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是近子夜才回的侯府。
看着他跟一缕游魂似地朝廊下走来,低着头,一身素白,步伐拖曳,时不时叹气。
“你怎么在这?”
差点磕上台阶,沈先捂住胸口惊讶地倒退三步。
月光下,苍泠扬起一抹诡异的笑。
“不在这,还能在哪?”
沈先一愣,半晌之后,沉重地又叹了口气。
“吓死我了。”
还以为会被怼回来。托着下颚,苍泠奇异地瞟了他一眼。
显然沈先似乎心思不在此,倒是随口问了声:“还不睡吗?”话说着,抬脚上了台阶,在他身旁坐下。
席地而坐,衣袍擦过砖石铺就的地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娘可有出过府?”不提为何晚归,沈先开口先问了娘亲。
摇了摇头,“夫人约莫被你气得不轻,在房里待了一整天。”他回来时察看过主屋情况,夫人确是没有外出过的迹象。当然,离开过的那小半会他并不准备告诉沈先。
就像沈先,也似乎没有打算告诉他范云廷死了。
不置可否,他喜欢这份隐瞒。比起互相坦诚,要好应对得多。
“苍泠。”沈先唤他。
随意“嗯”了声以示回应。
“我同他们提了改旗易帜。”
他们,还剩几个他们?望着沙沙轻响的梧桐,苍泠安静地等着他往下说。
“离洛没有反对,像是早猜到我会这么做。就是虞副将,气得不轻,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离开时,还有点害怕他会追出来继续骂。”自嘲地弯了唇角。
避重就轻。苍泠也不揭穿,只听幽幽的笑声掺杂着无奈。
“怎么就在这时候,范副将会被人谋害了呢?几日前还好端端的。”
咯噔一下,苍泠迟疑地回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啊。”沈先看着他,眼里淡漠一片,唇角一抹讥讽,“你说这背后之人究竟是想得到沈家军,还是想毁了沈家军?”
不待他张口,沈先已挪开了目光。
漫无目的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沈家军,呵。”深夜寂静,笑声刺耳,“大易将士八百万余人,不过一个沈家军就令人坐立难安至此。驻守边关数十年间,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忍下的?”
“若不忍下,就不只简单的坐立难安。”轻轻一言,苍泠明白他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但沈先竟主动提起了范云廷,也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与此同时,本疏忽松懈的神经又绷紧了。
一边告诫自己不能让沈先察觉,一边故作犹豫,“范副将他,发生了何事?”谨慎开口,苍泠面上显露的是“关心”。
“被人下了毒,”沈先回道,忽地顿了下,“还记得钩吻吗?”
募兵那日从四个杀手身上搜出的毒/药,秋沁之做戏做过头差点把自己毒死。几乎是立时反应,苍泠想到了奎宁。
“军医怎么说?”脱口而出,方才惊觉自己失言。
心跳骤乱,他小心翼翼地觑眼偷看身旁之人。
“军医已经查验过了,确认就是钩吻。”幸好沈先神色无异,浑然不觉地继续说着,“离洛是第一个发现的,听他所言,发现之时范副将早已没了生息多时。营帐中除了打翻的酒坛子,其余物件都没有被翻动的迹象。”
所以,范云廷既未留下有用的线索,来人也单纯地只要其性命。
“离洛打算先将此事压下暂不上报兵部和刑部,虞副将不同意,俩人吵得厉害谁也说服不了谁。”抬手揉上额角,沈先抿了一下唇,才又道,“天越来越热,虞副将也言之有理,总不可能真等尸身成白骨才上报。况且,若是被人知道先一步往上头告发,怕是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掀了掀唇,说不出该放心还是……按捺下,状似同情地颔首,胡乱扯了句:“这么晚回来也是因为此事?”
“这倒不是。”
身形一顿,苍泠意外地看向他。
“他们俩争执不下,就由我跑了趟刑部。”目光落在微微张启的嘴,沈先失笑,“有什么可惊讶的?难不成还真等上门抓人?”
瞠目结舌不足为表,苍泠惊讶地是:“你一个人去报的官?”他以为沈先不会管这事。出门前还说要跟沈家军划清界限,这样,岂不是惹祸上身?
“啊,不,还有军医。”
……
奎宁只是军医想要进刑部大门没那么容易,但因着沈先小侯爷的身份便轻松了很多。
他们傍晚过后到的刑部,幸好尚书大人还在。
沈先说他没有多言,充其量算是仗着在朝堂上与刑部尚书有过一面,才敢贸然求见。关于范副将何时死亡何时被发现又身中何毒,军医一五一十地禀明刑部尚书。而他,就在一旁坐着,偶尔喝一口茶。
尚书大人在听完军医所述后,立刻派人前往军营,军医也随同一块回了。
至于他,谢过尚书大人之后看了看天色,调头去了西长街。
水雾氤氲,屏风的另一侧有人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暗暗咬了牙根,瞥了一眼光影交替的墙壁,苍泠冷着声:“不喝酒不逛花楼,你当那些人是傻子吗?”
入夜后,西长街最有名的不外乎那些,沈先转悠了一大圈,任是没沾染一点脂粉味和酒气就回了侯府。
“是,也不是。”答了个玄乎,随着水声是沈先慵懒的语调,“要知道,若是我今晚上了那花楼,说不定明天陛下就招我进宫聊聊咯。”
先不说他有孝在身,这种时候逛花楼喝花酒传出去一定会败坏侯府名声。即便他真上了,在那些人眼里指不定想的还是另一出。
比如,故布疑阵。猜忌,只会多而不会少。
没好气地撇嘴,“那还去?证明你闲得慌?”苍泠本是嘲笑他,却不料——
“诶,要不说你了解我呢。”
无语梗住,他了解个屁,纯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随口乱猜。苍泠默了默,解下挽起的衣袖,“我先出去……”
“走到清水桥时,遇上了以前一起吃喝玩乐的几位同好。”
隔着屏风,他的声音不似方才,这会有些沉闷。半屈的身子迟疑了一下,重新坐回板凳。
“他们恭喜我。”
恭喜他当上了侯爷。
恭喜他死了爹?
眉头不自觉皱起,“有些话听听就行,不必当真。”有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苍泠却仿佛不觉,“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屏风后有瞬间的安静,接着,是沈先低低的浅笑。
“你在生气吗?”
苍泠一愣,方想生硬地解释——
“我都不生气。”
墙上的阴影缓缓沉下,露出大半的光亮。
“许是他们无心的。”虽知这可能性很小,沈先却仍这么宽慰他,“毕竟在这盛京里头,希望有朝一日能科举高中步入朝堂的,不只是寒门士子,我们这些沾了祖上光出身好的也在其中。但比起我爹只娶了我娘一人,他们更羡慕我没有嫡庶之争,没有后院那些事。”
“他们只是觉得,早早承袭了这位子,似乎也不是全是坏事。”
搁在腿上的手掌无言蜷缩。
因为沈先的口吻越来越轻松,“我也觉得。”甚至,高亢地不似他,“诶,苍泠,你知道吗?我们几个以前一起喝酒玩乐时还曾探讨过,要如何不费吹灰之力当个一官半职。说来好笑,讨论半天竟发现还不如就这样混日子来的惬意舒服。”
墙上的光影随着油灯里的火苗明暗交叠,如梦似幻,真假难分。
而沈先,像止不住似地,一个劲地,“相比他们的麻烦,我算是无忧无愁地过了十六年。府里头的事有娘顶着,父亲远在边关即使想骂想打也够不着手。锦衣玉食,用度奢侈,逗狗遛鸟逛花楼,没事喝个小酒怡情,无聊了纵马长街。就连父亲死了,我还能承袭……”
“不是你的错。”
屏风侧,青衣肃立。
看着沉入水中紧紧环抱住双臂的背影,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光/裸的背脊绷直,沈先讪笑着不敢回头,却将脸埋进了双臂之间。
“我也曾如此想过。”
“可你没想过让你爹死。”
骤然打断,苍泠走近一步,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如果你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纨绔子,照夫人的性子早打死你之后追着你爹去了,哪还容你谈什么改旗易帜的歪理。”
“我不会安慰人。”看着他现在的样子,苍泠想起了祭堂上那晚。
“要哭就一次哭个够,过了今晚,别再后悔了。”
“我没哭。”
依旧犟得像个锯嘴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