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苜从这所高中毕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一屋子教过他的老师基本上都是年过五十的人,有男有女,大部分都头发花白。

  江苜在他们心里仿佛成了一个传奇,提起这个名字,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尽管看他们讲述时的状态,这些事早就不知道被他们讲过多少次了。

  江苜最聪明,江苜有礼貌,江苜很懂事,江苜每次考试都考全校第一。

  好像这群人嘴里的江苜,永远都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少年。

  他们说江苜只花了一年半就读完了高中。

  他们说高考前的那半年,他们这些老师除了每人想办法托关系帮他找各种辅导资料,几乎没教他了。

  他们说江苜自学的速度比他们教学的速度还快。

  他们说江苜是个天才。

  他们说所有人都觉得江苜会有很好的未来。

  “我记得有一次,学校弄了个单科英雄榜,把每一科的年级第一的照片贴到英雄榜上,你们还记得吗?”

  “能忘得了吗?当时成绩一出来,英雄榜栏上一整排贴的都是江苜的照片。”

  “当时我就说这主意不好,早就能想得到的事,净刺激别的学生了。”

  “你还说这种话?是谁到现在每次带了新班,都要讲一遍这个事的?说我曾经带过的一个学生怎么怎么样。。。”

  “好像你没这么讲过似的。”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老师问凌霄:“听说江苜还没结婚?”

  “没有。”

  她又问:“有女朋友吗?”

  凌霄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

  女老师嘁了一声,转头对其他人说:“我那时候怎么说的,江苜这孩子,将来难娶媳妇。我说着了吧,这都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凌霄来了兴趣,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女老师性格豪爽,讲话也痛快,说:“就这么跟你说吧,我就记得有一次,有个女生找江苜问一道题。他给人讲完之后,那个女生就说谢谢啊,太麻烦你了。结果你猜江苜怎么说?”

  凌霄笑问:“怎么说?”

  “江苜说,不麻烦,这种题又用不着脑子。”

  众人大笑。

  凌霄想想当时说这个话时江苜的样子,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女老师在哄堂大笑中说:“所以我就说嘛,就他这么跟小姑娘说话,怎么可能找得到老婆。”

  没有一个人提到江苜弟弟林茑的死,凌霄心想,或许他们不知道?

  也没有一个人提到江苜的家庭和父母,凌霄心想,也许是因为大家觉得这个时光太欢乐又难得,不想说一些悲惨的事坏了气氛。

  又或许因为他们都信了凌霄的话,他们都以为江苜现在真的很好。

  所以何必提那些呢?

  凌霄最后以江苜的名义,给慈乌高中捐了一百万。老校长收下支票,说准备扩建一下图书馆,再修一下操场,另外设立一个奖学金账户,用来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

  老校长还开玩笑似的说,江苜也每年给母校捐款,这次最大手笔。问凌霄,江苜是不是中彩票了?

  最后临别的时候,凌霄突然问:“你知道梅姨住哪吗?听江苜提起过她,他说我们要是时间充足的话,让我过去看望一下梅姨。但是你们这个小镇,路太复杂,我只看文字地址找不到地方。”

  凌霄记得江苜有好几次用苏南话打电话,都是和这个叫梅姨的人通话的,应该也是他比较亲近的长辈。

  老校长问他们现在住哪,凌霄把旅馆名字告诉了他。

  老校长说巧,离梅姨家很近,很详细的跟他们说了怎么走,就隔了两条街。

  凌霄和程飞扬道完谢就离开了。

  夕阳斜照下的小镇仿佛被渡上一层金光,凌霄踏在石板路上,心里忍不住想江苜走在这条路上的情形。

  程飞扬问:“现在去见梅姨吗?”

  凌霄摇摇头,说:“明天再去。”

  太仓促了,他想明天准备好礼品,正正式式的去见江苜的长辈。

  入夜,两人坐在小旅馆门口的桌前喝酒。看着潺潺的河水流过,不远处的小桥和倒影连接,像一弯月亮。

  凌霄说:“飞扬,你说江苜怎么就这么命苦?怎么偏偏就被我看上了呢?”

  程飞扬喝了口酒,没说话。

  凌霄似乎是醉了,又说:“你听听今天那些老师说的,我听的时候真的都快哭了。”

  “他那么优秀,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就遇上这些事了呢?”

  “别说江苜看不懂这个世界,我也快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我以前对他多过分啊,我打过他,骂过他,我还强迫他,我羞辱他,践踏他。。。”

  “我真的把他逼疯过,我。。。”

  程飞扬闻言,心里生出一种恼怒,以及对凌霄的怨恨。他想,是啊,你当初怎么能对他那么狠。

  带着一种报复心,程飞扬说:“记得你揍陈玄那次吗?”

  凌霄有些意外他突然提到陈玄,但还是点点头说记得。

  然后程飞扬说:“那天我不是从包厢出去接电话吗?然后看到江苜从洗手间出来后到了服务台,问人要了杯水。”

  凌霄看着他,等他继续讲。

  程飞扬说:“我看到他拿出一板药,我还以为他想不开,就上前去看。”

  凌霄屏住呼吸。

  程飞扬朝他恶意一笑,说:“结果我发现,他在吃止疼药。”

  凌霄呼吸一顿。

  程飞扬问他:“你说,他为什么吃止疼药?”

  凌霄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没忘记,那段时间他都是怎么在那种事上欺负江苜的。

  程飞扬对江苜的感情,远比凌霄对江苜要复杂的多。

  程飞扬对他,有爱、有恨、有怜、有惧,再加上他是自己好朋友的人,此间又生出了一种求而不得的酸楚。

  程飞扬爱他品貌具美,恨他杀己手足,怜他身世凄惨,又惧他阴狠毒辣。

  重重情绪杂糅,让他只能将其转化,转化成一种厌。

  他拼命把江苜往坏了想,他不仅自己这样想,还在凌霄面前这样说。似乎诋毁江苜,能让他找到一种平衡。

  第二天一早,两人都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又去街上的老字号买了几份点心。拎着点心,按照老校长说的路线,找到了梅姨家。

  叩门之后没多久,有人来开门。

  门里站着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妇人,弯眉弯眼,气质温婉,看起来极为娴静慈美。

  “你们是。。。”妇人有些迟疑的看着他们俩。

  “您就是梅姨吧?”凌霄问。

  妇人点了点头。

  凌霄用了昨天在慈乌高中的那套说辞,说是江苜让他们来探望的,说着把手上的点心递了过去。

  听到江苜的名字,梅姨眉目间稍松泛了些,接过凌霄递过来的点心,客气地请他们进来喝茶。

  梅姨请他们在客厅先坐,自己就进里间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拿着茶叶出来。

  梅姨泡了碧螺春,白玉色的茶杯,盛着浅浅的青色,温婉动人。

  梅姨并没有急着问江苜的事,而是时不时的拿眼睛扫他们两个。

  不知为何,凌霄觉得她有一种很谨慎的姿态。

  梅姨不说话,凌霄和程飞扬倒不知从何开口了。杯子里的茶添了第三次,气氛已经沉默到怪异的程度了。

  “我们昨天去了江苜的高中,听他的那些老师们说说了好多江苜小时候的事,都在夸他。”凌霄只能这么引出话题来。

  梅姨给两人倒了茶,说:“茸茸从小聪慧过人,看着孤僻,其实很心软,就是命不好,生来就是要吃很多苦的啊。”

  说着眼睛又不动声色的扫过他们两个。

  凌霄愣了一下:“茸茸?”

  “哦。”梅姨说:“茸茸是江苜的小名,我从小都这么叫他的。”

  “那个茸?”凌霄又问。

  “草字头,毛茸茸的茸。”

  茸茸,茸茸,凌霄在心里默念,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仿佛真有一根毛茸茸的狗尾草,在他的心尖上轻拂。

  程飞扬说:“之前就听他说,家里人都不在了,昨天去了他家,发现房子都没了,看着怪心酸的。”

  梅姨脸上一滞,有点稍纵即逝的东西在她的表情上一闪而过,因为太快,让人看不清。接着她就恢复如常,说:“他没有父亲,他母亲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去的早。不过这孩子争气,读书读得好。老师都夸他品学兼优,后来果然考进了燕大呀。”

  梅姨的叙述直到这会儿都没有提到林茑,对江苜身世相关的事也是一带而过,含糊不清。唯独在夸赞江苜这件事上几乎不留余力,仿佛要给面前两个人把江苜的优点砌满一样。

  凌霄又说:“茸茸,咳,我是说江苜不是有个弟弟吗?叫林茑。”

  梅姨抬头看向他,嗯了一声就不再开口了。

  凌霄和程飞扬到了这会儿,已经确定梅姨的态度确实有些不对劲了。她一直有所隐瞒,有所防备。

  这时,梅姨起身从客厅那个年代久远,但是维护得很好的五斗柜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到两人面前。

  梅姨打开那本相册,说:“茸茸跟我半个儿子差不多。他从小到大的照片都在我这,好多都是获奖时拍的,满满一册子。”

  “他的奖状我也都留着呢,太多了。这是他参加县上物理竞赛,这是市里的。这是奥数杯,这个是。。。”

  凌霄看着眼前的照片,毫不意外的在里面看到了林茑。十来岁的江苜像棵挺拔的小松树,他身边更小的男孩像小白杨一样紧靠着他。

  凌霄指了指林茑,问:“这是?”

  梅姨顿了一下,说:“这是林茑小时候。”然后就不再说了。

  梅姨十分明显的规避着,有关林茑的话题。

  他们两个凑着看了一会儿,发现一个很奇怪的事,照片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江苜的母亲。凌霄想问,但又怕扯出江苜的什么禁忌。

  “这是什么?”凌霄突然发现一张照片下面露出了一个角,好像有另一张照片塞在下面。

  凌霄把它抽了出来,果然也是一张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