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繁重的政务结束,江瑢予一抬头,赫然已至深夜了。

  一豆灯火明明灭灭即将燃尽,本该随身侍候的小太监被江瑢予打发去了外头,现正抱着柱子打着浅鼾,嘴角上扬安稳地睡着了。

  江瑢予向来不喜人贴身伺候,在这些方面无甚讲究,一向松弛地很,除了偶尔被高福发现,提溜着小太监耳朵耳提面令地将人训斥几句。

  他一贯都是置之一笑。

  不过今夜,这偌大的皇宫看起来并不平静。

  江瑢予起身孤立在窗边,目之所及处数座宫殿俱都灯影不绝,隐约可见人影走动。即使只是盐制改革的微小变动,都能引发不小的动静。

  这才哪到哪,有些人,这么快就要按捺不住了吗。

  江瑢予冷然望着渺远深处幢幢宫廷楼宇,眸光晦暗不明。

  至多只能凭借这一室微光和窗外倾泻而下的银白月光,窥见他下侧颌处一弯秀丽上翘的冰凉弧度。

  正当他静立窗边时,忽见一道黑影急掠闪过,转眼就消失在了浓黑夜色中。

  就在这须臾瞬间,江瑢予甚至都还没有做出什么反应,远处就传来了禁军首领齐湛的警惕高呼:

  “你们几个,去那边!都给我打起精神,今晚务必巡逻仔细了,一定要保证陛下的绝对安全!”

  守夜小太监被这一声大喝惊醒,浑身剧颤了一下,然而他却顾不上了,忙不迭跑进内殿查看江瑢予的情况,可还不等他走近,瞳孔就先一步无声瞪大,惊呼出声,“陛下小心!有刺客!来人!快来人啊抓刺客!”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间,那刺客彻底被惊怒了,回头恶狠狠瞪了值班小太监一眼,手下却一点不耽搁,一柄雪亮剑锋直朝江瑢予戮去。

  而江瑢予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冷眼旁观刺客逼近,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像是根本不惧生死。

  雪亮剑锋森冷映出江瑢予一双狭长且过分漂亮的凤眼,只是那双眼眸此时却带上一股说不出的寒芒,让他即便在这样的危险关头也仍自岿然不动。

  那刺客在看到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时,罕见地愣了一下,但那只是须臾瞬间,下一刻,尖锐剑尖就几欲逼到了江瑢予喉前。

  小太监担心疯了,疯了一般嘶吼着喊人,来不及阻止只能拼了命地去拿他力所能及处所能拿到的任何东西去砸那刺客。

  就在江瑢予一闭双眼,平静地等待暗卫将这刺客解决之时,却先听见沉重一声嘭响。

  是肉|体轰然砸地的震动声音。

  江瑢予陡地睁开那双清泠泠的凤眼——

  一道劲悍凌厉的身影当空落下将那刺客狠狠踹出一丈远,紧接着江瑢予就见那刺客仰倒在地,蒙在脸前的黑巾洇出了一块浓稠的褐色血迹。

  “陛下!”

  小太监不可置信张大了嘴,他尚未回神,只能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一道黑影,将江瑢予不由分说按进了怀中,一时间顿时懵住了,不知道是该先喊人处理地上的刺客尸体,还是先骂面前的青年大胆。

  大不大胆不重要,抱都已经抱了。

  江瑢予全程愕然看着沈韫将他从头细致妥帖地检查到尾,看着青年压紧蹙起的眉峰,江瑢予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他张了张口,还是没忍住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韫闻言,方才紧紧抓着江瑢予皓腕的手蓦地一僵,他顿时抓也不是,放也不是。青年垂眸对上江瑢予那双平稳镇定却略显讶异的眼睛,一时间喉咙发紧,心跳都蹦到了嗓子眼。

  他甫一张口,紫宸殿大门就被人急促推开,以齐湛为首的禁卫军瞬间呼啦一下全涌了进来:

  “陛下!保护陛下!”“陛下没事吧?!”“快快快,将刺客抓起来,立刻查清此人来历——”

  沈韫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蹩脚解释就那么艰涩地咽了回去。

  他就像失语一样怔怔看着江瑢予笑意吟吟没有所谓地和齐湛打交道,“朕无事,不过是个小刺客而已……是,幸亏沈统领赶到……不用请太医,叫他们都散了吧。”

  “是!”齐湛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江瑢予打发了出去,眨眼之间刺客就被禁军带走,地上那一滩血污也被清理地一干二净,所有物件瞬间恢复原样。

  高福胡乱套了衣服急匆匆赶过来,看到沈韫在场,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终于放了回去,安心将江瑢予交给他,自己拽着小太监的耳朵三令五申地出门教训去了。

  沈韫就这么看着殿内人来人走,人还杵在原地,眼珠子却时刻紧跟江瑢予。

  一直到室内烛火都被伺候的宫人重新添置了一番,他还没有开口。

  江瑢予耐不住了,披上一件金色描金龙纹披风,在软榻上靠了下来,抬眸问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吗?”

  沈韫走了过来,深深望着江瑢予的眼睛,江瑢予也同样回视他。

  那无法宣之于口的真相即将呼之欲出,但还是被沈韫硬生生压了回去。

  沈韫注视江瑢予的眼睛,一眨不眨回道:“今夜翰林全体轮值。”

  桌上刚添的烛火陡地呲啦烧了一下,火星燎黑了芯子。

  尽管还有其他烛火点着,但那突然的一晃,还是让江瑢予白皙的脸颊黯然了一瞬,沈韫心脏也跟着一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觉得,江瑢予好像不太高兴。

  可这根本毫无来由。

  这已经是他一时之间能想到的最好借口了,沈韫紧张抿唇等待江瑢予说话。

  “这么说,倒是朕耽误你的事了。”半晌,江瑢予忽然哂笑一声。

  随着眼角眉梢的舒展,江瑢予细腻白皙的皮肤在昏黄烛光下纤毫毕现地展露开,连带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都熠熠生辉地发亮。

  沈韫再看不到一点不悦,之前的一切都恍若是他关心则乱下产生的错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微臣不敢,保护陛下是微臣的本分。”沈韫拉开距离,像他以往每一次都克制得很好那样。

  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留在这个人身边,而不被无情推开;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肆无忌惮却又默默守护,而不被狠心抛弃。

  即使他心如刀割。

  一句君臣,彻底生分了两人之间的情分。

  江瑢予一时怔然无言,只是微微垂下了浓密卷翘的睫,纤长深黑的睫毛在他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不知怎么,沈韫在那一刻竟然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揪心生疼。

  江瑢予再次淡然开口,沈韫又觉得刚才是他太过紧张江瑢予才会产生这种错觉,“刺客禁军会查。既然无事了,你就下去吧,最近事关盐制改革,有不少条文敕书都需要翰林编纂整理,忙些也是正常的,你犯不着过于担心。”

  “是。”沈韫没想到江瑢予会和他解释,他刚启唇想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这种沉默诡异的气氛,江瑢予就先疲惫一摆手,“退下吧,朕乏了。”

  “是。”沈韫喉口苦涩,却再说不出其他的话来,只能转身退下。

  那一整晚,紫宸殿烛光未灭,江瑢予一夜未睡。

  而沈韫也以瓦为席,在殿顶整整陪守了他一晚。

  ·

  接下来的半月,江瑢予都没有再见到沈韫,他只要稍微避而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了眼底。

  盐制变革行动地极快,夏立淳没有意见,再加上他的积极提倡,原本一个月的工作量硬是在半月之内就筹备竣工了,即使偶有小插曲,也很快就翻过篇章。

  之前遇到的刺客便是其中一件,他是哪个大臣手下的人江瑢予心知肚明,却也压根不在乎。

  他们的主子很快都会在朝堂风云诡谲的局势中被绞杀殆尽,一个根本伤不了他分毫的刺客,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何况,这种没有意义的刺杀近一年已经很少发生了。

  江瑢予刚登基那年,可以毫不夸大的说,这场诡谲政局完全称得上一句风平浪静,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没有什么爪牙,对他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的傀儡皇帝。

  除了季御史,没有人站在他这边,更没人把他当回事。

  等他们悚然意识过来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江瑢予早已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们摆布的无权皇帝。

  刺客,也就是从那时才开始频频出现。

  无非是些下马威罢了,不至于真的要了他性命,但还是让江瑢予意识到,他必须要培养一支属于自己的,可以在危难时刻护他周全的精锐暗卫。

  想到这里,江瑢予不由心念一动。

  他刚遇到刺杀事件还没有能力自保的时候其实并未真的被伤到过,那时江瑢予只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加上齐湛救援及时,且那些刺客本身实力有限又不敢真的伤他。

  可不知怎么,事情过去地越久,这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疑虑不仅没有被打消,反而日渐凝重。

  不期然在心头泛起圈圈涟漪。

  “高福!”江瑢予猝然站起,在那一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微颤:

  “明天的盐价竞选,你安排两个人随朕一道去,不必安排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