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桂花巷106号>第34章 六月十七【完】

  原先是朦胧的一片白,渐渐清晰起来,显现出铁质的床架子、鲜嫩的向日葵,杜云霄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昨天守夜太累,不知不觉就趴在床边睡着了,再一看,发现病床上空空荡荡,他神色陡然一变,立即冲了出去。

  门外站着位白衣少年,乌黑的头发软软地垂着,跟他的眼睛一样漆黑,干干净净,他迟疑了一下,看着一动不动的杜云霄,心里略微打起了鼓,眼睛惴惴不安地眨了两下——“表、表哥?”

  “你醒了?”

  “嗯。”

  只见杜云霄脸上变化莫测,忽然猛地转身蹿进了房里,过了三四分钟之后,青年穿着一身洁净如新的衬衫,袖口喷着冷淡的木质香,面无表情说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是淡淡的男士香,并不浓烈,杜笑眼睛又轻轻眨了一下,有些困惑于杜云霄为什么住院还带香水。

  但既然杜云霄带了,那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

  少年眼睛很亮,又湿润润的,好像某种无害的小动物,有些腼腆地微笑了一下:“看你、你睡了。”

  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弟弟醒来的杜云霄感觉十分遗憾,他不动声色将杜笑检查一遍,确定现在的弟弟是100%的精神,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拿着笔记的民警忍着没有打喷嚏,又看了杜云霄两眼,这下更是啼笑皆非,发现他不仅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仔细看看还化了眉毛。

  对方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看到他身上的警服,眉头微微一蹙。

  小警察收回注视,将杜笑写好的笔录整理了一下放进文件袋里——“大概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有后续的消息会通知你。”

  等到警察离开,杜云霄的眉头仍旧紧紧皱着,他生得英气,虽平常也是冷冰冰的模样,却没有此时隐忍不发的阴翳,暗云涌动,一副即刻就要拎刀杀人的模样。

  “谁欺负你了?”

  杜笑一愣,吓得连连摆手,头比拨浪鼓还摇得勤快:“不、不是。”

  不是被人欺负了才找警察?

  杜云霄又沉思片刻:“你打谁了?”

  杜笑:“……”

  从年少时期就只有一根筋的杜云霄,在漫长的高中过程中总是因过于嚣张跋扈特立独行的个性引来众人不满,几度成为派出所的常客。

  第一次接到派出所电话的外公还吓得提心吊胆,到了地儿看就见坐在铁椅上的黑发少年嘴角被人打出一块偌大的淤血。

  “谁打了你!真是没王法了,光天化日下就这么欺负人吗?”

  热血上头的外公拉着杜云霄就要跟黑恶势力拼命,一旁的民警只好委婉地阻止了他:“您看看那儿。”

  顺着手指方向的只见一个吊着石膏的少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正是准备痛哭流涕倾诉一番的时候,杜云霄察觉到他靠近的动作,眉头一皱,冷冷“啧”一声。

  少年哼都没哼一声,直接被吓得两眼翻白,彻底晕死过去。

  外公:“……”

  只有单调的打架斗殴记忆的杜云霄理所当然地以为弟弟犯的事情与他差不了多少,而杜笑却沉默片刻:“好像是之前吃的早餐店出了事。”

  听到跟杜笑没有多大关系,杜云霄绷紧的神经这才松懈了一些,又追问道:“具体的呢?”

  杜笑只好含糊其辞,讲自己经常去的钟宝早餐里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所以警察对这几天去过的顾客都例行检查。

  实际上如果不是邬齐不辞辛劳地将整个院子都翻了一遍,说不定再过十年也不一定能沉冤得雪。

  说来也是很神奇的事情,即便是放在院里的那具皑皑白骨上没有任何印记,只有一件破旧不堪的老式校服,作为母亲还是第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在杜笑梦境里一直都是一丝不苟的母亲抱住贺钊天尸骨的时候却微微颤抖了,她不住地擦拭头骨上的灰尘与泥土,一行眼泪从她衰老疲惫的眼眶中滑落——“没事了,妈带你回家。”

  十年前的少年在茫茫夜色里失去踪迹,此后再不长大,却不知他的母亲也跟他一起被困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夜里,驻足不前。

  钟宝早餐的上一个店主也在几日后被提审,染上吸毒的他精神相当不济,几乎是被警察找上门来的一瞬间就下意识打算逃窜,一开始还想负隅顽抗,但当警察将一件沾满黑褐色血迹又肮脏不堪的校服摆在他面前时,他骤然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没了声息。

  后来一切都推行得相当顺利,关于作案时间他也交代得非常清楚,因为第二天就是跟他老婆离婚的日子,只是警方也对尸骨究竟是被谁从后院里挖出来的这一点感到匪夷所思,而知道真相的杜笑与邬齐都是默契地保持缄默。

  对于能看见常人不能看见的东西这件事,说出来大概也没几个人会真的相信。

  这段时间的杜笑相当敏感,夜里醒来总是要第一时间找邬齐在哪,有时候邬齐站得远了,他第一时间没找到,立即就光着脚满地跑,惊慌失措。

  他怕得紧,穿一件白色睡衣,头发散乱,忽然揪紧了对方的衣角,努力平息气息:“邬齐,你能、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正皱着眉给杜笑光溜溜的脚丫子套上鞋,邬齐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之后,脸上的潮红后知后觉地爬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虽然早就知道了杜笑说话从不注意分寸,但该死的是他的确没有任何自制力。

  杜笑以为他没听清,就打算再说一遍。

  “等等!算了!”

  意识到杜笑打算说什么的邬齐立马阻止了对方火上浇油的行为,为了让事态不要太失控,邬齐还是不得不躺在了床上,他并没有动作,却能感受到在安静的夜色里杜笑渐渐靠紧了,紧贴着自己,有温热的呼吸缓慢浸湿了他的脊背。

  “我好、好没用。”

  亡灵没有心跳,所以杜笑的脉搏连着他的气息一起跳动,他们的喜怒哀乐苦都通过血液共享,不能割舍。

  从寂静的夜里也下起了大雨,平静的湖面积蓄了许多眼泪,才能形成阴云,杜笑感受到有人转过身子,轻轻拥抱了自己。

  水汽从两千米的高空坠地,凝结成液体,邬齐同一朵布满沉重水汽的雨层云讲话,忽然将头也埋在他的肩胛,声音沙哑:“我也是。”

  湿润的液体涌进少年的心脏,杜笑略微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觉得邬齐就不伤心呢?

  与六月十七一起相处的人不仅仅有自己,还有邬齐。

  只是邬齐习惯了在他面前是无所不能、从不动摇的样子,所以当杜笑昏迷而六月十七也消失的时候,他也不能哭,不能流泪。

  他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他既无法扭转时空,也不能改变谁的命运,更无法转圜一段注定走向结局的故事。

  他只是一个谁也不能看见的幽灵。

  邬齐的眼泪奇异的也是温热,如活人一般有温度,在杜笑肩胛里压抑着声音哽咽,湖水不干枯,反而落起大雨,潮汐涌来,翻卷起透明的浪花,他压低了声音反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谁也救不了。

  对不起,什么也没说。

  在他的眼泪之中,杜笑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他轻轻顺着邬齐的头发,慢慢闭上眼睛。

  ……

  贺钊天下葬了,各种七七八八的事情累积起来,居然过了一个月之后才举行了葬礼。

  那一日杜笑与邬齐一起去看了,杜笑很认真地选了衣服,他挑来挑去,发现衣柜里居然都是颜色鲜亮的t恤,还是邬齐从角落扒找出来一件相对正式的黑色衬衫。

  杜笑一愣:“你怎么知、知道这里、里有?”

  对方英挺的眉微微蹙着,似听到了什么古怪的话一样:“你的衣服都是我给你洗的,我怎么不知道?”

  杜笑讪讪地住了嘴,也不能算都洗了吧,只是邬齐看不过他什么衣服都塞洗衣机的习惯,所以夏天的衣服都会先手洗一遍再丢进洗衣机里。

  效果确实相当显著,连袖口衣领处都是干干净净、洁净如新的不说,就连衣服都散发着淡淡的柠檬香气。

  邬齐好厉害啊。

  他情不自禁地想着。他正准备脱下衣服,就听见邬齐微微咳嗽一声,转头看见他耳朵通红,有些疑惑:“怎、怎么了?”

  “下次换衣服你先说一声。”

  邬齐咬着牙,走了出去。

  都是男生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杜笑很是疑惑,他换好衣服再看手机,发现已经快迟到了,他立刻背上背包,哒哒哒地跑下了楼,桌上的鲜虾玉米三明治还是温热的,杜笑塞进嘴里,三下五除二地吃完,噎得险些咳嗽,杜云霄递过去一杯牛奶。

  “慢点喝。”

  他对付对付将牛奶也喝完,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掰白。”

  最后还是拦到了的士,这才有惊无险地到了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是,六月十七的葬礼上人不少,来了很多人,除开亲戚朋友之外,还有一些是当初高中的同班同学。

  幸好表哥没来。

  杜笑略松一口气,站在人群后面,相当低调,也没有人主动上去搭讪。

  到了骨灰下葬的时候,去的人已经很少了,杜笑远远地跟着,看见有个佝偻着背的女人似乎在流泪,他沉默了片刻:“邬齐,幽灵完成执、执念后会去哪里呢?”

  阳光映在他纤细乌黑的睫毛上,半晌,邬齐说:“如果是我,我会希望自己变成风、变成雨、变成云,每一阵风,一场雨,一朵云,都是我留下的痕迹。”

  等人群散开,杜笑才迈步上长满苔藓的台阶,在黑白墓碑前放上了一束沾染露水的小雏菊。

  接连几日的发烧让杜笑消瘦不少,连宽大的T恤都被吹风得微微鼓起来,他打开了手里可乐,放在了墓碑前。

  贺钊天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选得很漂亮,留着微长黑发的少年面庞青涩,即使不笑,也能看出他的眼睛生得漂亮,气质忧郁。

  六月十七本来的性格与他们面前的样子大相径庭,无论是在梦境里,又亦或者是他人嘴里,他都是一个缄默不言的人。

  杜笑仍旧不适应叫他的本名,目光扫过青石上镀金的几个大字,他微微一愣。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七至二零一四一月二十。

  松柏树长青,杜笑转过了头,雨珠透明而湿润,墓园里相当寂静,眼泪震耳欲聋。

  ……

  贺钊天也不记得自己作为幽灵存在了多久,对于不生不死的他来说时间没有太多意义。

  太阳高照,八街九陌,行人寥寥,过于炽热的天气让地表温度已经达到了恐怖的七十度,煎熟鸡蛋:不在话下,他不得不躲在迎春花的树荫里,从没有这样庆幸自己至少还有一双鞋子。

  每到了夏天,总有一些幽灵逃无可逃,被太阳晒得吱哇乱叫。

  这仍旧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烈阳炽热,树影斑驳,天空蔚蓝如洗,每一朵白云都蓬松雪白得像棉花糖,他漫无目的地扫视,没有人,然后闭上眼双手合十,在他不知道的第二十八个生日向虚无缥缈的神明祈祷——如果真的有神或者命运存在,请给他一个消失的机会,一个朋友,或者自己生前的记忆。

  他认真在心中反复呢喃,祈祷,睁开眼,浑身却没有任何变化。

  一如既往,神明从不回应任何一个信徒的要求。

  “我不、不痛。”

  他忽然听见拐角处有声音,好奇地踩着荫蔽走过去,看见一个在海棠树下会跟小猫讲话的少年,他肌肤很白,已经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手臂上清晰可见被抓挠出的血痕,对着一只猫轻言细语地讲话:“我不、不会伤害你,别害、害怕我。”

  少年讲话期期艾艾,很是费力,虽然低垂着头,却能看见脸颊上还有尚未干涸的透明泪水。

  像是经历了某场让他无法消化的伤心事。

  少年的头发发色很黑,早被太阳晒得滚烫,他摸了一下,似乎被烫到了一样,小小嘶了一声。

  从没有看过这么笨的人,贺钊天努力控制,才不至于笑出声。

  他对少年十分好奇,乃至于第一次做出了在街头偷偷堵人的行为,对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脸色苍白,目光盯着他捧在手里的头颅,几乎晕厥,但很快就转开了目光,假装与人通话那样若无其事捧着手机。

  这人能看见他。

  贺钊天兴奋地将头抛了起来,又用手接住了——杜笑脸色更难看了,已经可以说是毫无一点儿血色了。

  在他祈祷的第十年,他对上帝的许愿终于全部有了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