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城隍【完结】>第22章

  雨天天空很暗,唐拾没开灯,就这么靠着冰冷的椅子出神。

  祝山乾趴在楼梯转角偷听半天,没听见什么动静,下楼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中午吃炒饭吗?双倍特辣的那种?”

  唐拾懒懒地起身回房间,兴趣缺缺:“你吃。”

  祝山乾还想再问,他老板冷冷的目光已经盯住了他:“自己没腿还是没嘴?”

  祝山乾噤若寒蝉,利落地滚了。

  唐拾心情不好的时候没什么具体的表现,就是变本加厉地犯困。

  他回到房间,雨下了一天一夜,被子有点潮,还有点冷,他也懒得抱怨什么,脱了外套直接躺了上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他睡得并不沉,梦却做得光怪陆离。

  宋柏第一次进到他梦里。

  “你在逃避什么?”他说,梦里的脸庞模糊不清。

  我没有,他说,我没有逃,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尖锐的钉子划开柔软的皮肉,伴随着剧烈的痛楚,白皙的皮肤上有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他拼命挣扎着,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到最后连神智都不清楚了,满眼的魑魅魍魉在周身盘旋徘徊,发出刺耳尖利的笑声。

  他被投进冰冷的水里,身上被冻得麻木了,只剩下眼前模模糊糊的光,他感觉到指尖有那么一丝热度,他用力伸出指尖去勾那一点滚烫的温度,发现是宋柏手掌覆着他的指尖,在符纸上笔走游龙。

  他说,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外……

  他说,徒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他问,记住了没?

  记得了,唐拾在梦里低声说。

  然后笔尖的朱砂滴落在纸上,洇破了纸背,他抬头,看见了周白桃的脸。

  背景变成了破旧的剧院,周白桃面色狰狞,把刀捅进了宋柏的后背。

  宋柏还在笑,画面一转,拿刀的变成了他自己。

  唐拾猛地松手,握了满手腥赤粘腻的血,刀“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宋柏倒在他肩上,血不断往外涌,周围有人喊:瘟神,你杀了人,你杀过人……

  声音和形状变得一片混乱,他只记得他试图捂住伤口,可是怎么也捂不住,温热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怀里的身体在慢慢变凉。

  他是猝不及防惊醒,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衬衣被满身冷汗粘在身上,嗓子疼得像是冒了烟,四肢酸软无力,后脑勺突突地跳着疼,大约是和衣而睡有点着凉。

  唐拾从床上起身,手上仿佛还存留着梦里粘腻的血,他倒了一杯冷水猛灌了下去,整个人终于清醒不少,只是嗓子哑得更加厉害。

  手机在黑暗中亮着白光,显示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点,祝山乾大概是没敢进来打扰他睡觉。

  唐拾在黑暗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认命地换下了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衬衫,叫了辆车。

  他基本上能猜出城隍下一步要干什么,魑魅未必是周白桃放的,人也未必是周白桃一个杀的,重要的是勾出后面的大鱼,单单端掉剧院显然不够。

  哪怕是雨夜,崇江鬼市也一如既往地热闹无比,手电筒光乱射,满地泥水溅到脚踝上,唐拾一阵烦躁,明明离上次来隔得时间也不久,心态却千差万别。

  夜里的路跟白天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再加上过来的时候本身就是脑子一热,唐拾兜兜转转绕了好多路才走进鬼市深处。

  整个剧院笼罩在黑暗里,鬼气森森,漆黑的铁栏杆直上天际,仿佛中世纪烧死女巫的火焰,一人多高的杂草恣意生长,掩埋了最后一丝人气。

  手表上显示时间是一点十一分,距离拍卖开始还有七分钟。

  巨大的铁门仍然紧锁,大晚上翻墙容易打草惊蛇,唐拾绕了好几圈都没找到门,焦躁的情绪缓缓滋生。

  又转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门,剧院内部一片死寂,连半点光亮都没透出来。

  秒针咔咔转动着。

  一点十八分,前方杂草中突然冒出一点幽幽的蓝光,然后变成了一道门。

  唐拾慢慢醒悟过来。

  这剧院恐怕是个结界,拍卖时间之所以会精确到分钟,就是因为结界在特定时间才会打开,难怪拍卖这么大阵架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这阵比之前的冥婚阵高级的多,法阵跟外界融合在一起,未知端倪的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到,事实上他们走进门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在原本的世界当中了。

  周围的闹鬼传说恐怕也是由于有人误闯结界才流传开的。

  陆陆续续穿着正装的人进了门。

  唐拾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宋柏穿金带银地站在门口,胸口还挂了俩大金链子,戴着手套的手指上三个钻戒几乎能晃瞎人的眼睛,名牌呢大衣像初见时那样挂在肩上,在一众富人里走进去毫无违和感,显得游刃有余。

  唐拾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来这里干什么。

  眼见着结界就要关了,他拿出蜡笔给自己画了个最简单的伪声咒——在城隍任职的时候没怎么学符咒,但是避免与人接触最有用的几个倒是记得很牢靠。

  门口有穿着西装的侍者在等待着,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精致的面具。

  唐拾随手抄起一个面具覆在脸上,跟了上去。

  前面的人忽然一停,宋柏被人拦住了。

  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挡在他前面,一双小眼睛几乎掩埋在茂密的胡须和头发里,他没有戴面具:“这位先生有点面生,请问是哪位介绍过来的?”

  宋柏停在了原地。

  唐拾脑中霎时闪过数个人名,从张晓慧到王万麟,却每一个好用的。

  张晓慧蔡文娟的死讯有没有传到这里还不好说,单是王万麟肯定不能提。

  “王经理呢?人堵在这儿,废话倒是挺多。”唐拾抬手猛然掀翻了装着面具的盘子,冷冷道。

  后面有个穿着花衬衫的人见此也开始嚷嚷:“是啊,等这么久不让人进去,什么意思啊?”

  宋柏和那位胡子满脸的男人立即看了过来。

  唐拾没看他,只是冷漠地地盯着那人。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和警惕,古怪的表情转瞬即逝,赔笑道:“王经理啊……王经理他估计是来不了了,这位客人要不然里面先请?”

  电光火石间,宋柏在一旁按着拇指上的戒指,不动声色接上男子刚刚的话:“潘太太介绍的,有两个月没参加她家酒会了,怎么?”

  男人从他这一身上面扫过去,没再多问,脾气古怪的富二代来这儿的也不是没有,穿成这样也多半不能是装的,于是注意力又集中到了唐拾身上,朝他们一伸手:“二位里边请。”

  阵里面的情景跟白天的还是有所不同,唐拾戴着面具四下观察,地上的杂草都被清理出一条通道,刚好能通过,周围的灯亮的恰到好处,台阶上铺着柔软又厚的地毯,跟着他们一起的还有刚刚那个跟着嚷嚷的花衬衫,看上去像是来寻新鲜的某个纨绔子弟,四人拐了几个弯,到了狭长的走廊内。

  封闭的走廊里干干净净,两边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壁龛里放着插了鲜花的花瓶,散着优雅的香气,雍容华贵的壁纸贴满了每个角落。

  出神之际他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唐拾微微转过头。

  宋柏盯着他,哪怕一张俊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唐拾也能想见下面是怎样风流倜傥的笑容,他点了点侧脸的位置,嗓音含笑:“先生,你的面具戴歪了。”

  唐拾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抬手把面具扶正,什么也没说。

  里面几个包间是连在一块的,包间的锁似乎出了点问题,男子开了半天没打开。

  宋柏走近一步,懒懒地靠着墙,兴致似乎挺高:“先生是来做什么的?”

  唐拾心说这不是废话吗,来这还能干嘛。

  花衬衫也起了兴趣,上前攀谈道:“二位来瞧什么的?没有朋友带吗?”

  “是这样,我媳妇家三代单传,早年从北边迁过来的,有个祖传手镯在一百年前丢了,这不是次展会上据说有个手镯跟我家那个很像,就过来看看,也算了了她一桩心愿。”宋柏故事编得像模像样,煞有介事,把那个花衬衫富二代糊得一愣一愣的。

  花衬衫满脸惊讶:“尊夫人有你这样的老公,三生有幸啊。”

  宋柏点头道:“那是。”

  唐拾心道你可真敢应。

  花衬衫转向唐拾:“这位朋友呢?”

  这时候不出声就显得太没礼貌了,唐拾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给自己下了伪声符咒,惜字如金地回了一句:“逛逛。”

  花衬衫:“……”

  花衬衫又试图交流,碰了满脸满鼻子灰,终于认定唐拾大约是个反社会人格,又转而跟宋柏聊天去了:“那尊夫人姓什么?”

  “哦,姓唐。”

  花衬衫想了半天,也没记起自己家平时做生意碰到过姓唐的家族。

  唐拾:“?”

  花衬衫:“你们一定很恩爱吧?”

  “是啊,”宋柏笑着答,目光轻松又明目张胆地从唐拾身上扫过去,“就是脾气不太好,还有点洁癖,总是冷着张脸不怎么爱笑,还老不让人碰……”

  唐拾越听越不对劲,刚想张口反驳,门锁“啪嗒”一声开了。

  里面灯光昏暗,隔着玻璃能看见下面光鲜亮丽的舞台。

  花衬衫乐颠颠地找去隔壁了,贵宾台中间是沙发,酒水一应俱全。

  胡子浓密的男子退出门外,黑暗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贵宾室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里的侍者在倒香槟,唐拾坐在柔软巨大的沙发上,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和液体摇晃的声音。

  宋柏在若有所思地盯着灯火通明的舞台,阵内陈设跟白天见的有所不同,包括舞台,很多时候这种迷阵与现实都是互通的,一半相似,一半又不同。

  唐拾视线微微一偏,刚好看到侍者背对着他们,指甲在杯沿轻轻一抹,他喉咙顿时一紧,双眼眯了起来。

  侍者“嗒”一声把倒好的香槟放在了桌上。

  宋柏回过头,刚想去拿,唐拾一只手斜伸过去,抢在他之前拿起了香槟。

  侍者守在一旁迟迟未走。

  唐拾拿起香槟,嘴唇贴着杯口一仰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李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