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马车,要去何处?”

  昏暗的马车内,这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允禔下意识看向刚才一直无话的贾珠。

  “没有目的地。”

  允禔坦然说道:“我此次前来,是为私事。”

  贾珠看向大皇子,尽管在黑夜中,他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可仿佛在此时能够看得到大皇子脸上的兴味盎然。

  “以我之见,若是大皇子亲自去找太子殿下,也未必没有效用。”贾珠淡淡说道,“如此绕了一圈,不怕反倒没有效果吗?”

  “对其他人,或许。对你,不会。”

  允禔笑着摇头,“何必再来无用功?我去找保成,他若能听得进去也就罢了,倘若不,那岂非是自找麻烦?”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带着少许无奈,“太子可从来都不喜欢旁人关注太多。”

  贾珠犹豫了片刻,不自觉地摩/挲着手里的残卷。

  他方才去拜见徐柳青,是为了手中的残卷,也是为了别的目的。

  然被大皇子说的话一打岔,就已经全然忘了。

  “……大皇子,我并非不信你的话。”贾珠抿着唇,“然,这事你都发现了,皇上,与太子殿下,难道对这般言行没有任何察觉吗?”

  大皇子似乎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身子,迟疑着说道:“保成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我倒是不怎么知道。不过阿玛……”

  允禔的确和康煦帝聊过此事。

  这是在数日前。

  允禔入宫拜见惠妃,正巧,康煦帝也在惠妃的宫内,父子两人既是相见,惠妃也乐得给他们说话的空间,便说要去亲自下厨,为父子两人做膳食。

  允禔再是清楚不过,额娘的手艺顶多只能算得上还行,到时候去了小厨房,真正动手的定然还是厨娘。

  惠妃出去,不过是为了让他们能说说话。

  康煦帝懒洋洋地笑道:“保清,你这些天瞧着,倒是瘦了一些。”

  允禔:“阿玛,我都瞧着我有些发胖了。福晋总说我吃得少,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做东西,我着实吃不下了。”他看着虽是埋怨,却也是欢喜,康煦帝自然是看出来了。

  皇帝笑骂了一句,“既是不喜欢,何必笑得如此高兴。”

  允禔轻轻咳嗽了声,严肃了脸色说道:“孩儿没有。”

  “福晋担心记挂,也是应该的。”康煦帝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你之前险些受伤,有媳妇把你一直记挂在心,你就偷着乐吧。”

  允禔无奈,险些要捂住自己的脸,“阿玛,就别说了。险些受伤,那便是没有受伤,再说了,真正需要在意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保成。”

  康煦帝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喝了一口。那袅袅茶香微微飘散着,叫人好似被这茶香味给洗涤了般,“说什么呢?保成这不是好端端的嘛?”

  皇帝说到这里,还笑了起来。

  “那日他英勇杀敌,朕倒是不知道,他的身手已经如此不错。”

  康煦帝所遇到的刺杀,在事后掘地三尺,再没有找出半点阴谋诡计,纯粹只是一个发了疯的人,再加上交接不力之事。

  这在过去很少见,但并非没有。

  康煦帝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哪怕和允禔提起来时,都带着少许漫不经心。

  “阿玛,保成似乎有些,操之过急?”大皇子含糊地说。

  他不可能当着康煦帝的面说觉得太子杀性太重,这岂非是当面质疑皇帝的重要?

  若是为了君父,自然是杀了多少人也不为过。

  允禔可不想让自己陷入这般逻辑怪圈。

  康煦帝看了眼允禔,并非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悠悠说道,“太子有时,对在意的人或事,的确是有些过分。然就这么看来,他也并没有逾距。”

  康煦帝这话,确实叫允禔有些心里发毛。

  什么叫不算逾距?

  允禔是曾跟着康煦帝去过战场,也见过杀戮的,他自己甚至曾经亲手杀了几个敌人,并且也非常希望能够再次出现在前线。

  可饶是如此,那天他从太子身上感觉到的,分明是强烈到离谱的杀意。

  难道……

  他不解,却不敢流露出来。

  伴随着长大成人,允禔不再冒然离谱地说出心里话,有些事情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哪怕他是皇父,也的确是自寻死路。

  所以,允禔只能微笑。

  微笑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这两日听说的事,“阿玛说的是。不过,后宫内的传闻,若是真的,那太子还是该收敛些。”

  康熙帝叹息了声,揉着额头说道:“他若是能像你,朕就放心了。”

  允禔惊愕,继而哈哈大笑,“像我?阿玛,要是保成真的像我一样,那你可就头疼了。”

  “他现在也没让朕多放心,要是好好听话早些成婚,哪有这些麻烦。”康煦帝不满地说道,“就他这般脾气,朕可真是受不得他。”

  一看康煦帝的神情,大皇子就有种感觉,他说的和皇帝说的,肯定不是一回事。

  然,皇帝的态度非常鲜明。

  康煦帝并没有将太子所作所为放在心里,至少,在明面上,皇帝甚至是有些高兴的。

  “……大皇子,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贾珠迟疑着打断了大皇子的回忆,从他的语气,听得出来他的某些情绪,“你是在质疑……不,没什么。”

  哪怕贾珠没有说完这段话,大皇子也听得出来他的言外之意。

  是了,康煦帝为何没有将太子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自然是因为皇帝认为太子这一次大发雷霆,杀气过重是担忧皇帝的安全。

  记挂父亲,悲愤交加,这样的情绪交杂在一起,那太子一时杀性,也是可以理解。

  然大皇子说出的话,吐露出的意思,便是截然相反,甚至否定了皇帝的想法。

  允禔当然不敢当着康煦帝的面这般说。

  他只敢敲边鼓,甚至是曲/线来找贾珠的原因,就是在于允禔知道自己的荒唐。

  一旦康煦帝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那大皇子定是要给自己揽祸上身。

  要么,康煦帝相信了,那太子遭殃;更糟糕的是,康煦帝不信,以为他是在挑拨皇帝和太子的关系,那他肯定要吃挂落。

  允禔咬牙,“我没有……至少不完全是这么想的。”

  贾珠抿着唇,好一会才低声说道:“我以为,大皇子是想帮太子,而不是想害他?”

  “我当然不想害他。”

  “可大皇子刚才说出的话,却并非这个意思。”

  “那只是愚蠢的冲动。”大皇子懊恼地说道,“阿玛并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最起码,是当着我的面没有。”

  贾珠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思忖着这件事是不是能交付信任,毕竟大皇子有时的确是莽撞了些,然如果他真的要害太子,那现在他就不该来找贾珠,甚至不该暴露出他的想法——一旦贾珠也不相信大皇子,将这个消息泄露给皇帝,那大皇子也是自找麻烦。

  过了好一会,贾珠缓缓说道:“大皇子所说,我不知作何表态。”他很谨慎,不愿意留下半点能够让大皇子做出判断的字句,“但我会和太子殿下见一面。”

  他的手指卷着残卷的绳索,不自然地摇头。

  大皇子松了口气,他能听得出来贾珠的回避,但只是这个,就已经足够了。

  他朝着贾珠点了点头,不在乎他能不能看到,“你需要我送你回去,还是去徐柳青家?”

  他不至于连去岁的状元都不记得。

  虽然那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大皇子会记得只是因为他和贾珠是一届的考生。

  贾珠头疼地说道:“大皇子还是送我回去罢。”他敛了敛手里的东西,叹息着摇头,“碍于方才说的事,怕是再心大的人,都不会熟视无睹。”

  大皇子乐了,许是因为贾珠话里的哀怨。

  到了下马车时,贾珠站在马车边上,本是要回府,可在转身时,又看回来,瞧着那并没有掀开的车帘,笑了笑。

  “大皇子,虽然你和太子殿下的关系瞧着一直不好不坏,甚至伴随着许多争吵。可依我来看,我怎么觉得,大皇子其实挺喜欢殿下的?”

  他说完这话后,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徒留大皇子坐在马车内,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他捏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很喜欢保成吗?”

  随即而来,在他的面前浮现的,是太子那张娇蛮昳丽的脸蛋,一想到这,允禔就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还是算了。

  他可不想和太子扯上这种关系。

  谁想和允礽这等任性妄为的变态在一处?只要一想到过去这些年他所吃的苦,允禔就一边寒毛耸立,一边要求车夫立刻离开贾府。

  他要是再在这待下去,只要一想到阿珠的话,就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

  允禔严肃地对自己说,他只是在回报太子之前的援手罢了,这很公平。

  贾府内,郎秋跟在贾珠的身后,几乎瞅着贾珠要入院子,这才忍不住说道。

  “大爷,你之前不是说,晚上会去太太那里吗?”

  贾珠在院门口驻足,好似才想起来这件事,颔首说道:“你提醒得没错。”

  他一个转身,往王夫人的院子走去。

  郎秋笑了笑:“大爷要是忙着其他要紧事,让小的去跑腿一趟,太太想必也不会芥蒂。”

  贾珠随口说道:“既是答应过的事,除非无法成形,那自然要去做的。”

  他方才只是因为大皇子说出的话有些叫人震惊,这才险些忘记。

  ……大皇子。

  贾珠在心里思考着允禔方才的行为,过了好一会,方才低低和系统说道,“要是这位大皇子当真是梦中的那位,那我可真是要怀疑,太子和大皇子究竟起了什么矛盾,才会决裂成那样。”

  【宿主改变了许多。】

  “是吗?”

  贾珠自言自语地在心里说道。

  他想象不出来。

  他觉得现在,大皇子和太子的关系,挺好的。

  …

  “有点冷,不觉得吗?”

  毓庆宫内,原本正在处理朝务的太子幽幽抬头,又幽幽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良欠身说道:“太子殿下,奴才为殿下再加一件衣裳如何?”

  他自不敢自作主张。

  “不必。”太子摇头,蹙眉瞧着手里还没看完的奏章,又揉了揉额头,“去将冬雪叫来。”

  王良便退了出去,不多时,大宫女冬雪跟着他入内,两人小心朝着太子行礼。

  太子看也不看,随手叫他们起来,“孤吩咐你做的事情,做得如何了?”

  冬雪谨慎地欠身,“殿下,已经问得差不多了,奴婢这就将……”

  “先不用。”直到这个时候,太子才抬眸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孤要你去办另一件事。”

  他朝着冬雪招了招手。

  冬雪小步小步走到了太子的跟前,听完太子小声的嘱咐,脸上虽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应下。

  直到冬雪出去,王良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让她去做了什么。

  可王良也不在乎。

  在太子身边待得更久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少点好奇心。

  前几日,玉柱儿只是稍微多嘴了几句,就被太子殿下惩处了一顿,眼下人还趴在床上没起来呢。

  虽比之之前几个丧命的宫女要好上太多,可谁都看得出来,最近太子殿下的情绪可不怎么好。

  一想到那几个没了性命的宫女,王良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某种程度上,那几个可真是冤。

  然这也怪不了太子殿下,她们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不妙了。

  康煦帝并没有放弃在毓庆宫安人的想法,一茬又一茬漂亮的宫女送到东宫来,又一次次被送走,从这个频率来看,皇上始终是不肯放弃。

  他并非真的要强迫太子什么,只这已经成为一个趣味。

  康煦帝似乎非常想知道,太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破例。

  而太子找各种办法,让她们离开东宫,已经成为太常见的事。这常见到,毓庆宫的人已经熟视无睹,每次有新人来,都会安排她们洒扫。

  这不是在害她们,而是在帮她们。

  累活重活做得多了,和太子殿下接触的可能就少了。只要不冒犯到太子跟前,殿下一般不会做得太狠,挑一点小错就让她们离开,有时心情好,还会赏赐她们不少东西,叫她们大包小包地走。

  只可惜,这一回这一批新人,有些不太懂事,也有些倒霉。

  正巧撞上了太子心情不好的时候。

  也偏偏她们进了不该进的地方。

  毓庆宫内的书房,每次都是玉柱儿亲自打扫的,极其偶尔,会有其他人来处理,大太监也会时常在边上。

  可偏生就是那一回,那么不凑巧,玉柱儿在盯着他们的时候,被康煦帝给叫走,问了些许和太子有关的事——这时常有之,王良也被问话过几次——而玉柱儿回来时,太子殿下已经在书房内。

  那可是一场勃然大怒。

  王良所知道的就是那几个宫女冲撞了太子,然后被拖下去廷杖各十。

  偏偏就是这么巧,这几个被廷杖的宫女回去全死了。

  而后,玉柱儿不知犯了什么错误,也被太子殿下责罚,同样是廷杖十下,可他却活着。

  王良问过他,说是自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

  王良在这宫里待久了,知道这廷杖和廷杖之前,可从来都是不同的。

  好比一根工具瞧着都是相同,可实际上,或许那里头掺杂着重物,不到五下就能给人打烂,也可能里头空心轻飘飘,打上二十来下都只是轻伤。

  这端看上头的人这脾气怎么发。

  在王良看来,这几个宫女倒霉就倒霉在太子这些天的脾气一直不怎么好,当他大发雷霆,处在暴怒之中,那些行刑的太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这些个娇滴滴的宫女可不就是给打死了?

  而玉柱儿?

  哪怕玉柱儿真的再怎么得罪了太子,可在这最初一次两次里,那些行刑的太监可不敢真的下死手。

  这万一要是真的给太子跟前的红人打出毛病来,或是打坏了一条腿,这可怎生是好?

  王良这心里盘算着有的没的,直到晚上,这才回去。

  毕竟太子跟前的大太监一共八个人,可不需要他时时跟在前头。玉柱儿和王良跟着的时间多,只是代表着太子较为看得顺眼,然哪怕是这样,他们也不敢放肆。

  王良和玉柱儿住在一间,今夜回去时,他原本以为玉柱儿已经歇息下了,却没想到,屋内还燃着烛光。

  王良脚步轻快地进去,吩咐小太监去准备些热水,这才叹息着坐下来,看着趴在床上的玉柱儿不说话。

  他有些累,自然想泡泡腿。

  只是这脑子也没停下转动,还在瞧着对面的玉柱儿。

  玉柱儿被他盯着有些不耐烦,略动了动身体,抱怨地说道:“你这么瞧着我,好似我的背上插满了箭,好生难受。”

  王良慢吞吞地说道:“太医给你的药物里有安眠的效用,你现在为何醒着?”

  玉柱儿哽住,过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道:“我只是想问问……太子殿下/身边……”

  “殿下不是那么不念旧情的人,你就放心好了。”王良打断了他的话,“你居然在担心这个?”

  他怎么不信呢?

  能在太子身边走到大太监地位的人都不蠢,能维持得住的人,更加不可能是个蠢货。

  如果太子真的厌弃了玉柱儿,那他现在根本不可能躺在这里,他们更不可能在太子的默许下,给他请了太医。

  “我不是……好吧,我就是在担心这个。”玉柱儿苦着脸色,看着王良的眼神,就好像他是个蠢货,这让王良微眯起眼,“是你蠢到让那些人进去打扰了书房的清净,可你现在却用这种眼神来看我?”

  这到底是谁蠢?

  当然是王良蠢。

  玉柱儿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说道。

  他是万万没想到,王良他就是个睁眼瞎啊!

  这么多证据摆在他的跟前,平日里,太子身边就唯独他们两个人最得宠,总是能时刻跟在太子身旁,就连外出,带得最多的人也便是他们两个,可王良到底是怎么做到对那些蛛丝马迹熟视无睹的?

  当然,当然……

  玉柱儿必须得承认,那两位当事人瞒得非常好,面上看着亲密,然也就是如此,瞧着还算得体。

  可这不一样!

  他们是太子的贴身太监,是殿下跟前的第一人,他们时刻跟随在太子的身旁,那些痕迹,那些变化,本就该如黑夜中的萤火一样明显!

  可王良真的瞎了,什么都没发现。

  他完全不知道太子殿下和珠大人的私情!

  玉柱儿悲哀地看了王良一眼,不知道这个秘密算起来是一件好事,可在这后宫里眼瞎了可就是大坏事。

  “玉柱儿,我警告你,不要再用那种眼神瞧着我!”

  玉柱儿兴意阑珊地说道:“什么眼神?”

  “我好像眼瞎了的眼神!”

  “你不是眼瞎了,你是心瞎了!”

  玉柱儿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就转过头不去看王良。

  刚才怒气冲冲时,玉柱儿差点崩裂自己的伤口。

  那些行刑的太监下手的确是轻了些,可那也是相较而言,这本就是个惩罚,玉柱儿的屁/股蛋还是肿得透血,需要好些天的休养。

  其实王良骂得对。

  玉柱儿知道,如果不是他在太子跟前有几分薄面,又或者……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太子和贾珠关系的人。

  所以,殿下才让他侥幸活了下来。

  不然,他就会和那几个宫女一样,因为“挨不过”廷杖的惩罚,所以没了。

  哪怕是王良都这么想,就更别说宫内其他人。

  可玉柱儿清楚,那并非是行刑的太监无意间下手重了,而是他暗示了。

  是玉柱儿亲自暗示了这一点。

  确保她们每一个,都不能活过当天晚上。

  他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在康煦帝召见他时匆匆赶去,他应该将那些还在书房内走动的宫女全都带走,哪怕那个时候她们已经将近尾声,那也是极大的疏漏。

  康煦帝的召见并没有持续多久,来回不到一刻钟,玉柱儿就赶了回来,然在这时,太子已经先行一步,走入了书房。

  起初,在看到那几个面生的宫女时,太子殿下并未做出是什么反应。

  直到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位宫女手忙脚乱的身影上。

  当他看清楚,她正在弯腰捡起来的东西是为何物时,太子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那时,玉柱儿刚匆忙赶到。

  他亲眼见证了太子的心情是怎么从愉悦转瞬到暴怒,那简直就是狂风暴雨!

  那几个宫女哭爹喊娘地被拖下去,玉柱儿亲自确保了他们的命运,而后,又惴惴不安地回到了太子殿下跟前的地毯上,等待着属于他的命运。

  他知道太子很生气。

  非常,非常生气。

  然玉柱儿此时此刻,还未清楚这份暴虐究竟是为何而来时,那些撕散的碎屑,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跟前。

  太子殿下踩着这些碎屑走到了玉柱儿的跟前,“玉柱儿,孤还能相信你吗?”

  玉柱儿被太子呼之欲出的杀意吓得连连磕头,“奴才错了,是奴才粗心大意,还望太子殿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僵住。

  ……他看到了那些散落的碎屑,也看到那些支离破碎的笔墨,一瞬间,玉柱儿立刻知道这会是谁。

  也只可能是谁。

  他的喉咙艰涩,总算清楚太子殿下的怒意从何而来。

  那个意外从书架跌下来的匣子,上锁的锁头因为这冲撞而散落开,将那匣子内唯一的一件东西跌了出来。

  那是太子拥有过那么多张画像中,唯一一张存留下来的画像。

  而其他的,全部都被太子所毁。

  能叫太子留下来的,自然独一无二。

  而恰巧,玉柱儿知道来龙去脉。

  这不是太子画的,而是贾珠画的,是贾珠送给太子的,属于自己的自画像。

  因为过去的某些时候,太子似乎对珠大人的画像非常感兴趣,画了不少,虽然最后它们的下场都是消失在火盆里。

  哪怕存有风险,太子也会仔细保存起来的根源,自然是和贾珠有关。

  玉柱儿的眼角抽/搐,他在恍惚间,好似还看到了一张碎屑上盖着的小印……

  那似乎是太子殿下的私印。

  这样一张图,哪怕只是无意间被人看到了,第一时间也该不会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毕竟那只是……

  一幅画。

  哪怕这画像是贾珠,是被保留在太子的手中,被精心安置在一处匣子,又被锁在深处,那又如何?

  画,只是画像。

  可画,又不只是画。

  正如同文字能够看得出来人的想法,画像自然也可以,不论是任何一种载体,都有可能泄露出自己的情绪和想法,更别说太子殿下和贾珠之间还的确存在着某种……

  不该有的情绪。

  玉柱儿在意识到这到底出了什么差错后,就已经心惊肉跳,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给磕烂了。

  那些宫女不会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她们只会把这当做是一件寻常的事。

  可不管是什么,这件事都在她们心中留下了记忆,也正是为此,便有可能留下疏漏。

  她们也许不会发现什么,可她们看到,便是祸害。

  这疏漏不大不小,未必会被人发现,未必会被人察觉,说不定她们这几十年内根本不会想起此事。

  ……也或许,在她们转身,就把这件事当做是有趣的谈资,泄露了出去。

  让有心人听见,“看见”。

  谁都无法准确拿捏人心。

  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太子就没想着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她们都得死。

  王良的话的确没错,她们是很倒霉,只倒霉在了她们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玉柱儿后来回想过那个匣子的位置。

  几乎不可能会掉下来。

  那又为何会掉下来,又刚好摔出了毛病?

  就只能问那些宫女们。

  只可惜太子根本没留给他一点的时间,只看了一眼,又回头瞧着刚刚赶来的玉柱儿,便简单粗暴地说道,“廷杖,各十。”

  那时听到这话,几个漂亮的宫女猛地就跪在了太子的跟前,尤其是那个最靠近的人还在不断磕头,好似是要求饶。

  只她不知道,她的辩解,她的靠近,无疑是让她更靠近死亡。

  “玉柱儿,玉柱儿?”

  王良猛地一下拍在了玉柱儿的屁/股上,疼得他嗷呜了一声,恶狠狠地看向王良,“你在发什么疯?”

  王良收回手,“我又没很大力气。”

  玉柱儿只想杀了王良,什么叫没有很大力气?他都感觉自己好像要裂开了一样火/辣辣地疼。

  王良喃喃地说道:“我觉得有哪里不对,你和我说老实话,那些宫女的死……”他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太子殿下……”

  “闭嘴!”

  玉柱儿猛地看向外头的小太监,厉声说道:“你不想死的话,就给我闭嘴!”

  玉柱儿从来都不曾流露出如此叫人害怕的模样,王良猛地住了口,好似也意料到了玉柱儿的反应……却没有反应过来会是这么凶恶的一面。

  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干巴巴地说道:“我,我知道了。”

  玉柱儿抹了把脸,将满腔的害怕给压下来,有些事,如果王良自己看不透的话,那玉柱儿根本不可能为了满足他那所谓的好奇心就将这些事情都告知他,毕竟,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然他也不想见着王良那么傻乎乎去送死,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最近太子殿下的情绪不怎么好,你在太子跟前伺候,就应该谨言慎行,如果做不到,那几个宫女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王良的嘴巴张张合合,他未必能知道玉柱儿发生了什么,却从他严厉的警告里知道事情倒是多么严重。

  只要他记住这点就够了。

  过了好一会,王良尴尬地说道:“不过想必明日,太子殿下应该就不会那么不高兴了……我是说,珠大人明日会入宫。”

  这听起来,的确是个好消息。

  玉柱儿在心里叹息,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这些天一直试图避开贾珠的话。

  尽管玉柱儿也不知道为何。

  希望……

  希望。

  他什么都没说,龇牙咧嘴地将脸埋在了被褥里。

  …

  贾珠入宫时,偏是不巧,下起了雨。

  马车上自然带着雨具,而前来迎接的小太监倒是不知这凑巧,被雨淋湿了大半。

  贾珠便邀他入内一起躲雨。

  他从来都没有什么架子。

  那小太监一边感激,一边别扭地走在边缘上,不敢将身体大部分也一起挤进来。

  贾珠看了一眼,确定他的头发没有被淋湿后,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劝说也是无用。

  最起码,这小太监的脑袋是躲在雨具里面,这着凉的风险就少了一些。

  待他们到毓庆宫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又很快停歇。

  贾珠收了伞,那小太监千恩万谢,不过他只是摆了摆手,便往殿内去了。

  他来毓庆宫,从来都无需通报。

  途径的宫人都非常小心谨慎地行了礼,从他们略显紧绷的动作来看,贾珠判断得出来太子的情绪应当是……

  非常不妙。

  贾珠一一颔首,待到书房外时,瞧着那外面只站着王良和苏方,有些好奇地挑眉。

  王良尴尬地舔了舔唇,就听到苏方直白地说道:“玉柱儿前些天冲撞了太子殿下,遭了责罚,如今还在养着。”

  贾珠扬眉,算是接收了这个讯息,而那头王良已经忙不迭将贾珠给迎了进去。

  刚入内,就看到太子将一份文书给甩开,那沉重的力道,几乎要将整条桌案摔得摇晃。

  王良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感觉到太子殿下流露出来的阴沉气息。

  太子看了眼贾珠,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对他身后的王良说道:“出去罢。”

  王良倒退着出去。

  贾珠仿佛没感觉到太子四散的怒意,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眼角的余光瞥到,方才那文书并不是唯一遭到折磨的东西,比如几个摔碎的茶盏……他的目光收了回来,不紧不慢地走到桌案前。

  “太子殿下这些天的情绪,似乎并不怎么好?”

  太子勉强地说道:“这几乎是摆在你的面前。”

  贾珠:“毕竟,方才那一幕,也足以。”

  太子疲倦地叹息了声,“最近阿玛似乎颇为喜欢,找我分担子。”说到这里时,允礽的嘴唇似乎扭曲了起来,“而我感觉,他更像是想看戏。”

  “太子做了什么,叫皇上这么感兴趣?”

  贾珠的目光在殿内一扫,的确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近日来的忙碌不算是借口。

  太子哼了一声,“孤怎么知道阿玛到底是怎么想的?”

  贾珠颔首,看似不经意地说道:“太子殿下累了吗?”

  “有点。”太子狐疑地看向贾珠。

  “那正好。”贾珠微笑,“趁着太子休息时,我想给太子殿下说一件趣事。”

  太子的眼神变得更加古怪。

  怎么就跳到休息了?

  不过他保持缄默。

  他的理智提醒着他,这个时候他需要保持缄默,虽然太子也不知这个危险的预兆到底是从何而来。

  “皇上前些天遇刺了,听说,太子殿下在畅春园大发神威,将刺客一举斩杀了不说,还连续杀了不少犯错的侍卫,叫人深感太子殿下铁腕……”

  贾珠的话还没说完,太子的脸色微变,咬牙切齿地说道:“允禔!”

  贾珠仍然保持着那个完美的微笑。

  “哦,原来,太子殿下当真打算什么都不与臣说?”

  一滴冷汗滑下来。

  臣。

  这么多年,太子可从没听到贾珠在他面前,如此生疏谦卑的自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