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留钧知道穆朝不见了,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自从帝国祭那晚,他就被关在房中,整整半个月都没能见到任何一个人。
在这漫长的时间中,刚开始顾留钧焦虑得快要发疯。
他在寝宫里日夜不敢安睡,直到林知看不过眼,告诉他“顾流缨没事”之后,他才第一次能够安心闭上眼睛。
在被放出来的第一天,顾留钧先去看了顾流缨。
他万般珍惜的弟弟,在帝国祭那晚之后就被锁进地牢,受尽了刑罚,此时伤得只能躺在床上,现在都不能完全清醒。
顾留钧过去时,正好赶上顾流缨因为幻痛在床上不停翻滚,唇齿里发出了极痛极伤的嘶吼声。他吓得连忙抓住弟弟的手,心疼地不停安慰:
“没事的,没事的,哥哥在,哥哥在……”
好一会儿,顾流缨才稍稍消停下来,却又陷入了昏厥。
看着他苍白清秀的脸,顾留钧紧紧抓着顾流缨冰凉的指尖,心痛得无以复加。
如果不是穆朝……
顾留钧摇摇头,垂首将额头抵在顾流缨手上。
不,他告诫自己,这次穆朝才是受害者,是阿流做错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自己确实不该先入为主。
一刹那,穆朝那双安静的眼睛出现在脑海。他难免想起那日穆朝声声质问,不由得紧紧抿住嘴唇。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想起穆朝。
可能是被禁闭时无事可做,也可能是那夜穆朝的眼神太悲哀,顾留钧不知不觉就会想起他。
这么一想,便再也忘不掉。
每一晚,每一夜,顾留钧闭上眼,就能听到那一句轻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这句话、这个声音,折磨得他在深夜惊醒,抓着衣襟不住喘息。
——去看看吧。
顾留钧叹了口气,确认顾流缨短时间内不会醒才站起身出了门。他径直走向偏殿,找到穆朝住的那个房间。
这可能是他第三次来到这个房间。
第一次他来送礼服,穆朝对他笑了,第二次他过来道歉,却不欢而散,而第三次……
顾留钧却没能见到穆朝。
咯吱作响的门,空荡荡的房间,被风吹起的纱帘,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站在门口,连空气都是冰凉的。
是不在吗?顾留钧皱皱眉。
这倒是稀奇。若换作往常,哪怕自己在禁闭,穆朝也会想尽办法来见他的。这一次禁闭时没人来就算了,他出来半天了穆朝也没联系,来穆朝房间找人,居然还找不到。
往日里,顾留钧只觉得穆朝缠着他太过,每每见到穆朝,都满心烦乱。但今日顾留钧虽然依旧心烦,却似乎,不是因为被纠缠而心烦。
而是因为……
他没有细想。
人不在,今天估计只能走了,顾留钧打开星脑,却只看到穆朝灰色的头像。正当他有些无措,感到不安像藤蔓一样爬上来裹紧他心脏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顾留钧殿下?”
来人是一个女子。穿着宫中千篇一律的侍女服,还有几分面熟。
“你是……莉安?”
莉安震惊地瞪着他,半晌后点点头:“您来这里做什么?请您不要随意闯入殿下的——”
她声音戛然而止。
顾留钧并不在意一个小小侍女的异常,他几步走近她:“殿下在哪?我有事要找他。”
“……您说什么?”
女人看着他,神色惊愕得扭曲,隐隐中还带着几分愤然:“您怎么有——!”
不对。莉安看着顾留钧怔然的神色,眉心轻轻皱起。她深吸一口气,问:“您不知道吗?”
在毫无人气的房间,顾留钧听到她如此说:“殿下失踪了。”
顾留钧皱了皱眉,第一反应是不信:“什么?”
他听着莉安讲述这半月发生的一切:那夜穆朝无声无息的消失,持续一周全帝都的搜捕,整整半月在第一星系的通缉。
这么铺天盖地的搜捕——却连半分消息都没有。
“不可能,”顾留钧喃喃:“殿下为什么会走?”
侍女终于忍受不住。莉安抬起眼瞪他,嘴唇都被气到颤抖,大概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抑自己想要痛骂的欲望。
“还能是为什么?”她的声音尖锐:“您怎么、您怎么不去问问!问问现在好端端住在宫里的那位!”
“闭嘴!”
一道厉喝惊雷般响起。顾留钧眉心紧锁,声音硬生生拔高,与平日里那个沉默有礼的军部天才大相径庭:“你以为你是谁?”
敢这样说他的弟弟?
莉安的脸颊微微抖着,大概紧咬着牙关不肯说话。
顾留钧定定看着她许久,眼睛眯了起来。
不经思考的、下意识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的:
“是因为阿流吗?”
“因为阿流没有被严惩,因为阿流没有如他意想中那样被关进监狱、或者被下死刑——所以他不满了吗?”
莉安震惊地抬起头,整张脸都是不可置信。
顾留钧脑内一片空白,嘴唇却还在说:“因为嫉妒吧。嫉妒阿流的天赋,嫉妒阿流受欢迎,所以自己逃走了——”
“殿下!”
尖锐的女声猛然打断顾留钧,“您怎么能说这种话?!”
她的眼神活像顾留钧做了什么活该千刀万剐的事,“宫中都传遍了,宫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殿下、殿下差点就被顾流缨毁掉了精神力!”
“是顾流缨带他去的那里,是顾流缨给他下的毒!”
“阿流他只是一时——”
“您想说什么?一时糊涂吗?!”
“一时糊涂,所以要毁掉殿下吗!?要毁掉好不容易变成SS级的殿下吗!”
“……什么?”
“SS级,”莉安重复:“您知道吗?殿下在帝国祭那晚,已经变成SS级了。”
“SS级的殿下,为什么要去妒忌一个S级!”莉安可能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敢这样和宫中的几位殿下说话,怒火和心痛已经占据她所有理智:“殿下明明——”
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这句话都没能说完,泪水就从莉安眼眶里滑出去,她被哽咽声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是啊。
殿下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他才是受害者,他才是那个被迫放过凶手的人。
她有什么好哭的?在几个月之前,她也和那帮人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加害者。她从没对穆朝笑过,她从没主动关心过穆朝。
在这个皇宫里她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对穆朝都这样不好,这样冷漠。他们看着穆朝一点点溺进水底,看着他落寞,看着他日益苍白的脸色,却窃窃私语,一言不发,看好戏一样站在旁边,把他的痛苦当茶余饭后的消遣。
他明明有求救过。
他明明在一开始,还那么心存希冀,以为会有人对他改观,能给他一个好脸色。
可十七年——十八年来,有没有一个人给过他笑容?
莉安眼眶通红。
她有什么资格骂顾留钧?
她也是一样的人。不,甚至她更糟糕!她可是穆朝的贴身侍女,却没能看出穆朝的痛苦,从没有尝试去靠近他,自顾自地以为穆朝就是传闻中那样的人。
……穆朝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她为什么这么晚才知道这一点,晚到无计可施,什么都做不到。
顾留钧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如同幽幽的黑洞,不断地吞噬着光。他没有看莉安,也没有看任何东西,定定地站在原地。
等他的视线终于再次一点点凝聚,面前的侍女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莉安的脸已经恢复了原本古井无波的样子,除去微红的眼角,没人看得出她曾痛哭过。
她抱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盒子,顾留钧觉得那盒子有点眼熟。
“留钧殿下,”莉安对他说:“这是殿下之前吩咐我要交给您的东西,请您收下吧。”
顾留钧怔怔伸出手,接过来打开。
入目是一片深蓝色,光滑柔软的面料,精致的做工,一个胸针搁在里面。
上衣胸前的扣子里,斜斜插了一朵白色的玫瑰,茎上系了根丝带,上面用漂亮的字迹写了感谢的话语。
一套军礼服。
一套,自己送给穆朝的军礼服。
顾留钧的手指快抓不稳盒子。
“殿下说他很感谢您的礼物,”莉安朝他鞠躬:“但殿下说。”
说,尺码不合适,所以很遗憾只能还给您。
不合适的尺码,不合时宜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不该向他们祈求温暖的人。
穆朝在这里,就是一套不合身的衣服,一块不对版的拼图。
——这样的拼图,谁会留下呢?没有人会留下。
所以他才走了。多简单的答案,顾留钧却不愿意相信。
那天面对穆朝的诘问,他说不出话,心里震动之余,却无法感到多少愧疚。
而此时此刻他抱着那个盒子,仿若一只深陷迷雾的困兽。
为什么要走呢?明明精神力变强了,可以得到别人的认可了,虽然阿流做了那样的事,但总归是受了惩罚。况且不是说陛下还赐给他一颗行星么?
……为什么要走呢?
这困惑在他心里愈发沉下去,电光石火,许许多多回忆从他脑海里掠过去,有穆朝被扇脸后红肿的面颊,有穆朝看着摔碎的机甲不可置信的眼神,有那一晚,
那一晚穆朝苦苦挣扎着抬起脸,睁开眼睛,看着他,看着顾留钧,说——
“哪怕一次,一次也好——”
他有没有相信他过?哪怕一次?
顾留钧打了个寒颤。
他勉强扯扯嘴角,零落对莉安说了句“我先走了”,抱着那个盒子逃似的走出这个房间。
独留莉安一个人站在房间里,怔怔低着头,紧抓衣襟,说不出话,不知道说什么话。
茫茫间,她回忆方才顾留钧的表情。那么张皇无措,谁曾见过那个高高在上的顾留钧露出这般神色?
她该替穆朝感到几分快意。然后心脏却空空荡荡,汩汩流着血,将情绪全部淹埋。
殿下,如果,如果换成您知道……莉安想,
您会感到痛快么?
或许不吧,电光石火间,莉安想:若换成穆朝知道…
…若换成穆朝来,他大概,只会觉得悲哀罢。
作者有话要说:
穆朝:跑了,勿c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