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晃了晃,被苍泠的肩膀撞了一下。
他没有对碍事的屏风动手,只是丢了句:“你爹还等着你为他报仇,别让亲者痛仇者快。”
直到房门开启又阖上的声响传来,环着双臂渐渐松开。
……
天刚放亮,听见院里没了动静,沈先翻身起床跑向了隔壁。
昨夜苍泠回了自己那屋睡,约莫比起对着他,桐油味更能接受。
房门敞开着,汗水浸透了白色里衣。看见他,擦拭的手停下。
“有事?”
本想为自己昨日的失态找补,可四目相对的一刻,张着嘴,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竟起了退缩的念头。
倒是苍泠,看了他一会,继续擦起了汗水,“过会夫人要出门,你是一同还是在府里待着?”
“出门?”沈先一愣,“去哪?”
侯府还在孝期,他也未听说谁家送来过请帖。
随手将汗巾挂在椅背,苍泠拿起了一旁的外衫,“好像是去上香。”
好像,是因为他早起练功的时候,正巧看见主屋那边的张嫂挎着个放满纸钱香烛的竹篮。从院前路过,张嫂朝他点了点头,便径直穿过了月门。
他以为沈先知道。
“上香?”跟鹩哥似的,沈先重复着他的话,喃喃道,“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
苍泠耸了耸肩:“也可能我误会了。”毕竟张嫂并未直说,全是他的猜测。
沈先看了他一眼,方又要开口,一个丫鬟急匆匆跑来。
“小侯爷,不好了,您快去前门看看。”该有的礼都被抛在了脑后,丫鬟捂着额角,“那、那些个百姓在往咱侯府门口扔菜叶。”
岂止菜叶,那是丫鬟择了最多的说。
发臭的鸡蛋,泛酸的泔脚,甚至不知是哪个对侯府深恶痛绝的,往台阶上泼了一桶粪尿。
在沈先跨过那道高立的门槛后,一个灰布麻衣的中年男人走出了围拢的人群。他的胳膊还挎着个空空的菜篮。
“私通外敌的狗东西。”
不由分说,夺过旁人手里的鸡蛋朝沈先砸去。
未躲闪,鸡蛋在脚下变得稀烂。黏糊的蛋清裹着黄渍飞溅上素白的衣摆。
许是男人没料到自己没能砸准,心有不甘地啐了一口。
“装模作样,什么狗屁忠勇侯府?简直是辱没了忠勇二字。”他大声嚷着,挎着的菜篮也被当做武/器丢了出去。
竹编的菜篮很轻,还没飞上台阶就滚了下去。
“每年朝廷要从我们身上征收多少粮和银,我看八成都进了他们的狗肚子。”
“这就是差距,这就是投胎。谁让人家当狗都比你当人来得高贵?”
“那是他那狗爹死得早,死得其所。”
“忠勇?朝廷瞎的,就当咱们老百姓都瞎的。”
有人在煽风点火,有人在落井下石,也有人冷冷地目睹着这一幕,仿佛置身事外。
那人就是沈先。
无甚表情地低头看向一旁的小厮:“发生了何事?”
小厮正为挡住时不时飞来的烂果烂叶分神,忽被主子如此一问,才发觉:“不知道。”
黑色的眼眸划闪过一丝疑惑。
“回小侯爷,奴才是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垮下的嘴角欲哭无泪,“奴才听到有人骂街出来看时,门口已经是污糟一片。可那些人嘴里骂的,奴才是真没明白,奴才也不敢断章取义。”
沈先的神色总算有了些微变,要笑不笑的那种。
看着满地狼藉和似乎不准备散去的人群,小厮小心地问了声:“小侯爷,现下,咋办?”
剑眉挑起,沈先扫过“义愤填膺”的众人。
“不用管。”双手背往身后,气定神闲,“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小厮一愣:“可这些……”
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曾经一尘不染,此时却又脏又臭。
“让它去,挺好的。”抬脚转身之际,沈先又交代了一句,“如果谁要闯进来,也别拦着。”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在前排凑得近的那几个耳朵。
“小侯爷?”这下,小厮是真弄不懂主子的心思了。
“照做。”
拉长的尾音在转过结实的门板,撞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后收住。
“娘。”
爽朗地喊了声,目光落在张嫂的竹篮,“娘这是要出门?”
怀蝶点点头,看了眼他的身后,“外面听着很热闹?”
呵呵一笑,上前接过丫鬟递来的斗篷,一边替他娘系上,一边建议:“人还没散,要不你们走偏门?免的冲撞了娘。”
“不用。”拍了拍他的手背,怀蝶扬起笑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说,我们没有做过亏心事,你爹也没有。忠勇二字,我们沈家担得起。”
显然,她已经站了挺久。
摸上鼻子,沈先迟疑了一下:“娘的意思,现在就出去?”
“对。”
双手交握在身前,怀蝶望向高高的侯府门扉。
“有种的,他们就往我头上砸。”
沈先瞪大了眼睛,张嫂捂住了偷笑的嘴角,小丫鬟手上没了斗篷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根擀面杖。
“小侯爷放心,我们会好生照顾夫人。”
“对,谁敢碰夫人,奴婢第一个饶不了他。”
擀面杖示威似地挥了挥,一马当先走到了前头。
她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啊。
欲要阻拦的手放下,笑意终是到达了眼底,“早去早回。”
不一会儿,外面的嘈杂骤然消弭,沈先摇着头走进院子。
一人多高的墙头上,衣袂飘飘。
“快些。”不耐烦的催促着,朝他伸出手来。
紧抿的唇角克制地扬起,“你是护卫,还是我是护卫?”
不想,墙上那人皮笑肉不笑地丢了回来,“你娘,还是我娘?”
仰头而望,清隽的脸眼看正要渐渐变了天。沈先忙不迭抓住那只手,“真是开不得一点玩笑。”嘀咕着,借力跃上墙头。
忽然,迟钝地发问:“为什么翻墙?”
白眼横来,“小侯爷大可走正门,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夫人那气势能让人闭嘴?”他耳力很好,隔着院墙,隔着巷弄,也能听出个大概。
更何况,那些人也没压低声。
不愿再同他胡扯,单手撑在墙垣,苍泠方要往下跳——
“可是我娘她们好像备了马车。”
……
春日暖阳照耀在喧闹的长街。
敞开的店铺,吆喝的摊贩,仿佛都不愿浪费这大好的春意盎然,铆足了劲。就连路过的小狗小猫也忍不住停下脚步,闻一闻空气中的香甜。
当然这一切,无关他身边这人。
眼瞅青龙寺的山门过了转口就到,沈先扯住了沉默一路的衣袖。
“放开。”头也不回,苍泠冷声道。
“不放。”死皮赖脸,沈先打定了主意,“除非你笑一个。”
他回头了,不过仍然没有笑容,“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浅色的瞳仁写着威胁。
“信,你剁吧。”下巴一扬,沈先无所畏惧,“大不了后半辈子吃你的喝你的,正好顺便替我把侯府里那些老的小的也一块养了。”
脚步一滞,苍泠眯起眼:“……美的你。”
美不美,沈先不在乎。在乎的是他终于不再冷着张脸,说他犟,自己还不像丢了骨头的狗,憋着气闷头往前冲。
呃,呸。他娘才不是骨头。
蓦地又一愣,这话怎么像骂人?眉头纠结一块,沈先居然有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
“那是你府上的马车?”
突然停下,苍泠的口吻有些不确定。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香客拥挤的山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嗯,是。”自家的马车一眼就能认出,沈先没有犹豫。只是奇怪地多看了一眼四周。
虽说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但青龙寺是盛京里唯一的寺院,即便是平日也香火鼎盛。看那些上山下山的香客就是最好的证明。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分神,苍泠停下了脚步。
视线正从卖梨的小摊收回,沈先迟疑了下:“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话这么说着,沈先却加快了步伐。
苍泠发现,离马车越来越近,沈先的嘴角越抿越紧。直到,掀起帘子,马车内空无一人。
“上山。”
话音未落,沈先已挤过熙攘的人潮,只身奔上上山的石阶。
在找遍寺院中所有的大殿小殿厢房客堂后,沈先的脸色已然煞白。
“我娘她、她们……”
先一步打断,“你再找找,墨迹是新的应该没有走远。我去山下找。”不容他反对,苍泠希望他们只是疏忽了某个角落,而不是如沈先所想。
失踪。如果是真的……衣袖下的掌悄悄捏紧,不,会找到的。
虽然不止夫人,还有张嫂、丫鬟和赶车的小厮都不见了踪影。
但是沈先问了大殿负责接待香客的僧人,说是见过忠勇侯府的沈夫人。僧人还将捐香油钱的簿子翻给他们看,上头的墨迹未干透,是新的。
拾阶而下的身形飞快,掐算着他们几人上山下山的脚程。
“这红绳编得可真巧,咱们要不给小侯爷也带几条回去?”
踏下下一石阶的脚猛地收回,苍泠望向左侧被树枝遮挡的小道。
“几条?不成,咱们侯府可没娶妻又纳妾的规矩。”悦耳又爽利的笑声,不是沈夫人又会是谁?
悬着心,放下的瞬间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汗湿一片。
“那倒是,侯爷也就娶了夫人一人。”张嫂似乎想起了过去,“话又说回来,夫人还未出阁时堵在咱怀府门前的公子哥可多了去,偏偏那时的小姐就看中了那么一个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的人。”
而那人也再也不能陪她家小姐一块白首相偕。
苍泠没有进去打扰,守在人来人往的路口。他想等他们出林子,然后再一同上山找沈先。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下山的沈先。
双颊因为潮热泛着红晕,紧皱的眉头在望见他的刹那有了松动。沈先疾步冲他而来,素白的衣袍在阳光下有些晃了眼。
沈先方要开口,苍泠的食指已贴上了唇,冲他眨了眨眼,然后望向背后的林间小道。
“那就给他留一根绳,其余的你们都拿去送人,喜欢的不喜欢的都送。”
“一根?只给小侯爷一根红绳?夫人,红绳不是成双成对的吗?”
沈先迷惑地看向苍泠,无声地询问:他们在说什么?
苍泠却笑而不语。
“对啊,是成双成对,那也得他送得出去才是。”
沈先一愣,但听得他娘又说——
“万一没人要,岂不脸疼?”
“一根多好,即使人家转身丢了,他也不知道。”
嗯,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