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常生【完结】>第123章 托孤

  虽然二少爷得子是孔家的大喜事,但二少奶奶命悬一线,孔家上下无一人面有喜色。上至祖母老太太,下至丫头小厮,都守在医院里,希望能有奇迹出现。

  关向天与几位医生一直抢救到傍晚时分,也未发生奇迹。急救室的门最后一次打开以后,精疲力尽的关向天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在守在门外已经望眼欲穿的孔修仁肩上拍了拍,沉痛地说:“修仁,我已经尽力了,你要挺住。”

  孔修仁浑身无力、声音颤抖地问:“慧珺她……还能撑多久?”

  关向天叹了口气:“我给她打了吗啡,应该还能说话,但撑不了多久,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跟她说吧。别让太多人进去,她多分一份神就多消耗一分生命,尽量让她少说话。”

  “好。”孔修仁拦下了要跟自己一起进去的母亲和祖母,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急救室。

  汤慧珺面如纸灰、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手臂上虽然吊着血浆袋子,血滴下落的速度却非常缓慢,床单上散布着是隐约的斑斑血迹。

  孔修仁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弯下身子,轻轻地抚了抚她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发丝,小声唤道:“慧珺,你听得见吗?”

  床上的汤慧珺呼吸微弱,眼皮稍微颤动了两下。

  孔修仁又轻声唤道:“是我,表哥来看你了。”

  过了一会,汤慧珺才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孔修仁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在床边跪下来,让她不必费力抬起眼皮便可以看到自己的脸。“慧珺,你受苦了。”

  汤慧郡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声音微弱地问道:“听说……孩子保住了?”

  “嗯。”孔修仁禁不住落了泪,“慧珺,对不起……”

  汤慧珺眼里也随即泛起了泪光,又问了一句:“孩子……健康吗?”

  “嗯。”孔修仁点点头:“虽然不足月,但发育良好,哭声也很大……”想到慧珺连孩子的面还没见过,他不免哽咽,控制了一下情绪之后才说:“医生不让太多人进来,怕吵扰了你,等你好些了,我让人把孩子抱过来给你看看。”

  汤慧珺缓缓地叹了口气,脸上不免浮现出悲壮的表情。“我知道……我只是剩下一口气的人了……我不能见孩子……见了他……我会走得不甘心……”

  “慧珺……”孔修仁强忍悲痛安慰道:“你放心,我当初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我一定待他视如己出,让他继承孔家的家业。”

  “表哥……我相信你。”汤慧珺努力地笑了笑。“有你在……我才可以……走的放心……”

  “不要说了。”孔修仁极力克制着自己快要决堤的情绪,握紧她的手说:“这些年,你在孔家为了我没少受娘的气,我也没能护你周全,所以无论如何,我定会加倍疼爱这个孩子,当作是弥补对你的亏欠。”

  “好。”汤慧珺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然后又强打精神睁开了眼睛。“表哥,你去叫桃花来,我有些话……要单独和她说。”

  孔修仁愣了愣,万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她要找桃花。“你……有什么话,我帮你代到就是。”

  “不……”汤慧珺乞求地看着他:“有些话……我一定要……亲自交待她,你去帮我……把她叫来。”

  “好。”孔修仁点点头,起身出去叫桃花。

  孔修仁一出急救室,等的心焦的祖母就迎上来:“修仁!慧珺醒了吗?”

  “醒了。”孔修仁轻声说。

  “那我进去看看孔媳妇儿。”祖母说着就要进去。

  孔修仁用手挡了一下说:“祖母,您稍安勿躁,慧珺现在要见桃花。”

  “见……见我?”一旁的桃花愣住了,她万没想到,在这种关键时候,二少奶奶竟然要见她这个一大家子里最无足轻重的人。

  “嗯,你进去吧,她说要单独见你。”

  桃花怯生生地说了声“好”,便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急救室。

  看见病床上汤慧珺的样子,桃花也吓得一颤,然后扑过去,哭着连叫了几声姐姐。

  汤慧珺低垂着眼睛有些冷漠地看着她,似乎是攒了半天力气才厉声说道:“你跪下说话。”

  桃花一愣,一时忘了哭,怔怔地看着汤慧珺。

  汤慧珺喘了口气,又呵斥了一声:“你是想让我把二少爷也叫进来吗?”

  桃花一听这才赶紧跪了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姐姐想训话何时不好?偏在这时,小心身子……”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 汤慧珺实在没力气再强硬下去了,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然后虚弱地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下去:“桃花……我之所以叫你进来……是想趁我还有一口气……能让你明白……我对你一直忍让到现在……是我相信你……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桃花小声辩解道:“姐姐这话……是从何说起呀?”

  “你听我说完!”汤慧珺无力地吼了一声,桃花便低下头去不再作声,等她说下去:“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些下作手段害我……无非是想要二少爷嫌了我……好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可你根本就不知道二少爷想要的是什么,在乎的是什么……你觉得自己聪明伶俐,做坏事不留把柄……实则蠢的要命!”

  汤慧珺又咳嗽了几声,桃花便向前探了探身子想要扶她,被汤慧珺抬手制止:“你跪好了!”然后闭眼歇了一会,才又睁开眼睛看向桃花。“今天所幸我的孩子平安降生,否则我定会叫二少爷在一旁听着,让他看看你真实的嘴脸……二月二那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我与那段先生的师生关系,除了二少爷以外就只有你知道……二少爷断不会……让百合假借段先生之口……把我骗去他屋里。事后……我也在敬平那里得知……那天晚上,段先生根本没有离开过书院半步。后来我怀了孩子,二少爷让我留下,我便不想再追究你的过错了……所以我一直装作不知道……但你必须清楚,百合的死、老杨的死,以及我今天为了生产而搭上的性命……无一不是你造的孽……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二少爷……是还想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希望你从此悔过,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偿还你欠的这些人命债。”

  桃花听到这里,已经禁不住泣不成声,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汤慧珺,痛心疾首地哭道:“姐姐……是我糊涂……我被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下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是姐姐大恩大德不与我计较,姐姐的恩情我一定记一辈子……”

  “桃花……我不管……你是否能够真心悔过……我只要你记住一句话:你在孔家一天,就要善待我孩子一天……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姐姐放心!”桃花痛哭流涕地连连磕头:“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一定像对亲生的一样对待你的孩子。我以后再也不争了、不抢了,我只求能把小少爷好好抚养长大。”

  汤慧珺喘了口气问:“你敢对天发誓吗?”

  桃花点点头:“嗯,我敢。”说着,擦了擦眼泪,举起手来起誓:“桃花今天答应姐姐绝不再做坏事,一定照顾好小少爷,报答姐姐的恩情,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汤慧珺一直绷着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然后转过脸躺平了,喃喃地说:“桃花,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只要对他好,孔家不会亏待你的。”说完便闭上了眼睛,深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姐姐……您放心,我……”桃花一边哭一边点头,可话还没说完,便发现汤慧珺的胸口已经不再起伏,一种不详的预感立刻令她头皮发麻,整个人都打起了哆嗦,于是她颤颤巍巍抖着伸出手去放在汤慧珺的鼻子底下试了一下,发觉她果然是没了气息,不禁吓得大叫一声,然后就哭嚎起来:“姐姐!姐姐!姐姐你不要吓我啊!姐姐!二少奶奶!你醒醒啊……”

  门外的二少爷和其他人听见病房里桃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便纷纷冲了进来,见汤慧珺面色平静地躺在床上,却再无任何生气,已经仙逝,都忍不住哭起来。

  二少爷更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一直抱着汤慧珺的身体不肯放开,他还不能接受汤慧珺就这么走了。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她一直在身边,不但与自己无话不谈,而且最贴心也最懂他,除了汤慧珺,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女子可以做他妻子,更没有第二个女子比一个真正的妻子还要为他着想,给他最有力的支持和帮助。汤慧珺就像另一个他,以妻子的身份做着他心里真正想做的事,说着他心里真正想说的话。现在汤慧珺走了,另一个自己也跟着崩塌了,让他感到无比绝望与无助。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之所以让常生做选择,是因为他自己内心也给不出答案。他舍不得汤慧珺,他希望她活下来,但他也知道孩子无辜,知道如果让汤慧珺自己选,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活的机会留给孩子。但他无论如何选择,都意味着要杀死他们母子中的一个,所以他把难题丢给了常生,让常生去做那个“恶人”,让自己“逃过一劫”。正是他的逃避害了汤慧珺,让他失去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人。他内疚、自责,又无可奈何。

  同时,他自认为自己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一个女人,他一直小心呵护、甚至娇宠纵容的妻子,却在临死前把最后的遗言留给了桃花,还不让自己听见,这让他觉得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和多年来的感情,还有汤慧珺对自己的依赖和信任。

  他难过、痛苦、矛盾、愧疚又不甘,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同时承受过这么多的情绪一股脑地折磨着他的身心,他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个人即将崩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还要压抑和控制自己,不能让这种崩溃表现出来。

  大家只知道二少爷初为人父却失去妻子的绝望与痛苦,却不知道他的绝望与痛苦远比这大得多也复杂得多,所以并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消化这些情绪,硬生生地将他从汤慧珺的身上拉开了。恍恍惚惚的二少爷一时间似乎失去了一家之主的能力,只听凭大家的指挥,茫然地看着管家带着一帮人忙前忙后,收拾了物品、招集了家人,妥善整理了汤慧珺的遗体,然后安排人将众人与遗体一起送回孔府大宅。

  一直躲在病房里的常生最后也被管家给悄悄叫了出去,交待他随大家一起回孔府去,这紧跟着就要办丧事,二少爷的状态恐怕难以撑事,他希望常生能帮忙。

  夏风不知道常生被管家给找来了,直到看见他才赶紧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小声问:“你几时来的?”

  常生不知如何回答,只无力地说了句:“别问了。”然后悄悄追问了一句:“你可……见到孩子了?”

  “嗯。”夏风哽咽着说:“孩子挺好的,长的也很水灵的,只是可惜了二少奶奶那么好的人……”说着泪水就下来了,但又赶紧抹了把泪水说:“这人走的太突然,汤家恐怕会要来孔家闹上一番,可苦了二少爷。你要想想法子,别让二少爷再雪上加霜。”

  常生叹了口气,一边跟上大伙走向管家安排好的马车一边说:“这外头的事,我倒是不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这孔家自己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怕是不便出面。”

  “话是这么说,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汤家虽不是混来不讲道理的,可毕竟宝贝女儿突然没了,怎么能就这样轻意过去呢?”

  管家给常生和夏风单独安排了一辆马车,并无人与他们同坐,所以上了车,夏风便悄悄告诉他:“我也是听到几个稳婆私下议论,这古往今来女人遇到难产要么保大要么保小的事不算少,天生穷命、烂命的听天由命也就罢了,但这富贵人家的千金大房,又不必争那母凭子贵的名分,难产时多是保大的,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没了以后可以再生。可今天孔家保了孩子,汤家岂能不怀疑孔家的用心?定是认为二少爷婚后多年无子,好不容易有了子嗣,不想放弃,便牺牲了二少奶奶。”

  听到这常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夏风的手紧张地问道:“你说什么?这种情况通常是……保大不保小的吗?”

  夏风点点头,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我……”常生再也无法言语,他哪里明白妇人生产那些事,甚至还要牵扯到娘家上门算账的厉害关系?原本他就不知该如何去消化突然得知自己曾经与二少奶奶有过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了孩子的消息,如同被打了当头一棒,还发着蒙,又被二少爷逼着做保大保小的选择,已经几近崩溃,现在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选择会给孔家带来麻烦,便愈加觉得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来,甚至头痛欲裂。

  见他面色凝重、目光呆滞、嘴唇微微颤抖的样子,夏风不免担心起来,连忙摇了摇他的肩膀问道:“阿生……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来时的路上冻着了?你身上披的这是二少爷的褂子吧?你都没穿好衣服就出来了吗?”

  常生闭上眼睛抬了下手,不让她再问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头发晕,浑身无力,于是他弯下身子,将头埋在了夏风的双膝上,瞬间泪水就浸透了她的棉袍。夏风慌了,也害怕了,不由得哭了起来:“阿生,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呀……你心里有什么委屈你跟我说啊,别这样憋着呀!”

  常生抓住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到底是没有把头抬起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夏风只好默默地看着他、陪着他,一只手在他背上安慰地轻轻抚摸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此时此刻的常生已经脆弱到了极点,似乎一碰就会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