不知道里面两人在商议计策,而她昀小婢人生即将兴起剧烈的变化。

就在金拾诸病愈离开后,秦姨找人把她叫了过去。

这是桃花第二次被叫到管事院子。

虽然没有第一次那样怕,但坦白说,忐忑还是有的——尤其是看到秦姨后面那六个大丫头。

说「大」丫头并不只是年纪大,主要是位阶。

那些丫头专门近身伺候,更衣,递茶,帮少爷磨墨铺纸,帮夫人们梳妆打扮,这些工作,整体来说,要比较聪明伶俐,能懂主人家心思,至于粗活,就是她或者春晓这类的小丫头来做。

近身伺候跟洗菜打扫是不同的圈子,桃花也不敢去找她们攀谈,一次见到六个,而那六个都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怕了。

「秦姨好。」

秦姨点点头,对后面几个大丫头说,「就是她。」

桃花更惊了,天啊,她是做了什么事情吗?

其中一个丫头见她惊疑不定,立刻笑了,「秦姨,这您哪找来的?这要去伺候少爷,行吗?」

「少爷吩咐了,把她打扮起来。」那大丫头一听是这样,走过来,绕着桃花转了一圈,下了结论,「先去洗洗,看那脸脏的,云族的人不懂得怎么洗脸吗?」

桃花即便再不懂事,也知道这话一污辱了族人,见她要来拉,立即格开,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秦姨,您有什么事情吩咐下来,我会尽力做好,再困难的事情我也会努力学,我来朱家,是做事情换银子,光明正大,可没白拿一分钱,我可以不要在朱家工作,但不能因为这样让云族受辱。」

桃花顿了顿,转向那丫头,「跟我道歉。」

那丫头自然是不管的,「我又没有说错,你脸真的很脏。」

「我今日要顾火种,脸上自然有煤灰,这有什么好奇怪,倒是你,我来江南三个月,从没见人像你一样,讲话这样坏。」

那大丫头看她生气,立即转向秦姨,「秦姨您瞧,还没上位就开始摆谱,那怎么行?」

秦姨真忍不住叹气了——这园儿,真的学不乖。

上回听玉儿说,她在书房「指点」三少爷该怎么画画,惹得少爷不快,不要她服侍,还连累她在小姐们那里伺候的姨母被福伯叫去骂了一顿。

所以这一阵子,园儿就在管事院这边,给他们几个大管家使唤。

三少爷吩咐,把桃花好好整理一下,她想,桃花跟园儿年纪比较接近,因此才叫园儿过来,没想到这丫头学不乖,开口闭口就想挑唆,「桃花,少爷吩咐了,让你梳妆整齐,不过如果你觉得有人说话难听,不想给她打扮也没关系。」

「秦姨的意思是,我可以不要去洗洗吗?」

秦姨点点头。

「那我不要去了,我不要跟她在一起。」

秦姨笑,「好,那你记得,酉时一到,就过去三少爷那里伺候吃晚饭,饭菜会有人拿过去,你帮忙倒茶揭凉便行。」

「酉时?那打扫怎么办?」

「今天开始,会有人在其他时间过去打扫,以后你不用做这工作,知道了吗?」

桃花点点头。

「下去吧。」

等桃花离开后,秦姨接着转向园儿,「把她打扮起来,是你的工作,她现在不想给你打扮,晚一点等她这一身去见三少爷,到时候可不是一身煤灰的问题,而是你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的问题。」

园儿闻言,立刻说,「我现在去叫她回来。」

「叫?你凭什么叫?你是管事了吗?还是成主人了?」桑姨语气逐渐严峻,「谁给你权力在朱府使唤人了?」

「那……那怎么办……」

「你现在去求人家吧,看看人家愿不愿意让你打扮。」

「求?」

「桃花是单纯,但是别以为人家单纯就欺负她,要让我知道你吓她还是威胁她,我这管事院就不要你了,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