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朝松开了夏恩的手时,屏幕上是95%。

  他松了口气。

  96%

  他在心里默念。有点恍惚,感觉有什么推着自己往前,做下决定的瞬间,好像只是很平常的一秒。

  97%

  虫族入侵的时间为什么提前这么多?……算了,对于主角来说,无论提前还是推后,大概都只是一挥手就能解决的事。

  不像他,这么狼狈,也只是能保护一座岛的人而已。

  98%

  夏恩的屏障修好了吗?应该快了吧,说不定再过三分钟就修好了。

  拜托了,请赶上吧。

  99%

  顾留钧在哪呢?

  父皇也来参加公开展览了。他会没事吗?

  护卫队总是跟着他,林叔也在,他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

  他也一样。

  那他会死吗?

  穆朝对自己说:会的。

  然后他轻轻笑了。

  100%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了起来!耳膜都要碎裂,无数个鼓一起敲,轰隆隆占据了整个世界。

  ……但他并没有感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怔了怔,穆朝很快意识到是白昕做的:他虽然做了自爆的程序,却设定驾驶舱不受影响。

  不愧是那位机甲天才,出乎意料的温柔。但穆朝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温柔。

  驾驶舱也在往下,现在穆朝可没有浮空装置了,他只能跟着重力一起往下。底下是一片黑压压的云,穆朝意识到那也是虫族。

  ……真多啊。

  这么多,大概很快就能将他彻底吞噬吧。

  看着那片巨大的黑洞,他只觉得……

  如释重负。

  父皇。小顾。我来见你们了。穆朝的心是这么轻松,好像能飞上去。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无数的疲惫好像都消散了,这几个月他什么都没得到,反而不断地失去——他的信任,他的爱,他的亲情友情所有美好的东西……他的一切。

  他失去一切了。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所以现在,他不是去死,而是去重新取回他失去的东西——他太累了。

  他太累了。

  正当他要一点点闭上眼睛,要迎来他心甘情愿的死亡时,想着要得到无比的安宁时。

  他听见了。

  穆朝听见了。

  宿主您好,我是您本次世界线修正的专属系统。

  主人,生日快乐。

  您一定要开心。

  我没有名字。我是00017号。

  您如果不开心,都可以告诉我,有任何想做的事也可以告诉我,我全都会为您做到。

  主人,我能送您一个礼物吗?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觉得您会需要的。

  主人,希望您以后,再也不会伤心。

  主人。主人。主人。

  他睁开了眼睛。那双一直璀璨如太阳的金瞳,现在是黯淡的,无光的,被夺走一切的。

  ……主人。主人!

  有什么被点燃了。火苗燃起,升起,沸腾,一点点溢开,慢慢点亮——有什么涌了出来,湿润的,坠落的,凉的,暖的。他的金瞳又一次亮了。

  泪水滑了下来。

  对不起。穆朝的眼前一片模糊,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能这么对他?我明知道他会…

  …他会伤心的。

  17会伤心的。

  血淋淋的数字,100%,在显示屏中央亮着。失重感这么强,他马上就能落下地狱——

  对不起。

  他从座椅里弹了起来。手指努力前伸,马上就要够到操纵柄——

  胸前一片温暖。他缓缓低下头。

  血,红色的血,像是一瞬间绽开的花,一点点在他胸前蔓延。血液的中间,是什么黑色的东西,尖尖的,泛着一点残酷的光芒。

  他的思绪空白了。有什么涌上来,嘴唇莫名其妙就张开,吐出了什么,和着泪一起,温暖地落到手上。

  驾驶舱的顶端碎开了。阳光,终于落了进来。

  穆朝看着那光,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只能看到一大片苍白。

  他就这么看着,不停不停地看着,始终不肯闭上眼睛。光芒落下,刺进他的眼眶,烧去一点浮起的泪水。

  他听到一道声音。他自己的声音,轻的,温和的,还带着一点希望和期盼的:

  “谢谢你,”

  “17。”

  对不起。

  夏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他冷静地拔出枪,在用完最后一颗子弹前修补好屏障,冷静地看着冲上来的虫族被挡在外边,被烫得发出嘶吼的哀鸣。

  他站在屏障里,冷静地往下看。

  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黑云,无数的黑云,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他看着,忽然转过身,不顾那还在被不停冲撞的屏障,只是往回走。

  穆朝说,能撑半个小时。

  那他就信。

  夏恩回到避难所,看着黑色机甲进来的人们都松了口气,围在机甲旁边紧张地看着他。他打开驾驶舱跳下来,将变回手环的机甲还给之前那个学生,然后走到那个女记者旁边。

  他伸出手:“……在哪?”

  南林林抬起脸。她长得很秀气,此时脸色苍白也不难看。她嘴唇抖着,手也是抖的:“被毁了……”

  夏恩的动作微微一顿。

  南林林嘴唇泛白:“爆炸太强烈,所有跟出去的镜头都被毁了。”

  夏恩没说话。他定定站在原地,南林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他的脸色。

  她发现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南林林低声说:“我会试试去恢复数据,但可能、可能……”

  她说不出口,只能紧紧低着头,许久都得不到夏恩的回应。正当南林林后颈微微冒出冷汗时,她听见了呼吸声。

  一点点变重,急促,混乱的呼吸声。

  南林林一滞,她连忙站起来想去扶他:“你、”

  重物坠地的声音。夏恩整个人摔到地上,他膝盖跪了下去,一只手紧紧抵着地面,一只手抓着自己的领口——他的呼吸加速了,像是一只溺水的鱼,在空气中无声地窒息。

  “让开!”有什么人拨开了南林林:“他过呼吸了!都让开!”

  周围嘈杂声渐起,而夏恩只是紧紧抓着自己的领口,手指不自觉往上,想掐住脖颈,却不知道被谁拉开。

  模糊视线中夏恩扯住那个女记者的手,他断断续续地在急促的呼吸声里说:“拜、托你……数据——”

  那个女记者似乎快哭了:“好、好,我会去试的!我会试的!”

  眼前一片晕黑,思考越来越慢,隐约间听见“皇家护卫队来了!得救了!我们赢了!”,夏恩缓缓闭上眼睛。

  不会再有救了。

  这一次,他们输了。

  一败涂地。

  一周后。

  跟着身前的女人,南林林穿过重重回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巨型人物挂画,有几幅对她投来傲慢而冷淡的目光,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里是希特里家在帝都的宅邸,有四百年以上的历史。南林林手心里渗出一点冷汗,她抬头,前面带路女人的后背,如同军人一样笔挺。

  走了小半刻钟,女人将南林林带到一扇半开的门前,她看着未阖上的门扉皱眉,正要抬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沙哑至极的声音:

  “——让我出去。把家里那台R9的机甲给我。”

  两人都不由得一滞。南林林很快辨认出来,这是夏恩的声音。

  “宝贝,你的精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等几天再去好不好?”很温柔的声音。

  “我不能等。”那声音表面上平静,但任何人都听得出岌岌可危:“他被带走了,我现在就要去救他。”

  那道温柔男声凝滞了一瞬,旋即无奈地说:“还想去找你的那个,那个叫做召木的朋友么?陛下已经派人去找了,你不要急好不好?或者爸爸找顾家的小朋友来陪你?”

  南林林垂下了眼睛。

  一个星期前,帝国军校内发生的事震惊整个帝国,无论是那位叫做穆朝的皇子的死讯,还是突来的虫族袭击,都在星网上扬起了持续到现在的热议。

  前一件事暂且不提,而后的虫族入侵,虽然在皇帝所带领的护卫队中将它们击退,但还是难免出现了伤亡,其中最为震撼,也最让人心痛的,就是两位军校一年级的学生,凭借自己的力量修复了屏障,更杀尽上千只虫族。

  一位,正是在房间里,足足昏迷五天才醒来的夏恩·希特里;而另一位,便是至今仍处于失踪状态生死不知的“召木”。

  而南林林来到希特里家也正是为了此事。她局促地看着身前的女人,正想询问她是否需要回避几分钟时,房间里又传来喊声,这一声,比之前更沙哑,更无助。

  好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幼兽:“我不信任他们。”

  “……我不信任他们。他们抛弃他了,怎么会去救他?”

  除了我,谁能够去救他?没有人了。

  ……没有人了。

  “不信任?”一道嗤笑声:“夏恩·希特里,你哪里来的勇气敢说这种话?R9的机甲?你现在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

  这竟是一道女人的声音,“再让我知道你敢溜出房间,一个人跑去机甲库,我就要延长你的禁闭时间了。”

  “他也是……”

  “你给我闭嘴,”那女声尖锐打断:“你对他太娇惯了,才让他现在如此任性!”

  一时间南林林只听到房间里断断续续的粗喘声,那是夏恩宛如受伤小兽般的声音。正当身前领路的女人终于肯敲下门时,与敲门声共同响起的是夏恩撕心裂肺的呢喃声:“……那我要怎么做?我知道,是我太弱了,我没能救下他。”

  “我没能救下他。”

  门被推开了。南林林跟着女人走了进去,她首先看到一个女人,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她美得锋芒四射,神色冷漠。

  南林林抖了抖,她知道这是夏恩的母亲,在军部相当有名。而她旁边坐着一个青年男性,有着柔和英俊的面容和希特里家标志性的灿金头发。

  看到陌生人,夏恩的母亲首先皱起眉,领路的女人毕恭毕敬,道明了南林林的身份和来意,她挑了挑眉,审视地打量南林林一圈,才让出床边的位置,此时南林林终于能看见夏恩了。

  她很震惊。

  ……这位希特里家的小少爷,怎么会这么、

  这么瘦?

  短短一个星期,夏恩原本柔软白皙的脸庞便微微陷了下去,眼下一圈浅浅的青黑,嘴唇干裂,一双原本意气风发的眼睛也跟着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泥沼。

  他的双手垂在膝盖上握得死紧,南林林匆匆一瞥,看见里面是一根——

  项链?

  很漂亮的项链,铃兰花苞样式的坠子,银色的颈链,本应该被戴在谁的脖颈上,现在却勒在夏恩手心,一道深得淤血的红痕。

  南林林忍不住抿了抿嘴唇,她走过去,看着夏恩低垂的头,轻声说:“希特里先生。”

  夏恩的耳尖动了动。他缓缓抬起脸,看到南林林时眯了眯眼睛,然后微微瞪大了:“你……”

  南林林点了点头。她犹豫片刻,还是取出一张芯片:“给你。”

  她说:“我尝试过了,有一小部分没办法恢复,但情况比我想的好,最后那一段……”

  南林林梗住了,她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为她看到的画面而感到惊诧和一丝恐惧:“最后,他、他落下去那一段,完全恢复了。”

  说实话,南林林完全不知道夏恩是怎么能够坚持“召木没死”这个想法的,任何一个看到过那段画面的人,恐怕都不会觉得召木还活着。

  但她不忍心说出口。

  夏恩接过那芯片,看着它不说话。他就这样沉默地坐在床上,指尖捻着薄薄的芯片,好像那不只是一个数据载体,而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他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出一个终端,将芯片插了进去,很快,夏恩便看见一个视频。

  他的嘴唇抖了抖,指尖缓缓落下,将它点开。

  床边的人显然对夏恩的反应感到疑惑,他们对视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止。只是南林林意识到那两人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觉得后背发凉。

  而夏恩只是垂着头,那头宛如黄金般的头发暗淡地贴在他额角,遮住他的眼睛。

  只有摁在终端边缘泛白的指尖,才能映示他的情绪。

  最开始的镜头很晃,险险追着一台白色的机甲。夏恩看到那台白色机甲轻盈地跳过叠叠重重地废墟,看着他四处修补屏障——原来他已经补上两处摇摇欲坠的屏障。所以那时候,他才没办法补上那处屏障,也没有防护盾能挡下攻击。

  然后镜头到了N区,白色机甲挡下了所有冲进来的虫族,随后他去到屏障外,替夏恩抢时间。

  炮火,枪声,剑锋……

  轰然一响!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无数颗太阳相连,最后汇聚到金色的瞳孔中间——

  一击穿心。

  最后,镜头凝固在那张脸上,鲜血顺着唇角流到眼尾,流过那灿金如光的眼瞳,勾勒出一道岌岌可危的红痕。夏恩在那点血红之间定格。

  他张开嘴,从喉咙中喊出无声的嘶吼,眼眶迅速痛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极速往外涌,一滴滴往下落,坠到静止的屏幕上。

  坐在一边的男人显然慌了,他喊着“宝贝”就要伸出手,却被阻止了。大权在握的女人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夏恩痛苦的脸庞,半晌后叹了口气。

  “我向皇宫申请过了,”她说:“半个小时后,你可以见一见陛下。”

  夏恩将那块终端抱进怀里。他说不出话,只能沉默,待到满张脸上都是纵横的泪痕,他终于能抬起头。

  南林林刹那咬紧了嘴唇。在她眼中,夏恩那双仿佛被海恩赐过的眼睛,此时空空荡荡,好像大海已经在其中干涸,剩下的只有干巴巴的绝望。

  她忽然感到无比心痛。

  就连自己一个外人,一个从来没跟召木说过话的人,看到那画面都觉得喘不过气,那夏恩呢?

  那如此喜欢召木的夏恩,喜欢到愿意为他去死的夏恩,亲眼看见那一幕的夏恩——

  会是什么心情呢?

  南林林连想都不敢想。

  就像灵魂已经死去,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躯壳,夏恩操纵着这空壳子的咽喉,干哑地说:“我知道了。”

  他将项链系在脖颈上,掀开被子下床,男人连忙扶住他:“怎么了宝贝,跟爸爸——”

  “我要进宫。”夏恩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