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沿着蜿蜒险峻的盘山路曲折上行。
随着高度的爬升,能见度越来越低,快到终点的时候,大巴宛如在仙境中穿行。
这长达两小时的车程虽不算颠簸,但密集的弯道还是让林一生出些眩晕的不适。
他迈下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海拔两千四百米的潮湿空气。
世界沉睡在弥漫无边的茫茫白雾里。
他环视四周,好不容易才找到徒步上山的入口,刚准备抬脚,身后人喊住了他。
“你不怕大提琴受潮吗?”
林一攥着琴盒背带犹豫片刻。
这里云遮雾绕,水滴浮游在空气之中,和下着小雨并无二致。
他的琴盒虽然防水,但不能冒这个险。
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林一没有提前预约住宿,只好在大巴站附近挑了一家看着最顺眼的酒店,开了间标价最贵的房。
房间的地暖开得很足,但这暖烘烘的干燥环境对于大提琴而言依然是一座地狱,林一把地暖关掉,又开窗通了会儿风,与琴盒面对面,在床尾静坐了一会儿。
段喆看着窗外,提醒他:“天要黑了。”
林一正要起身,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来电人是“见色忘义的白眼狼”。
自从纪春山和老情人复合,林一至少挂了他上百个电话,但这回他大发慈悲了一次,接了。
“你在哪儿?”纪春山急冲冲地问。
“旅游呢。”林一不耐烦地答。
“自己一个人?”
“干嘛?”
纪春山早就习惯了他这套永远不给答案的太极拳法,索性换了个问题:“为什么不接段喆的电话?”
林一看着眼前的段喆,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接他的电话?”
“林一。”纪春山放低了一点声音,“你还好吧。”
林一流利道:“你别烦我,我就挺好的。”
“什么时候回北京?”
“不知道啊。”
果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纪春山无奈地轻声叹气:“等你回了北京,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还没有正式介绍小序给你认识。”
林一懒懒地“嗯”了声,说:“看我心情吧。”
他的态度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纪春山放下一点心,又耐心地嘱咐了几句。
林一实在听不下去他那些注意安全记得吃药按时吃饭之类的废话,在他啰嗦得正起劲的时候把电话挂了。
天色微暗,林一把手机放回床上,起身摸了摸琴盒,和段喆一起离开了房间。
*
高大挺拔的冷杉凝霜挂雪,枝丫间坠满了晶莹透亮的冰凌。
这条积雪山路的尽头是个景点,但这个时节罕有人来。
路程长,坡度陡,积雪的山路还格外难走,林一才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背便爬满了潮湿的细汗。
段喆倒丝毫不显疲惫。
林一不由得缓下脚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他和段喆一起晨跑的时候。
“累了。”林一微微喘气,提议道,“歇一会儿吧。”
“不用。”段喆看向斜前方,说,“到了。”
林一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白雾,看到了在梦中重现过千遍万遍、过分熟悉的画面。
他向前几步爬上陡坡,扶着崖边的一棵树向前眺望,忽然间豁然开朗。
眼前是冰封的寂静空山,周遭是生得潦草的树。
这是他刚升上小学那一年,林旭平和卓云带他和林深来过的地方。
就在他脚下的这个位置,他们一家四口曾拍过一张早已被卓云烧成灰烬的全家福。
“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一个词是什么?”林一轻声问。
“是什么?”
“是‘重复’。我的人生就是无休止的重复。重复生同样的病,重复吃同样的药。”他回头看了站在坡下的段喆一眼,“又重复犯同样的错。”
“没关系。”段喆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温声道,“林一,你看过雪山了,可以不用再重复了。”
林一背靠树干屈膝坐下。
“你走吧,你不是段喆。”他垂下头,笃定地说,“他不会劝我去死的。”
段喆没有反驳。
万籁归于寂静。
林一再次回头的时候,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他感慨似的笑了笑。
没想到,幻觉和真人一样听话。
头顶的夜幕一点一点降下来。
就是这里了。
这里将成为无聊与痛苦的终点。
林一摘掉耳机,又去大衣口袋里掏耳机盒,却摸到了其他东西。
是那块智能手表。
差点忘了,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得对段喆说。
林一摆弄了几下手表,又把手表和耳机盒一起收回到衣服口袋里,后脑勺靠着沟壑分明的树干,轻轻合上了眼。
可惜了。
这里没有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