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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年的夏天,中考之后,拿到成绩单之后我爸奖励了我一辆自行车。我爸说,努力是有回报的,我送你自行车是为了让你记得获得成功的快乐。
他说,这种快乐是意义非凡,它具有伟大的意义,能时刻鞭策人不断前行。
我心想,放屁,它只会提醒我过往的痛苦。事实也确实如此,那辆自行车没到手两个星期就被人偷了。
车丢了之后,我爸爸说:“以后你坐十一路去学校吧。”
那是我人生中一段平凡的日子,这样的暑假,在往后我还有很多个。它既不具有象征性的意义,也不具有令人值得怀念的回忆,于是我成天无所事事,游魂似的在大街上晃荡。
七八月的夏天,天气十分炎热,太阳不要命地烤炙着朝云港的每一个角落。我没钱去玩游戏,有时候会和池椿去河里游泳,但我的游泳技术非常不行,只会狗刨式,而池椿那家伙会的游泳姿势很多。
他通常一边划开优美的游戏,一边在旁边嘲笑我。他提议我可以跟他学游戏,但前提是得教学费,我也是服了。
如果我有钱,还用得着跟他学?
于是我恼羞成怒,在水里朝他的屁股狠狠地踹了两脚,并扬言说要绝交。
这句话我已经说了无数边,他向来不放在心上,这就更让我恼火了。有一次,他为了让我消火气,邀请我去溜冰场。
溜冰场那种场所鱼龙混杂很多社会大哥,我有点慌。念小学的时候,我曾因好奇去过一次,结果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小流氓,被当初拽去小角落了,挨了一记耳光。
虽然挨耳光这事,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没什么。
然而那时候我才十岁,身上还没流窜出流氓的气质,说过最拽的话就是你给我等着。
这句话还是池椿教我的,他说这句话很管用,有种很霸气的震慑作用,一般人听完后都得麻溜就逃走。
那时候我信了,结果说完之后,又挨了两记耳光。
我不愿去舞厅,池椿说游戏厅也可以。我们把零钱全部兑换成了硬币,打算把游戏全玩了遍。可还没玩几个就被我爸爸给逮住了。
他一只手拿着寸把厚的本子,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我的鼻子:“周小景,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简直要气疯了。
从此之后,他勒令我不许和隔壁的黄毛小子玩。
我爸虽然是老师,但他的骨子里依然保留着腐朽的文人思想,对我的规则比他妈的贵族王子还多。禁止早恋,禁止打架抽烟,禁止玩游戏,禁止和学习不好的同学玩。
他认为人就像动物,只有能力过硬技能在野蛮的荒野里更好地生存下去。我爸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他错就错在把成绩当成了衡量一个人唯一的标准。我爸说,池椿也就中看不中用,看他那二三十分的成绩就知道了,一看就是脑子不好使。
他说话时,神色庄严,很像十八世纪里的传道的教徒。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之所以到游戏厅去是为了抓班里的学生。他说,最近学校出了新规定,抓到一个学生违反纪律,就增加一个业绩奖金。他手里拿着的厚本子就是花名册,每抓到一个他就会在本子画上一笔,这种游戏很好玩,就像消消乐,连成一串还能升级。
那天他兴致勃勃去到游戏厅,立志要在本子上划上两道杠子,结果没想到逮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并化为愤怒。
我被我爸爸揪着耳朵回了家。
那天他没跟我废话,从门上取下鸡毛掸子给我两鞭子。
我爸爸说:“以后再和隔壁的小混混玩就禁足!”
漫长的日子里,我实在是无聊,只能去找我堂哥。
可我堂哥是个傻子,学习比池椿还差,十个手指头以外的算术都不会算。然而我爸并没有禁止我和堂哥玩,相反地,还鼓舞我经常去堂哥那串门。
我问我爸爸说,你不是不许我和学习不好的人玩?他只会一加一,还经常把屁股说成脑袋。
我爸爸听完之后很不开心,并警告我说,少拿你堂哥开玩笑,他是你的家人。
看吧。人就是这样,对于他们来说,标准的界限只对弱者使用。
我并不喜欢去堂哥那,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大伯。我说过,我大伯是个碎嘴,对我的要求比我爸还高且处处看我不顺眼。很多时候,仿佛我才是他的儿子,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我妈说,你要体谅大伯,他这是把对小严的寄托放在了你身上。你有两个人爱,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心想,可去他的。
话说回来堂哥也是可怜。
堂哥叫周小严,他比我大十岁,是个高材生。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已经凭借着过人的聪慧考上一流大学。
据我妈说,我堂哥没傻之前很聪明,别家小孩还在学加减时,我堂哥已经会乘除;别人在学拼音,我堂哥已经会背古诗,反正学什么都能比别人要领悟得快。当堂哥考上重点大学时,大伯在村里摆了十几桌的酒,有亲戚关系的,没亲戚关系的,都请了过来。他们认为我堂哥就是周家的福音,逐渐落寞的周家终于要东山再起。
等我上初中的时候,堂哥研究生毕业。
堂哥并不是个书呆子,他热爱社交,运动神经很发达,骑马、射击、爬山样样精通,且领导能力超群。
研究生毕业当天,他组织同学去爬雪山,说什么没登上过雪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同学在他的怂恿下,纷纷跟随堂哥的脚步去寻找完整的人生。
结果当天,在登顶的时候堂哥一个不小心从雪山摔了下来。救回来之后就变成了傻子,还一直喊冷,大夏天的也要抱着暖水壶,有时候他还和我说,那天其实是有人要陷害他。
他从雪山摔下来之前,看到了一个会唱歌的雪人。雪人不仅会唱歌,还会跳舞,雪人一蹦一跳来到他的身后,从鼻子上取下一根胳膊粗的胡萝卜,往他的腰上捅,他因为要逃命才跳了下去。
我从小就喜欢看悬疑片,对此十分好奇,就问堂哥:“雪人长什么样子的,多高,多重,是不是还会伸长手在地上一蹦一蹦的。”
堂哥听完后骂我是蠢货。
他说:“是雪人,又不是僵尸。小景你真傻,没救了。”
被一个傻子骂蠢货,这令我十分没面子。
我说:“你吹牛吧?动画片看多了是不是?”
他用食指抠鼻子,随后把鼻屎弹在了墙上:“肯定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吸了一吸鼻子看着我说:“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
我在他扭曲的五官中,看到了难得严肃的神情。
“怎么说?”
“安静,”他快速地朝窗外瞥了一眼,凑近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先安静。”
我等待着。
阳光从外面漫进来,给地板撒上一层金沙,恍惚之间有种漫游太空的错觉。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堂哥急促的呼吸声和时钟行走的声音。
随后,他撅高屁股,对着我的脸放了一个巨大的响屁。
我跳起来,一脚踹倒他说:“你耍我!”
堂哥哈哈大笑,一边拍手,一边指着我说:“被骗了,被骗子了,小景是个傻子,小景是个傻子。”
我气得要死:“有种你再说一遍?”
他走过来,用手指戳我额头:“小景是傻子,小景是傻子。”
我推开他,他照着我的鼻子打来一拳。
我扬起手想呼他一巴掌,最后好歹还是忍住了。
我干吗要和一个傻子计较呢。
从堂哥家里出来,我在楼下看见了池椿。
他坐在楼下的花坛边,托起腮满脸愁云地凝望着天空。太阳斜照在他的背上,微微反出温籍的光来,远远看着像思考的大卫雕像。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行李包,我走过去,问他要去哪儿?
他从花丛里抽出两根鱼竿说:“和我爸去钓鱼。”
我说:“带我一个。”距离上次在游戏厅被抓包后,我已经被我爸严加管控了两个多星期,我可不想在家里待下去,否则我真的会疯。
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爸其实不是老师,而是狱长,监狱里受管教的犯人他妈的就我一个。
被管教也就算了,主要还是因为我爸身上有一种自带的雷达,能精准扫描到一切妨碍于我学习的危险。他就像一只想要捕食的豹子,虎视眈眈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
比如,我看电视超过十分钟是危险的,在他的认知里这是一种自甘堕落的前兆。
比如,我出门闲逛是危险,他认为我有去打架斗殴的可能。
再比如,我没事趴在阳台上张望是危险,这意味着我在想办法和池椿瞎聊。
而瞎聊也是危险,他觉得祸从口出,过度的言论会使人在不知觉间失去人身自由。
反正除了学习,我干点儿什么,对于他来说都是危险。
只有在我伏案学习的时候,他还觉得我又回到了正轨。
我实在是受不了的,他爹的我又不是机器。
池椿说:“ 你刑满期放了?”他说这话时无精打采的,不用问我都知道他又是遇到了感情问题。
我说:“逃狱了,带我走。”
他托着下巴,死气沉沉地看着我说:“你不觉得我状态很不对劲吗?比如脸色不太好之类的。”
“不觉得。”
“周苏慧好像生气了,说我不够爱她。”
我说:“那你爱她吗?”池椿说:“什么是爱?”
“去你的,你真不是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