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鬼最喜欢做什么?

  当然是抱着自己的财宝坚决不肯退让。

  属于自己的,吃了,就不可能吐出去。

  允礽颇有这种特质,他咬着贾珠的后脖颈缓慢研磨的模样,就好似真的要把那块皮肉给吃下去。

  不过贾珠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就好似太子这样的举动是稀疏平常的,他只会在有时过于粗重的力道,轻轻闷哼一声,却从来没有阻止的打算。

  他正在打量着太子给他的画像。

  哪怕在允礽多次抗议,说这些东西不值一提的时候,贾珠还是忽视了他的声音,并且一张张看了过去。

  ……贾珠不得不说,这里存有的画像数量,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原以为,这要是能有个十来张,就已经显得很惊奇。

  可实际上,是比十来张还要翻上几番。

  这个数量,再加上那些摊开的画纸,看着一张张没有面孔的画中人一起朝向他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有些恐怖。

  贾珠沉默,在允礽的啃咬中挣扎着说道:“保成,你这些时日不是很忙?哪里来的这么多时间……”

  允礽哼哼了声,“这很难?”

  他越过贾珠的肩膀,将脑袋压在贾珠的肩头上,“这些只能算是勾勒出轮廓,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

  不是这样的。

  允礽说得轻描淡写,可贾珠也学过画画。毕竟琴棋书画,他不能说样样精通,可到底都会一点。

  要画出这么多张图像,允礽要花费的时间,定然也是不少。

  贾珠试图回头,可因为允礽压在他身上的动作,让他很难转身。

  贾珠无奈地说道:“殿下,可是近来,又有什么事,叫你不高兴?”

  允礽含糊地说道,“什么……没有……”

  ——含糊是因为,他还在贾珠后脖颈那块皮肉上“努力”。

  其实贾珠很想让太子停下,因为这个部位实在是危险,然允礽每一次都非常克制地落在领口能够遮挡得住的地方,就让贾珠无法拒绝。

  这是一件在危险边缘徘徊的事。

  他总有一天要为这无止境的退让吃尽苦头,他在心里无奈叹息。

  不过,此时此刻,他揪着那些图纸,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说道:“殿下,别动了。我都要……揉皱这些……”

  他的手里揉着这些画纸,都险些要因为那颤抖的力道而揉皱。

  “都丢了罢。”允礽漫不经心地松开口,然后在另一边又咬了一口,满意地发出闷哼声,“反正也要烧了。”

  贾珠犹豫地看着这些东西,这是太子画出来的,他当然不舍得烧掉。

  然看着一张又一张相似的画面,贾珠不得不说,这的确会有种异样的恶心感。

  “嘶……”

  他吃痛地挣扎了一下,原本隐忍着的力道变大了些。贾珠捂着后脖颈往边上避开,“殿下,你咬得太用力了。”

  这是什么坏毛病?

  允礽:“我再轻些?”

  “不成。”贾珠看着时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他再不走,就显得有些怪异了,“我该出宫了。”

  允礽哀哀叹息了一声,“阿珠要是能时刻在宫内,那就好了。”

  贾珠无奈地斜睨他一眼,整理着自己的衣裳,“日日在宫内,被殿下咬吗?”

  “阿珠若是想要尝一尝另外一种风趣,孤又不是不能做到。”允礽挑眉,暧/昧地说道,“只可惜,阿珠总是不愿意如此。”

  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暗示着。

  贾珠:“……”

  他的脸色猛地爆红。

  他应该唾弃自己,为何会第一时间理解了太子的言外之意。

  他下意识别开脑袋,不敢直视太子滚烫的视线,干巴巴地说道,“殿下,我先走了。”

  贾珠急急绕开太子,想要往外走。

  可是刚走没两步,就被太子扣住手腕留了下来,允礽的声音在贾珠的耳边响起,笑眯眯地说道:“阿珠怎走得这么快?”

  贾珠:“不走,难道是要留下来听殿下的俏皮话吗?”

  他故意在那最后几个字,重重地咬牙。

  允礽的嗓音满是揶揄,“阿珠这话可是委屈我了,我可从未想过要挑/逗阿珠。”

  他一边这么说,手指一边明目张胆地滑落下去,顺着贾珠的胳膊最终强硬地插/入他的手指间。两人的手指暧/昧地纠缠在一起,那轻柔,细密地磨蹭,叫贾珠的背脊不自觉窜上一股酥/麻的颤意。

  贾珠闭了闭眼,在太子的拥抱里转身,双手主动搭上了允礽的肩头,认真地打量着太子的眉眼,“殿下,不许骗我,你这些时日,到底是怎么了?”

  这黏糊人的劲头,虽然叫人喜欢,这也越来越有些过分了。

  太子殿下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缠人得多,那恼人的亲昵一点点磨蹭着,带着若隐若现的诱/惑。哪怕贾珠再是清心寡欲,也不可能对喜欢之人散发的蛊惑熟视无睹。

  更别说,允礽俊美漂亮,从来都是视线的焦点,他更不可能忽视得了这种强大的吸引。

  贾珠原本是想等到太子主动开口,然允礽愈发肆无忌惮,却迟迟没有谈及的打算。

  这让贾珠不想再忍下去。

  “殿下……”

  贾珠的双手抚上允礽的脖颈,纤长、漂亮、根骨分明的手指落在少年的肩膀,脸颊,轻柔地抚弄着,将允礽的头颅摆正,叫他的眼睛里只容得下自己。

  他眉眼微弯,清亮的眼眸仅仅只注视着允礽。

  便也要求他以同样的专注。

  “你看到了什么?又在烦恼什么?”

  “阿珠知道,这是在刺探太子行踪吗?”

  于是,那落在允礽脸颊上的手指,就将他的脸上肉肉捏了捏,捏出小鸭嘴。

  贾珠微笑,“那又如何?殿下想要惩罚我吗?”

  他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允礽。

  允礽盯着贾珠,真想将他一口给吞下去。

  过了好一会,太子才慢吞吞地说道:“孤近来,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做梦频繁了些,梦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所以心情不大愉快。”

  贾珠微怔,近来吗?

  可他最近,除了寥寥几次外,甚少踏足允礽的梦境。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其实太子又多次接触到那些充满恶意的梦魇吗?

  贾珠没有松开手,于是允礽还是小鸭嘴。

  小鸭嘴叭叭叭。

  “孤心情不好,便总是想折腾旁人。但阿珠不喜欢,便只能多多折腾阿珠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时,允礽的眼底竟是浓浓的笑意。

  贾珠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太子说话时的异样,这才松开了手,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殿下后来做的梦,有与,皇上聊过吗?”

  “阿珠觉得,这些都是当年困扰孤的梦魇?”太子拖长着声音说道,那嗓音里,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意味。

  “……我不能判断,”贾珠违心地说道,“这种旷日持久的梦魇,有时看来,好似有和梦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允礽平静地说道:“孤觉得,那更像是,记忆。”

  贾珠猛地看向太子。

  太子朝着贾珠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阿珠,倘若在梦中,所见到的人,所遇到的事,所发生的惨剧,其实都是符合逻辑的。那这样的梦,还只是梦吗?”他的眼神飘远了些,“孤有时会觉得,这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警告。”

  贾珠的喉咙艰涩,花了好一会,方才说道:“殿下要是这么觉得,那或许也没错。只是梦,到底只是梦。梦中的内容都是虚假的,要是殿下太过执着于梦里的内容,反倒是不美。”

  “阿珠听起来,也有过类似的经验?”

  贾珠心口一跳,摇着头说道:“我并未有过太子这般古怪的梦魇,只是偶尔也会做梦。可梦里的内容无论多么真实,殿下,那都是假的。”

  “阿珠不认为,那是一种警告?”

  “将其当做是告诫,或许也是一种办法。然殿下要是沉溺其中,反倒是会忘记现在的存在。”贾珠抓住允礽的手指,将其贴上了自己的脸颊,那温热的气息,让他有些眷恋,“保成,在梦中,可有我?梦里的我,可会和保成这般接触?”

  ……梦里,自然是有贾珠的。

  只不过梦里的贾珠,对梦里的允礽可谓是深恶痛绝,巴不得要杀了他。

  太子低低笑出声来,是了,若是要选择,他当然不可能选择梦中那个倒霉蛋。

  那个倒霉蛋有他这般幸运吗?

  阿珠就在他的眼前,担忧地,温柔地看着他。

  这可是梦中从未有过的福气。

  允礽抱住贾珠,叹息着说道:“阿珠啊阿珠,孤倒是不会错认真实与虚假,只是这梦持续不断,总是叫孤心情不虞。要不然,阿珠就在宫内住上一宿……”

  贾珠默默地从太子的怀里抬起头,瞪了眼太子。

  太子摸了摸鼻子,气呼呼地说道:“好了好了,孤不说了还不成。”

  他们岁数小的时候,太子说这话,还不算突兀。贾珠就算留下来,也未尝不可。

  然现在,自然是不可以跟从前那样肆意。

  太子嘟嘟哝哝地抱怨,“可我也想和阿珠抵足而眠呢。”

  贾珠:“……”

  这抵足而眠的次数都不知道多少了好嘛!

  他心中叹息,却是微微踮起脚,亲了亲允礽。

  “殿下听话吗?”

  “……不要将孤当成小孩。”

  “那殿下就是会听话了。”贾珠笑眯眯地从太子的怀里挣脱出来,他是真的得走了,再不走这时间可就尴尬了,“明日我还会入宫拜见太子,要是叫我知道,殿下仍为了那些虚幻的梦如此费心,那我可要生气了。”

  太子挑眉,阿珠生气?

  他倒是想瞧瞧,阿珠生气时,会是怎样艳丽的模样。

  那愤怒的潮红布满青年的眉眼,有一瞬间,叫太子一闪而过梦中那个凛冽如刀的贾珠。

  允礽的眼底一闪而过阴霾之色。

  他拦住了贾珠想要询问出口的话,将其亲亲亲了回去。

  亲得贾珠着恼,转身就走。

  太子闷闷发笑,将人送了出去,等这毓庆宫又恢复寂静时,太子挥手退下了那些请求太子进膳的宫人,踱步走到了书桌前。

  贾珠翻出来了几十张未完成的画像。

  可他不知道,这样的匣子,至少还有几个。

  太子伸手摆弄着这些画纸,脸上浮现阴沉的暗色。

  良久,他将这些抄起来,叫人取来一个炭盆,将每一张都撕得烂碎,一点、一点丢入了炭盆里。

  他注视着焰火舔舐着碎末,将墨痕都彻底吞吃,再不存半点痕迹。

  等允礽将整整几个匣子的画纸都烧掉后,他的脚都快蹲得麻木了。他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吩咐道,“将这些全拿出去丢了。”

  玉柱儿低头,“嗻。”

  方才太子在燃烧东西时,殿内静悄悄的。

  几个殿前的太监宫女都知道殿下的情绪不好,生怕热闹了太子,连动作都异常轻巧,生怕闹出一点动静。

  太子在刚才阿珠站着的位置前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撑着下颚,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阿珠……”

  过了好一会,太子喃喃道了一声。

  阿珠对于他的梦,到底知道多少呢?

  有时,太子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阿珠似乎能够与他感同身受。他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就好似真的说到了太子的心坎里去。

  阿珠知道他的所思所想,似乎知道他的愤怒焦灼,知道他的怨恨根源从何而来。

  这种感觉……

  很美妙,却也很荒诞。

  几乎从小时起,阿珠就给予他这种非一般的感受,他喜欢贾珠,更喜欢在他身旁如鱼得水的愉悦。

  如果这一切,都和贾珠的独特有关呢?

  当年为什么这么多年,就偏偏选中了贾珠?是否贾珠的身上,其实有着某种独到之处……比如,其实阿珠,是知道太子的那些梦境?

  这不怪允礽多疑。

  实在是阿珠有时候表露得太过担忧,那眉头紧皱的模样,瞧着他的眼神,都好像允礽是一个急需人保护的可怜宝宝,轻易就摔了碰了……这种感觉,在偶尔太子梦魇后,更为清晰。

  允礽已经若有所感许多年了。

  只他从来都不曾肯定过这这一点。

  毕竟那个时候的梦境里,没有贾珠的存在。

  然在这一二年的梦魇里,贾珠却是频频出现在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境里,而这,就足以让允礽的心中产生千万种可能的猜想。

  近些时候,允礽隐隐感觉到,他不再是被动地梦到那些事情,极其偶尔的时候,他也能够操控梦境,跳转到他想看的画面里去。

  这种尝试,十次里可能就只成功一两次,次数稀少到让人以为是假的。

  然太子在尝试过几次后,还是确定了这一点。

  那更加说明了这种梦魇的古怪。

  这不可能是梦。

  从年幼时不断的发烧,持续十来年的梦魇,从那时就出现在身边的贾珠,再到预示的挡灾,阿玛在天下寻找着僧道的踪迹,甄家,贾家,通灵宝玉……

  这些事情抽丝剥茧,在允礽的心中不断盘旋。

  ……如果,阿珠从一开始出现在他的身边,就是因为这该死的梦魇,那岂非……

  是好事?

  太子古怪地笑了一声。

  那阴冷的笑意,叫玉柱儿和王良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险些没将脑袋低得更深了些。

  按理来说,太子一旦想清楚他们最初的碰面,或许不是上天注定,而是某种目的,巧合之下才促成的,他本应该会愤怒才是。

  可他不是这样。

  太子是高兴。

  他是真的,高兴。

  没有这梦魇,阿珠就不会走到他的身边,等真的想见时,就会是梦中那场初见。

  太子清楚,贾珠是个多么重情的家伙。

  倘若贾府真的被抄家,家人流离失所,死散难寻,依着贾珠的秉性,就算知道家里人活该,不至于为此记恨官家,却也不可能会对太子有任何情感。

  这便是梦中纠结的开始。

  因为梦里的贾珠根本不可能爱上梦里的允礽。

  太子屈指敲了敲桌面,垂下眸盯着昏暗的室内。

  他没有吩咐,其他宫人自然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室内越来越昏暗。

  逐渐阴暗下来的殿宇内,太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他根本没为这个事实发愁。

  就算贾珠真的知道这一切……

  那对允礽而言,如果他真的要使用一个词语来形容。

  ——兴奋。

  那是一种畅快的颤栗感。

  这个事实,只会让贾珠更加抽不开身。

  他无法……也不能舍弃允礽。

  出于责任感也好,出于同情怜悯也罢,在那缠缠/绵绵的情爱里,又掺杂了不少复杂的情绪。

  而这些扭曲奇怪的情感,无疑,会如同沼泽一般吞没着贾珠的出路,任何能让他得到解脱的办法,都会被这场怪异一并吞下,连带着这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

  毕竟,阿珠总是这么心软。

  只要太子装得委屈一点,可怜一点,他就忍不住防线崩溃。

  允礽从不曾打算将这件事告知康煦帝。

  哪怕康煦帝对太子宠爱无比,可有些事,不能说,便不能说。

  正如贾珠最开始的告诫。

  哈,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呢?

  阿珠当时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无疑又是另外一个鲜明的证据。

  康煦帝可以为了太子的命数而无视其他,也可以为了太子的安全而倾尽全力去寻找虚无缥缈的僧道,可到了现在,皇帝的行动已经成为更加……不可言说的秘密。

  一旦得知了这天底下其实当真有所谓神明,那心态自然会发生微妙的转变。

  那僧道或许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可从过去的几次事情来看,如果不是装神弄鬼,那就只能说明在他们的身上的确有神异之处。

  这也是康煦帝一直派人盯着甄家和贾家的缘故。

  既然多数的事情都发生在他们两家人身上,那许是说明,这僧道和贾家有缘。

  比起在天下四处撒网,不如集中经精力蹲守一处会更好。

  故,太子才更不可能将他知道的事情告诉皇帝。

  康煦帝是他的阿玛,也是天下的皇帝。

  允礽不会赌。

  更不可能让贾珠陷入危险的漩涡。

  然……

  这么多年,阿珠一直瞒着他,这可是个不小的秘密。

  允礽蓦然说道:“点灯。”

  这猛地一声响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立刻就有人亲轻手轻脚地将殿内燃起了灯火,登时,这明亮充斥着整个殿宇,叫原本阴暗的毓庆宫变得通透明亮了起来。

  而太子的脸色,也伴随着这明亮而逐渐愉悦起来。

  那神情更像是狩猎前的快意,带着某种残忍的兴味,深邃幽黑的瞳孔里充斥着怪异的兴奋感,这让太子在某个瞬间更像是一头可怖的怪物。

  冬雪在心里疯狂摇头,将这奇怪的想法给丢了出去。

  她轻声细语地说道:“太子殿下,皇上请您过去一趟。”

  太子勾唇,“孤这便去。”

  他起身,顺手捋了捋身上的袖口,只这么一个动作间,刚才所有狰狞凶残的感觉尽数收敛,就好似在那一瞬间,太子又重变回优雅从容的姿态。

  那雍容华贵的模样,叫任何一人都不敢直视,恭敬地弯下/身去,目送着太子远去。

  就仿佛刚才那一瞬阴森的扭曲不复存在。

  太子,还是那位太子殿下。

  …

  “哈湫——”

  贾珠接连几个喷嚏,叫他用帕子捂住了,只这突然的举动,却叫王夫人有些担忧地说道,“可是太医开的药方没用?你都吃了这么久,却还是老样子。”

  贾珠:“母亲,没有变化,那才是好事。”

  他看了眼门外。

  那皑皑白雪,正带着冬日的严寒。

  方才他们正从荣庆堂回来。

  老太太收到了林姑爷送来的书信,那信中说道,贾敏一病不起,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她甚是想念家中旧事,却是苦于身体无法归家,便将旧时的物品送回贾家,也算是借此了却一桩心事。

  贾母收到信和东西时,就已经哭成了泪人。

  贾家上下一起出动,直到贾珠回来时,才堪堪劝住了贾母。贾母毕竟是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这般悲痛,身体多少承受不住。他们刚刚离开时,老太太正沉沉睡去。

  纵然是在贾敏出嫁前,和她不怎么对付的王夫人,在知道这件事后,心中也颇为感伤。

  贾敏的岁数只比她小几岁,都是这般年纪,可如今,这人却是要去了。就算从前有再多的矛盾,在世事无常面前,就好像也算不了什么了。

  王夫人叹息着说道:“这些天,你若是下值得了空,就多陪陪你祖母。她老人家,从前最是心疼你姑母,如今……怕是要难过好些天。”

  贾母若是再年轻上些岁数,怕是拼了命也要去林家探一探。然这遥远的距离,别说是贾母自己想去,哪怕是这贾府里的人,都不可能会让贾母如此冒动。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贾母的存在,对于此时的贾府来说,便是定海神针。

  哪怕是宁国府,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们是不可能会让贾母奔赴苏州。

  贾母就是知道这一点,方才没有提出来。可这样一来就叫她的心情更加郁郁寡欢,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贾母甚至有种自己为了贾家的大橘,抛弃了自己女儿的心痛感。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再见过贾敏,自从贾敏跟着林如海去了南方上任,这么多年,就再也没见过一面。

  如今女儿都要撒手人寰,她却苦于其他事情无法脱身,这如何叫贾母能够开怀?

  贾珠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以姑母的身体,若是沉疴已久,或许……也未必是件坏事。”

  他隐晦地说道。

  王夫人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谁说不是呢?只这样的话,你可在我面前说,却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这大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是此时贾母听了这些道理,别说听进去,怕是要登时发火。

  王夫人可不希望贾珠去触霉头。

  贾珠:“母亲不必担心,我不会刺激祖母。不过,这家中一些事,也该停一停,免得让老太太看了不高兴。”他暗示。

  王夫人颔首,预备着明日去提醒下妯娌。不过张夫人也是个谨慎的性子,说不得早已经吩咐了下去。

  此话了了,王夫人就不自觉开始观察起了贾珠。

  贾珠不可能没感觉到王夫人这若有若无的注视,无奈说道:“母亲,你这般瞧着我作甚?”

  王夫人迟疑地说道:“元春的婚事,要定下来了。”

  虽然卡在贾敏这件事情上有些尴尬,但家中儿女的婚事该定的也该定下,自然不会因为这位姑母的缘故而推迟。

  贾珠镇定地笑了起来,“总算定下来的,那可是好。母亲,这是好事才对,怎这般为难?”

  他知道,元春和之前那位郎君已是暗生情愫,再加上两家都还算门当户对,郎君家中的门第虽高一些,却也不是高不可攀。

  两家都已然有了默契,前些时候还相看过八字,那时候,贾珠就已经猜到差不多要定下来了。

  王夫人:“元春是你妹妹,本该在你之后……”

  “母亲,说是这么说,可也从来都没这明文的规矩,说一定要长兄结婚后,做妹子的才能结缔婚事。”贾珠打断了王夫人的话,摇头说道,“元春的婚事定要照常,不必顾忌我。”

  其实这个隐晦担忧,也是男方家里提出来的。

  他们很是通情达理,说是如果要让长男先娶,他们家中也是能再等一等的。

  只元春的未婚夫也是家中长子,再拖延下去,也是不美。

  贾珠这话,便是要彻底打消王夫人的顾虑。

  王夫人听着贾珠的话,却是叹了口气。

  她一来是为了元春的婚事,二来,其实也是想试探着贾珠的态度,然他这般坚定,便说明了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那王夫人也不打算再费力气,而是直接说道,“那元春的婚事,应当会定在来年六月,三月太赶,九月虽然秋高气爽却又太晚了些,所以六月最为合适。”

  贾珠轻笑起来,“到时候,我定会给元春添妆的。”

  王夫人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记,苦笑着说道:“这还轮得上你,这些年,我给你们攒的嫁妆和聘礼,早就都准备好了。不会少了元春一分的,她可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早几年,王夫人打算将元春送入宫内,虽说也是为了自家的利益,可实际上,她也的确认为自己是为了元春着想。而到了今日,王夫人看着元春和其未婚夫在一起相处的模样,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当初元春真的入宫去,未必会有现在的快活。

  荣华富贵是好事,可也得看是不是人心中所想。

  元春从未设想过那一场泼天富贵,那王夫人再一头使劲,也是无用,倒不如罢了,不再想那些无谓的事。

  王夫人叹息着拍了拍贾珠的肩膀,轻声说道:“为娘没别的想法,就只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

  贾珠抿着唇,露出个小小的微笑,“母亲,我现在很好。”

  王夫人险些落下泪来,在她看来,贾珠的身体如此,又有着无望的心上人,不管从哪里来看,都是最凄惨倒霉的事,哪里算得上好?

  只贾珠脸上的笑意是真心实感,王夫人便不忍当真贾珠的面落泪罢了。

  她自然不信,现在的贾珠,会有什么好的。

  ……当然,贾政也不信。

  今日,贾政在外院迎接一个久违的熟人。

  他的神情倦倦,哪怕在老熟人的面前,也强撑不出半点笑意。应当说,这面前是自己的老熟人,方才叫贾政露出这般神情来。

  “朔方先生,来,吃酒。”

  朔方先生连忙拦住贾政,“存周兄,你已经吃了两壶酒了,切不可再喝下去了。”

  贾政的酒量虽然还算不错,可也不是能够喝上三四壶酒的人。这要再继续喝下去可就真的要烂醉如泥,如今的贾政看起来已经是半醉。

  “朔方先生,你是不知我心中的苦。”贾政拎着手里的酒壶,有些苦恼地皱着眉。

  有些事情能说,有些事情不能说,哪怕朔方先生是他的老熟人,贾政也不会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他。

  可是这心里的郁闷又无人可说。

  就只能借酒消愁。

  朔方先生的声音压得低了一些,仿佛是在说着,只有两个人才能知道的秘密。

  “存周兄,担心的难道是珠儿的婚事吗?”

  尽管朔方先生这一番话说的有些隐晦,可是贾政如何不能听出来他的实际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了一眼朔方先生。

  朔方先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意有所指,“当初府上的动静还是闹得大了一些,这进进出出,总会有人闲言碎语。”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的。

  贾政听了朔方先生这一番话,脸色尤为难看。

  一想到这里,他就忍不住在心里骂着无知妇人。如果不是当初王夫人太过担心,又找了那么多的大夫进进出出,整个府上,就算想要瞒住消息,也没那么难。

  可如今这么多个大夫,纵然是封住他们的嘴,他们身边进出的人也会带上一些言行,若是有些人仔细打探,那岂不就叫她们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而这些天,贾政也隐约能感觉得到,自从贾珠的身体情况得了实情后,原本还在商谈的婚事,就直接停摆了下来。

  贾政自然也不好去问对方。

  “朔方先生,你说珠儿这身体,应该怎么办?”

  既然朔方先生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那他说出来倒也没什么所谓。贾政抱着酒坛大吐苦水,从他的眉间,足以见得他最近的确不怎么好过。

  朔方先生摇了摇头。

  “当务之急还是先让珠儿好好养身体,等他的身体好转了一些,这倒也是不急,他毕竟是男子而非女子,就算耽误几年也没什么所谓。”

  朔方先生说的话也是有道理,可是贾政心中怎可能不着急?

  他是知道官场上这些潜规则的。

  虽然明面上不说,可实际上那些没有结婚的男人,在上官的眼中瞧着,就是嘴上没毛,性子不牢,总归还是不稳重的。而贾珠本也是个联姻的好对象,他能够为现在有些势弱的贾府,带来更多的助益。

  可现在偏偏……

  他都要听得出来,他那大哥躲在房里偷偷的笑声。

  纵然他的儿子千好万好有什么用呢?

  若是不能传宗接代,在有些人的眼中就是一点用都没有。

  只不过后面的话就更像是抱怨,也更关乎家里面的旧怨,贾政到底忍着没有开口。

  朔方先生陪着他,叹了口气。

  “若是实在心中难安,就不若在城外寺庙,为他求个平安符。”他摆了摆手,“虽然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贾政挑眉,“我记得你从前可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朔方先生无奈。

  “我虽是不喜欢,可我的主家喜欢,那也没有办法。”

  贾政想起来,朔方先生这几年的新主家,可是北静王。北静王从前喜欢交际,他的府上清客可比贾府要多得多。

  只是在某一年,突然他就遣散了门客,只留下了少部分幕僚,就再也不曾豢养过那么多人数。而后又迷上了求神问道,虽然只是平日里的闲散兴趣,但身为王爷这听起来也有些吊儿郎当,所以也就传入了贾政的耳朵里。

  “其实喜欢求神问道的人乃是北静王妃,王爷只是陪着王妃罢了。”朔方先生还是给自己的主家解释了几句,“不过在外人的眼中也没什么不同,托这个的福,我倒是将京城附近,哪些寺庙比较灵验,哪些是道听胡说,都弄了个究竟。”

  贾政总算被朔方先生这话逗得脸上有些笑意,拍着桌面说道:“好,倘若是真的,那就去走一走,也是无妨。”

  家中近来就没什么好消息,再加上贾敏那身体,贾政的心思是郁结难安。

  他被朔方先生说的有些意动,便匆匆定下来这个月十五要去拜一拜,正好卡在年关之前,也好求个心安。

  王夫人收到消息后,犹豫了一会,也打算一起前去。

  其实,王夫人心中一直有场隐秘的担忧。

  可她从不曾与外头的人说。

  ……当初,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夫误诊的时候,是王夫人做主,邀请更多的大夫前来的。

  一则,是王夫人自己也不信。

  二来……是她想起了贾珠的话。

  她的珠儿……

  她还记得他跪在他身前,腰板挺直的模样,他说他只愿意与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他说他此生都无望,所以不愿娶妻生子,宁愿一生孤寂。

  王夫人纵是有千般不愿,都在那一瞬间有了少许动摇。

  她不知道自己那些作为到底有多少是刻意,有多少是无心,可她的确没有非常认真瞒着这件事……

  事到如今,王夫人只希望贾珠莫要后悔。

  …

  “后悔?”

  贾珠有些惊讶地看着元春,好笑地说道,“我会后悔什么?”

  灯影摇曳下,兄妹两人的身影拖得有些狭长怪异,好似是蠕动的暗影在黑夜里起伏,实际来看,其实只不过是风吹衣动。

  贾珠刚从王夫人屋内出来,在外头撞上了一脸忧郁的元春,紧接着就被这大姑娘拉到了一处偏僻角落说话。

  当贾珠听到元春问莫要后悔时,他险些笑出来。

  元春轻轻跺了跺脚,羞恼地说道:“大哥哥,你且认真些。”

  贾珠抿着嘴笑,半真半假地摇头。

  “元春,不论你问我何事,不论你暗示的,想问的是什么……”

  “我都只能说,我此生做事,绝不后悔。”

  青年温柔地看着她,却又说着有些绝情笃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