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陛下倒好,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啧,我都有点心疼那李大人了,真是太惨了。”顾绯书笑叹,和沈韫并肩行在城下。

  沈韫拍了他肩膀一下,态度极其熟稔,表情却是难掩苦涩,“是吗?我其实只想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你也看到了,不管我做什么,在他面前大概都是不值一提的吧。”

  顾绯书看着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又过了片刻,他才道:“那也不一定。只要你成长地足够快,足够强,强到足以引起陛下的注意,这又有何难?”

  顾绯书负手望向天空。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很难,难到基本没可能。

  沈韫再怎么努力,终究是臣,君臣横壑,只要有这个阶级在,他永远都不可能跨过去。除非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愿意主动放低姿态——

  不过这些犯不着提醒他,沈韫现在做的事就很好,至少对他来说,是有助力的,这就够了。

  他看向沈韫,展唇一笑:

  “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你做的还远远不够。你要是真想吸引他的注意力,那就去帮他获得他想要的东西,至高无上的皇权。到那时,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了。”

  沈韫虽知这话不错,可在顾绯书出口的一瞬间,他还是感到些许怪异的不适。

  “算了,不说这个,说说你吧,最近怎么样。”沈韫一拍顾绯书肩膀,顾绯书也恰如其分地朝他望去,两人很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而楼下的这一切分毫毕现地刻进了江瑢予深邃漆黑的眼底。

  李长丞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此时陛下心情不佳。

  只是,为什么?

  就在这短短一瞬间内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明明之前陛下心情还很好啊?

  果然,伴君如伴虎,君心莫测。

  他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心情起伏太大,现在还有点腿软,突然就后悔了留下来跟这位喜怒难测的陛下一起用膳。

  他现在只想回府一头扎进夫人温暖的怀抱里求安慰,呜。

  “……陛下,”李长丞绞尽脑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就在他还吞吞吐吐踟蹰不定时,城下那两人已经快走到近前,眼看着就要来到这边了。

  江瑢予一收目光,淡声道:“走吧,李大人。”

  李长丞顿时苦了一张脸,默默跟上江瑢予。

  等他们转身下楼时,沈韫一抬眼就飞快看到了一片即将消失的金色衣角,那不过是刹那一瞬,他人就已经到了距离江瑢予不过堪堪几步的距离。

  两人同时站定了,气氛陡然凝滞了一下,就在李长丞都快要注意到他俩的不对劲时。

  沈韫喉结一动,先开口说话了,“参见陛下。”

  江瑢予淡淡“嗯”了一声,连嘴唇都没怎么动,他本来准备直接举步离开,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侧首乜了沈韫一眼,“无事少在皇宫乱晃,影响不好。”

  沈韫:“??”

  沈韫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江瑢予,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江瑢予那无甚表情甚至略显冰冷的雪白侧脸就先一步落入眼帘,这让沈韫连那点幽微的委屈都只好咽回去。

  许是沈韫目光太可怜,高福在后头不忍,小声跟他解释了两句:“陛下今晚有客,不便留世子用膳,世子下回再来吧。”

  沈韫:“……”

  很好,这个李长丞。

  连他和陛下用晚膳的时间都抢,看来上次拿他账本还是太轻了。

  李长丞不知怎的,莫名感觉后背一阵发凉,还直勾勾的。他悄一眯眼朝后看去,只见远处孤拔站立的沈统领正望着他们,两边距离已经拉开的很远了,一身玄色劲装更是将青年的挺拔身形勾勒地淋漓尽致。

  眼观鼻鼻观心,李长丞忽地觉得这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但他又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沈韫,干脆头一摇,不想了。

  不过最后这顿晚膳到底还是没吃成,江瑢予没有胃口,也没有心思,他豪手一挥,直接赏了李长丞不少名贵东西,这可比夏立淳那些强买强卖的水贝货强多了,李长丞直接高兴地接下赏赐跪安了。

  晚膳江瑢予一个人随意对付着吃了两口。

  他其实有些想不通,李长丞的主动在他情理之中,却又出乎意料之外。因为这实在是太快了,他甚至都还没有真正开始动手。

  他原本想着先给李长丞加官进爵,先捧后杀,从长清算。

  毕竟盐官长丞牵涉的利益往来实在太广,一下肃清本就不可能。

  江瑢予乍然回想起沈韫之前说过的话,他说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了,当时他以为沈韫是在替夏立淳遮掩——

  可假使,如果沈韫当时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呢?

  但这又怎么可能,沈韫何必去做这种事,他没有任何理由,再说,以沈韫的能力他能不能做得到还要另说。

  这么一想,江瑢予又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了,无奈失笑。

  他最近真是有些疯魔了,总不能因他那日出宫产生了一点错觉就这么草草断定,这般无凭无据的作风都快不像他了。

  再起身时,江瑢予面上那点私人情绪早已被一贯的肃然完全代替。

  他面无表情走回案桌旁,继续处理堆积成山的案牍,先前那点微末的奈笑彻底消失在夜色里,像是从未出现过。

  ·

  翌日早朝,江瑢予宣布了初次官员考核绩效结果。

  这实在是太迅速了,很多大臣甚至都还是一脸懵的状态,江瑢予直接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最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居然还是江瑢予亲自审查的!怎么审查?!

  陛下居然亲自察看对比近几年各部官员效绩情况,包括但不限于该官员所处理政务结果效益,任职程中突出贡献,手下重大错误频发率等。对比结果立竿见影,无甚波动或是政务有蹊跷不属于该官员管辖范围内的全都被江瑢予用朱砂圈起来严令彻查!

  变故陡生,如冷水骤然泼进油锅,激起一殿惊惶。

  江瑢予饶有兴致地倚坐上位,垂眸欣赏这些内心早就兵荒马乱,面上却仍要强作镇定的大臣。目之所及处,他们面面相觑急地都要火烧眉毛了,竟还无一人敢先开口。

  “陛下,这是起草的初步敕书,还请陛下过目。”翰林学士苏穆青呈上由陛下亲示草拟出来的改进考核意见敕书,由高福接过,呈递给江瑢予。

  就在这一瞬间,这一举动唰地引来全场注目。江瑢予适时抬眼,同他们解释了一句,“朕和几位大臣商议过了,这次绩效考察结果非常糟糕,朕觉得从前的许多陋习需要修改一下,再这样墨守成规下去,国库连各位的俸禄可都要拿不出来了。苏卿,你将这些分发下去,给他们也看看。”

  “是。”苏穆青将提前准备好的备份发放下去。

  众人拿到意见草书,整个朝堂终于响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江瑢予随手翻阅几页,草拟的敕书条例得当,重点突出有理有据,甚至完美到可以直接拿出来现用,就是——

  “苏卿,这不太像你的风格啊。”江瑢予笑着向他瞥去。苏穆青呈惯常攥写的书令都风格婉转,这种大开大合的劲逸风格实在不似出自他手。

  “微臣汗颜,这的确非臣所编,”苏穆青当即站了出来,躬身道:“此敕书乃顾编修辅助臣编纂而出,臣以为此敕书应更合陛下要求,便用作当堂呈现。”

  “原是如此,”江瑢予一点头。

  “微臣斗胆,此敕书乃苏大人编纂而成,微臣不过略帮苏学士进行了些简略的排修,如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不吝指出。”顾绯书紧跟着出列,他拱手作礼,眉目低垂,虽语言姿态放得十分谦和,整个人立在那里却始终不卑不亢,端肃如松。

  江瑢予颇有些意外,不由望去。

  其实看不到什么,顾绯书有意收敛眉目,江瑢予看得并不明晰,可就是这样,反倒在一瞬间就攫取了江瑢予所有目光。顾绯书站的位置在金銮殿偏后,他周边有着诸多大臣,本该是最微末不起眼的存在,却一下子教人注意。

  江瑢予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没有说话,顾绯书也就保持不动。

  这人的年纪在这里实在格格不入,那通身的不凡气派和无俦容颜实在瞩目。江瑢予向来容貌昳丽,世人无出其右,尤其是一袭乌黑墨发披散开,常常能令伺候他的婢女怔在当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只一抬眸都能羞红半边脸。

  因此,容貌从来都是他最不在乎的东西。

  但在今天,他却因容貌而对一个人侧目,还不止一次。

  顾绯书而今也才加冠不久,最是风发意气头角崭露。假以时日,这人的成就简直令人无法想象,江瑢予几乎在那一瞬间就生出了一抹警觉意味。

  这感觉其实是毫无来由的,滋生的片刻连江瑢予都委实惊了一下。

  他立刻收回目光,莞尔笑起,“没有不足之处,你做的很好。”

  顾绯书得了夸耀,恭谨站回队列,他站直的时候和江瑢予目光有过非常短暂的一瞬相擦,他眸光微不可察地顿了下,旋即又若无其事站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经此一事,再谈正事江瑢予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分了心思。

  不过盐制改革一事他已经筹划许久,绝不可能改变,现下就连李长丞都已向他表了态度,至于丞相和御史之间的斗争,他压根不甚在乎,大局已定,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