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坐在床边,形容狼狈,他骇极了。这几天,他快被心里的恐惧折磨死了。

  江苜生病了,他那样一个人居然被逼得真的发了疯。

  而到底具体是因为什么,凌霄居然都没办法一一细数。

  江苜在精神上挨的鞭子太多了。轻的,重的,有意的,无意的,凌霄抽的,别人抽的,陈年的,新增的。

  数不清了,早就数不清了。

  江苜的异常其实早就现了端倪,只是他太善于隐藏情绪。他连灼热得像岩浆一样的仇恨都能掩藏得不留痕迹,更何况他本就寡言少语。

  想要骗过凌霄,对他来说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凌霄有时候也发觉到一点不对劲,但是那往往如蛛丝一般恍惚。非要在某个角度下才能看到,再一眨眼就不见了。

  几天前。

  盛老还没有离岛。他在书房对江苜进行了又一次深度催眠治疗之后,从书房出来。

  候在外面的凌霄早已急不可耐。他把盛老请到客厅落地窗前的沙发前,和他面对面坐下。

  窗外可以完整的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更远处的海平线。海鸥在空中盘旋,白云停在蓝天的背景板前,佁然不动。

  凌霄怀揣着等待接受审判的心情,开口问:“江苜是。。。”

  盛老深深叹了一口气。

  凌霄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的抓紧,保持平静问:“是什么病?病因是什么?他会怎么样?他能好起来吗?”

  他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这些问题这几天一直积压在他心头。从他这几天陆续接到的国内的电话开始,从他怀疑江苜精神出了问题开始,每一天都在不安。

  盛老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腹部,叹了口气说:“目前来看是精神分裂症,妄想症状很明显。”

  “所以江苜嘴里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妄想出来的?”

  盛老点点头,说:“你不是都让人调查了吗?那个人现实中根本不存在。他是江苜自己在脑海中,构想出来的一个人。”

  如江苜所说,没有人能骗得了他,可如果是他自己骗自己呢?

  凌霄搓了搓脸,又吸了吸鼻子,问:“他为什么要臆想出这么一个人?”

  “因为他想活下去。”

  凌霄还是不明所以。

  盛老说:“他深觉自己该死,可是又想活。两相矛盾,极度拉扯之下,他在脑子里编出了这个人,最后一个凶手。因为他觉得只有为林茑报仇这个理由,才可以让他活下去。”

  深觉自己该死?为林茑报仇才能活下去?

  凌霄问:“林茑的死,对江苜的影响就深到这种程度吗?”

  盛老点点头,说:“林茑死后,我在和江苜的接触中就发现,他有很深的自厌心理。”

  “如果他不是这么聪明,不是在心理学上这么有天赋,也许他不会这么愧疚。可他偏偏就是一个这方面的天才,所以他接受不了。这就好像,你家开饭店,可是你的弟弟却是被活活饿死的。”

  “所以那段时间,我就开始想办法,我一直给他介绍对象,希望他尽快组建一个家庭。家庭可以抚慰他内心的孤独,他能找到新的希望。可是效果并不好,那段时间他对感情没有任何期望。”

  凌霄问:“那现在怎么办?能把“那个人”抹消掉吗?”

  盛老苦涩一笑,反问:“抹消掉之后呢?没有了“那个人”,他没有了报仇的动力,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事情回到原点,他会再次自杀。”

  凌霄不语,他知道盛老说的都是事实。江苜割腕那次,是一心求死的。直到他在病房,第一次接触了“那个人”。然后他逃离医院,不再寻死,却是满门心思要报仇。

  “他的妄想症状很特殊,因为想要活,所以他幻想出一个人。可是他要做的事,恰恰又是杀掉这个人。”盛老表情无比复杂,脸上被岁月刻画出的皱眉挤在一起,装满了愁闷。

  他的语气中有种悲凉的不忍,说:“一个人因为想要活,所以要杀掉自己活着的理由。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相悖的事。”

  凌霄闭了闭眼。

  “先不说怎么杀掉一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人。只说杀掉这个人之后,他就再次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然后他的心态会怎么发展,我们都没办法预料。也许他会再幻想出一个凶手,把现在的事情重复一遍。也许他会清醒过来,精神恢复正常。可是你要知道,他的正常,就是想死。”

  盛老叹了口气,说:“这个问题目前看起来,根本就是无解的。”

  凌霄问:“不能直接告诉他真相吗?

  盛老摇摇头:“我不知道。一般的妄想症都是妄想自己被迫害、跟踪,心理应对表现是逃避和自我保护。而他的心理应对表现是攻击,这点很危险。”

  “攻击?”凌霄愣了愣。

  “对,他本身就很敏锐机警,更何况现在草木皆兵。我最担心的是就是他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伤害到无辜的人。那样的话,他的心理防线就彻底完蛋了。”

  “为什么这么说?”凌霄眼皮一跳问道。

  盛老抬眼看他,说:“江苜杀的那几个人,以他的能力和手段,如果不考虑底线和原则的问题,他可以让那几个人死得更无迹可寻,我们根本没有知道的机会。”

  “但是因为他不愿累及无辜,所以用的手法都不是最优解,最终还是留下来痕迹。不伤及无辜,这点对江苜很重要。如果他在失控情况下伤了人,那对他来说,就没有治病的意义了。”

  凌霄闻言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才抬头问盛老:“我要做些什么?”

  “尽量安抚他,不要惊动他。我开的药按时给他吃,先不要让他发现。”盛老想了想,又说:“如果他再出现攻击人的情况,你可以直接向他点破真相。”

  凌霄不语。

  盛老很严肃,又说:“凌霄,我知道你对江苜感情非同一般。但是正因为如此,你最该做的事就是阻止他做出违背自己底线的事。”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凌霄只能在江苜再次出现攻击行为的时候,不得不向他点破真相。

  凌霄思绪回到当下,他又看了看床上昏迷中的江苜,轻手轻脚的起身出了卧室。拿出手机,给盛老去了个电话。

  “盛老。”凌霄喊了一句就说不出话了。

  “江苜怎么了?”盛老直接问道,凌霄如果给他打电话,只会是关于江苜的。而且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他直觉江苜的情况有变。

  凌霄把今晚的情况跟他讲了一下,然后又说:“我告诉他了。”

  他把真相在江苜面前戳破了。

  “他是什么样的反应?”盛老问。

  “很焦躁,很不安。他不相信我说的,不相信自己生病,好像钻进了牛角尖,后来他越来越激动,我就趁机把他先弄晕了。”他望向卧室方向,压低声音说:“但我现在很害怕,我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他的病情我这些天一直在研究,只是。”盛老顿了顿,说:“情况很严峻。”

  凌霄屏住呼吸,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要随时观察他,如果他再出现暴怒,和不可控的情况,就尽快带他回国。实在不行我只能给他进行催眠疗法,试着抹去他的一些记忆。但是这么做很冒险。。。”盛老没再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怎么办呢?盛老。”凌霄突然哽咽了,问他:“我告诉他那个人不存在,就好像是告诉他没有活着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想不开自杀了,我怎么办呢?”

  江苜醒来是在中午的时候。凌霄一直守着他,在他眼皮微颤的时候就立刻注意到了,然后他就一动不动看着江苜。等他睁开眼睛,给未知的情况想了无数个对策。

  江苜微微睁开眼,强烈的阳光让他半眯着,看了凌霄一会儿,问:“你怎么了?”

  凌霄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怎么了,愣在那不知该说什么。

  江苜抻了抻身体,叹了口气坐起来,揉着自己的后颈,又问他:“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害怕什么?”

  “没什么,有点担心你。”凌霄小心的想着措辞,不让自己表达太多讯息,他问江苜:“你脖子怎么了?”

  江苜说:“可能落枕了,有点疼。”

  他掀开被子起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问凌霄几点了。

  “十一点半。”

  “我睡了这么久。”他有些惊讶。

  凌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站在窗前向外望的侧脸,从上面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突然江苜转向他说:“热牛奶果然助眠,我睡得好沉。”

  凌霄垂着眼皮,许久后才嗯了一声。

  江苜把昨晚的事忘了。

  或者,他只是假装忘了。

  凌霄发了短信给盛老,向他汇报江苜的状况。

  很快盛老回了信息。

  【江苜现在的情况有点像受了重大刺激之后,所产生的选择性失忆,把让自己感到痛苦的,或者不愿意面对的事忘掉,封存了起来。】

  凌霄收起手机,看向江苜。

  因为太痛苦,所以把自己生病这件事忘记了吗?

  他们平安无事的度过了一天,江苜并未再表现出什么异常。

  到了夜里,凌霄拿放了药的牛奶给他的时候,他也毫不怀疑的喝掉了。

  这让凌霄松了一口气。

  然而第二天,凌霄一醒,就看见江苜已经起床了,他正双手抱膝坐在椅子上,有点戒备地看着自己。

  但是江苜没有表现出攻击性,反而有些害怕和不安。

  “江苜,怎么了?”凌霄走过去问他。

  江苜睁大眼睛,然后问:“你是谁?”

  凌霄停下脚步愣在原地,眼里的情绪凝结成冰。

  江苜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半晌之后,凌霄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我是凌霄啊。”

  江苜皱眉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跟你睡在一张床上?”

  他手里揪着衣摆,眼睛还惊惧地四处看,像一只躁动不安的小动物。

  凌霄呼吸慢了下来,看着江苜,眼里和心里同时就空了。

  盛老短信的那些文字仿佛还在眼前。

  【把让自己感到痛苦的,或者不愿意面对的事忘掉。】

  痛苦的。。。

  凌霄心灰意冷地想,时至今日,自己给江苜最大的感受仍然是痛苦。

  江苜看着眼前这个人有些担心,自己只是实话实说不认识他,为什么他就看起来这么难过?

  “凌霄。。。”江苜喊他,迟疑道:“我们现在认识了。”

  所以你别难过了。

  凌霄一言不发。

  江苜突然双目圆睁,看着他的脸,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凌霄这才感觉脸上有湿意,他抬手抹了一下,发现自己又哭了。

  太丢人了,如果江苜以后都想不起来,那现在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居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哭了。

  凌霄转身背对着他抹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你这么大年纪了,不好这么哭的。”江苜说。

  凌霄哽咽道:“我多大年纪?我为什么就不能哭?”

  “。。。。。。”

  江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觉醒来,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我还比你小这么多,我都没有哭。”

  凌霄闻言一愣,转过身,脸上还挂着泪。

  他看着江苜,又看了一会儿,问:“你今年多大?”

  江苜:“我12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失忆梗,虽晚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