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桂花巷106号>第33章 消逝

  手指被阳光映射着,苍白得近乎透明,六月十七再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发觉这并不是错觉,而是他的确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他微微叹一口,生出一点儿了然与庆幸,消逝的感觉异常奇妙,周身如陷入棉花糖里一般柔软,十分惫懒,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在电线杆下站着的少年面色苍白,唯有眼睛与鼻尖都是红的,六月十七从前就觉得杜笑哭起来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很倔强,眼眶红彤彤的。

  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嘛。

  怪不得这么伤心呢。

  怎么办呢,他有些头疼地想着,这下杜笑只怕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一阵风起,将六月十七的衣角揉碎,他身体散落的碎片似纷至沓来的蝴蝶,忽然想起杜笑与邬齐的关系更好,时常在他面前哭泣,好像也只在他面前哭泣。

  如今是第一次为自己流泪,算不上求仁得仁呢?

  杜笑此哭得却没有声息,只是近乎惨烈地望着他。

  六月十七胸口也感应似的疼痛起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杜笑为他流泪。

  在他微笑着试图说出些什么话来的时候,西街突然起了一场飙风,无数树叶呼啦作响,交织成悦耳的乐章,六月十七的身体仿佛一颗被巨人握在手里的琉璃珠,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彻底碎裂成无数齑粉。

  杜笑很轻地问:“六月十七,”

  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茫然无措地重复了一遍:“六月十七?”

  印着少年面庞的白纸漫天飞扬,仿佛一场被人遗忘的盛大葬礼,第一缕阳光终于突破了雾气,照映在杜笑身上。

  轻描淡写地提起我曾见过你,宽大脏兮兮的黑白校服,漂亮的桃花眼,在雪地里蔓延的无边红。

  ,咚,咚咚,渐渐加快的心跳声,突然爆发出一阵窒息的疼痛。

  杜笑捂住自己的胸口,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如果不是昨天晚上又梦到了六月十七被谋杀的梦境,是不是自己就不会来这里,是不是六月十七就不会消失。

  梦境里的厨房里吊着一只灯泡,年轻的肉体就摆在灶台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切割下来的大腿与头颅,分尸后分别埋在土里,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杜笑浑身发冷,六月十七消失了,明明知道自己宁可跟他反目成仇也不愿意让他逝去,可他还是消失了。

  一句话也不肯给他留下。

  大脑针扎一样突突地疼痛,无数记忆翻涌而出,胃里却直冒酸气,杜笑喉头一哽,忽然吐了出来。

  连邬齐也骗他,都不愿意说,都要骗他,装没事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咬紧了嘴唇,尝到腥气,可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恨不了邬齐,却忍不住怨他,眼睛都酸涩地痛了,他睁大了,死死忍住了,不肯再哭。

  有人看见他面若金纸,像个死去的游魂,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哭得怎么厉害,是家里有谁出事了吗?”

  那声音很迟缓地穿进他的耳朵里,杜笑仿佛被巨大的玻璃罩子包裹了,关切的话语跨过漫长的大西洋岸,钻进他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去的,浑浑噩噩,回到家倒头就睡,只希望是个能醒来的噩梦,还是杜云霄到了中午都没有等到他下来吃饭才匆匆忙忙跑到楼上,发觉杜笑已经烧得额头滚烫,脸颊通红。

  他拍了杜笑好几下,才勉强将人叫醒。

  “笑笑醒醒,还有意识吗?”

  杜笑只是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我没事。”

  今日的杜笑显然相当奇怪,杜云霄虽不是心细如发的性子,也猜到他多少是遇上了事,可现在不是适合诉说的时机,他拿出测温枪一试,已经烧到38.6度了,心里一沉,这可不能继续睡下去了。

  他拍了拍杜笑的脸颊。

  “怎么烧得这么厉害,笑笑,听得到我说话吗?”

  然而这次杜笑却没有回应他

  少年显然是烧得难受了,脸颊都飞上一层不正常的红色,气息滚烫。

  杜云霄直接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披上外套,背起来就往楼下跑了。

  木楼梯倒数第二个台阶比一个台阶更长,有微小的落差,杜云霄走得太急,直接摔到在了地上,他飞快地爬起来,将弟弟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定无恙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等开车到了医院,他抱着杜笑冲进了急诊室里——“医生,你帮我看看,我弟弟发烧了一直不醒。”

  病来如山倒,如同小太阳一样顽强的杜笑居然也有生病住院的时候,这一病就在医院里住了三四天,总是反反复复地发烧。

  外公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晚上都没睡好,杜云霄几乎24小时都在这里值班。

  窝在被窝里的杜笑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眉头紧蹙着,似乎是被烧得浑身难受,偶尔也有醒来的时候,只是醒了没多久之后就要喊困。

  外公心里难受,躲在外头偷偷抹眼泪。

  连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原本应该只是风寒感冒,只是杜笑却怎么也没办法彻底退烧,再照这样烧下去,迟早烧成肺炎。

  在病床前连守了三天的杜云霄,揉了揉自己酸胀太阳穴,他看着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的杜笑,对方连昏迷都相当安静,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还不醒过来?”

  床上的杜笑紧闭着眼。

  杜云霄抖出根烟,咬在嘴里,自己默默走到了外面,下巴上长出的青青胡茬也没有修理。

  好几个护士走过去的时候都偷偷打量他,医院里都传开了,说是前两天急诊室前来了个一米八的大帅哥,清清冷冷,跟雪莲花似的盘顺条亮。

  医院里的怪事不少,鬼也多,站在杜笑床边的邬齐垂下了眼睫,他凌晨时在花园里多待了一会儿,出来后才发现杜笑不见了踪影,心中就知道不对劲了。

  他看着杜笑苍白的面容,手指都攥紧了:“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只是作为幽灵我也很了解六月十七的心情。”

  “对不起。”

  他捧住杜笑的手,抵在了下巴上,声音发涩:“你要打我,要骂我我都行。”

  “不要不理我。”

  从他脸上淌下眼泪,滴落在了杜笑的手背上,奇异的是幽灵的眼泪是滚烫的,落下来,烫得杜笑的手指微微蜷缩。

  在铺天盖地的大雾中迷茫行走,混混沌沌间他看不见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的来路,身边飘荡着形形色色的人。

  仔细一看,都有些熟悉。

  杜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却不知道缘由,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他记起六月十七在自己面前如齑粉般消失,心口又沉闷起来。

  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声线清冷,仿佛从天而降:“这是我弟弟,能不能请你们帮忙看一看。”

  “他一直发烧,也不醒。”

  是杜云霄的声音,只是杜笑从来没有听过杜云霄如此失态的模样,焦急得都不像他。

  另一个陌生又温柔的女声讲:“这位家属,你的腿也摔伤得厉害,我们帮你先看着弟弟,你就去处理吧,要不然感染了。”

  “等你们打完退烧针我再去。”

  哒哒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怎么把人搞成这样了!”

  外公急得来回踱步,当天晚上才知道消息,小老头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你也是,怎么不早告诉我?”

  靠在墙上的男人沉默不语,眼下吊着一圈青黑,胡子拉渣,在医院上上下下到处跑了一天,杜云霄神色相当疲倦。

  到底也心疼外孙,外公叹了口气。

  “不怪你,你先去休息吧。”

  “没事,我先看着他,万一到时候他醒了发现是一个人会怕的。”

  知道杜笑生病的外公牵肠挂肚,要不是医生护士三番五次阻拦,只怕还要守着他过夜。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大雾中没有再传来人身,杜笑迷了路,只好先坐在地上——“都是我的错。”

  邬齐的声音相当艰涩,随着声音而来,梦里下了一场大雨,那雨滴是温热的,落在杜笑身上却没有把他打湿。

  是眼泪。

  对方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数落着自己的错处,生怕杜笑再也醒不过来。

  其实就算死了不也还能见到么?

  可邬齐要的是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杜笑,他不要一个跟他一样冰冷的魂魄。

  他要杜笑活,不要他死。

  在刹那间,杜笑想起了六月十七那句未尽的话语,他刻意放缓的动作即便被风声吞噬了声音,也能够清晰地在映入眼底——“别怪我了。”

  别怪他一个人离去,别怪他不告而别,别怪他欺骗他,只是为了他心情晴霁。

  窗外落进一束斜阳,邬齐攥着杜笑的手,病床上紧闭着双眼的少年,从他眼角无声地滑落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