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茫然地看着她进来,在门口对他欠身。

  “殿下,”最近对他态度略有和缓的女子说:“陛下请您过去,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穆朝反应不过来。

  窗外天光大盛,看起来像是中午,穆朝第一次睡到这个时候。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睡过头了,竟然有这种幻觉。

  “陛下下令十二点准时开始,”莉安欠身:“您还有二十分钟洗漱。”

  “……”看来不是做梦。

  恍若梦中一样洗漱、换衣,又跟着卫兵到主宫——居然真的是去餐厅——穆朝直到来到餐厅门前,才感觉自己恢复点理智。

  父皇怎么会让他来?穆朝迟来地思索着。

  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思考这种问题了。大门在面前缓缓打开,穆朝抬头一望,就能看到餐桌最前端的男人。

  穆渊行已经坐在那里。

  整张餐桌只有他一人,周围站满了仆从。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抬起头来,与穆朝对视。两双如出一辙的金色眼睛,一个呆怔,一个兴味。

  “过来,在这里坐下。”皇帝的指节敲了敲左手边最近的一个位置。

  餐点一道接着一道被端上来,每一盘都极其精致。

  餐厅里一时间只有杯盘碰撞的声音,连一丝人声都没有。

  穆朝坐在座位里,机械般切割着手下的食物。他坐在餐桌的最前端,穆渊行离他的距离不超过一米。

  这是除了被扇耳光那次之外,穆朝离穆渊行最近的一次。

  这个认识让他无意识中绷紧了手臂,连下颌的线条都是收紧了,平添几分少年人的清瘦倔强。

  穆渊行打量着这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这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从穆朝清秀的侧脸一点点看到高挺的鼻梁,饶有趣味,兴致盎然。

  随后他说:

  “你不是那废物。”

  穆渊行的语气平静又戏谑,仔细听去,带着质疑的冷意:“你是谁?”

  穆朝握着餐具的手僵住。

  他答不出话,只能木木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脑子一片混乱。

  而在这关口,穆渊行却忽然低下头,像忘了刚刚自己在说什么,专心切割食物。

  “……”

  穆朝的眉心一点点皱起。

  他掩饰一般垂下脸,在食物快被他切碎之后,一股诡异而似乎有迹可循的猜想,在他心里缓缓浮起来。

  “17,”他在精神海里问:“交易准则第三条,交易双方不得以任何方式强制干扰角色主观意愿,是么?”

  17闪了闪:“是的!”

  他在穆朝精神海里转了转,小心看了看一旁的穆渊行,犹豫着小声问:“……主人,怎么了吗?”

  穆朝垂下眼。他沉吟半晌,还是摇摇头:“没事。”

  在17察觉不到的精神深处,一股浅浅的忧虑慢慢升上来,积淀成沉沉的不安。

  他将刀叉握紧,花了点时间,手才继续动了起来。

  后来偶尔穆渊行也会叫穆朝过去。

  这天去见过皇帝,穆朝没有急着回房间,而是在主宫的花园里逛了起来。正当他给17介绍到第十三种花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喊声。

  “殿下!”

  远远地,一个男人朝穆朝走来。他手臂上搭着一件军部的制服外套,身上衬衫笔挺工整,连头发都一丝不苟。

  男人走近他,笑着问:“您怎么在这里?”

  “上校。”穆朝点点头:“闲逛。”

  “陛下的花园确实是散步的好地点,殿下眼光独到。”

  穆朝看看他,直白问:“上校找我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许乌文没有因为他这有些不耐的问句而不虞,只摇摇头,说:“只是远远看见殿下,想与您打声招呼。”

  “您之前与顾流缨殿下在训练场打赌的事,军部这几天一直有人传。我很后悔那天没有去护送R9017,没能一睹您和顾流缨殿下的风采。”

  “……侥幸而已。”穆朝垂下眼,收回抚弄花瓣的手:“我先……”

  “什么赌约?”

  光天化日,平白多了一道声音。

  许乌文和穆朝同时朝发声处看去,只看到喷泉后蹿出个人,金发碧眼,一脸傲慢的疑惑:“你和流缨打赌?打什么赌?”

  他又是从哪里来的?

  夏恩几步走到穆朝身边:“赌什么?你又和流缨作对——”

  “希特里阁下,”没等穆朝说什么,许乌文温声打断他:“据我所知,是顾流缨殿下先提出的约定。”

  “……”夏恩的耳垂红了一大片,他瞪向许乌文,又瞪回穆朝:“流缨,流缨这么做是看得起你!”

  他扬起下巴,显得十足嚣张:“所以呢?流缨怎么击败你的?又从你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让我猜猜?你不会又输了块防护石吧,”夏恩嘴叭叭的,一时间另两人只能听他说话:

  “那你也不用太伤心,那种便宜货,你想要我都可以白送你……”

  “阁下,”许乌文叹气:“最后是殿下赢了。按约定,顾流缨殿下要将机甲R9017转赠给穆朝殿下,但陛下不同意这场赌约,最后作废了。”

  “……”夏恩缓缓扭回头看许乌文,又缓缓扭去看穆朝,动作僵硬如机械人:“你赢了?”

  穆朝没避开他的视线。

  “你赢了?!”夏恩的语气活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

  “怎么可能——我就说为什么流缨在禁闭,我想见他都废了好大功夫!”

  “你们还赌那台机甲?那可是陛下赐予的,你们还敢赌……所以陛下作废了吧!”

  想通这一出,夏恩又有些洋洋得意了,他说:“我看你就别肖想了,那种东西怎么轮得到你。”

  许乌文眉心轻皱一下。穆朝面无表情,甚至走了神:说不定夏恩说的是对的。

  他或许确实,配不上那台机甲。

  “希特里阁下,殿下是堂堂正正取得的胜利。”

  “三局两胜,殿下赢得了射击和实战的胜利,并且在最后一战中,仅仅用34秒就击败了对手。”

  “陛下废除赌约必然有陛下的考虑,但希特里阁下,还希望你收回前言。”许乌文神情淡淡:“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A级,还没有讽刺S级的权力。”

  在军部里,许乌文脾气好性子佳是出了名的,无数家族盯着他身边空缺的位置想往里塞人。

  这是夏恩第一次看到许乌文这样严肃、这样长篇大论地讲述什么,他不禁有些呆了。

  呆了半晌,夏恩终于微微低下头,移开视线:“……赢就赢了,我又没说他不能赢……”

  他嗫嚅片刻,转瞬眼睛又亮起来,直直盯着穆朝:“还有,什么‘S级’?”

  穆朝一句话都不想说。

  然而许乌文还是非常贴心地解释:“在第一局中,殿下的精神力测试中,仪表走过了一圈。”

  如果说之前许乌文说的话,夏恩还姑且可以当作有水分、顾流缨经验不足一时失足正常来处理,那么这句话他就一点半点都不能忽略了。

  “……怎么可能,”夏恩喃喃:“明明是连C级机甲都上不去的人……”

  S级,在全帝国人的心目中,几乎可以与“神圣”划等号。

  在这个精神力为尊的世界,S级,甚至更高的等级,牢牢占据了话语权和最庞大的利益。

  夏恩自己是A级,已然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他自认同龄人中自己也算得上优秀,尤其是在平庸的贵族子嗣中,他怎么也没给家族丢脸。

  但眼前这个废物皇子……

  眼前这个人,名为穆朝的人:

  他转动了仪表盘足足一圈。

  夏恩抿紧了嘴唇,好半晌没说话,只盯着穆朝。

  此时他褪去方才的高傲和自我,定定看着穆朝,视线专注而柔和:“是真的吗?”

  “许上校说的都是真的吗,殿下?”

  穆朝茫然了一瞬。

  他抬眼,看着表情严肃的夏恩,点了点头。

  旋即,穆朝看到少年过分白皙的脸上,从耳后开始慢慢变红,逐渐红到眼尾鼻尖,最后整张脸都溢满了浅浅的淡红。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