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雪意的神情沉重起来, 明明广阔的天地就在门外,就差一步了,偏偏, 她又被逼回这个逼仄的牢笼之中。

  金缜望见锋利的刀剑指着卞雪意, 逼她退回院内。

  而后身着全副甲胄的士兵鱼贯而入, 将狭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部分人手举长矛,将卞雪意和金缜包围起来。

  这些军士再凶恶,不过都是纸糊的老虎一般,金缜并不将她们放在心上, 她的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始终注意着门口的方向, 她倒要看看,试图将她围困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金小姐,闻名不如见面, 你既早来到剑南了, 为何不即刻到我府上去, 叫本帝姬等得心急啊。”

  卞雪意和金缜听到一阵笑声,朝三门口望去, 只见一名年岁二十出头的女子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缓缓走进院内, 此人一身红色宫装, 梳双刀髻,眼上浅浅红色眼影,唇色也如此,手上拿了一旱烟杆,一边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一边吞云吐雾。

  自带仙气的仙女一般。

  但没有仙女抽旱烟。

  金缜知道这是秋奈帝姬,下意识地站在卞雪意身前, 想要将人护住一般。

  “大胆!见了秋奈帝姬,还不速速下跪!”一名威严的老嬷嬷呵斥着金缜和卞雪意两人。

  金缜转头看了看卞雪意,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跪。

  “免了免了。”秋奈帝姬一挥手。

  婢女搬来一把铺着毛色皮毛的椅子,秋奈帝姬朝上一坐,双腿交叠,身子斜过,一边吐出雾气,一边打量着她们。

  卞雪意也意识到,金缜一路挟持自己而来是因为与这位秋奈帝姬有交易,她也好奇,自己一个无名小卒,怎么会引来秋奈帝姬的注意。

  秋奈帝姬看穿着打扮像是个跋扈狠戾的角色,不过,卞雪意看一看她座椅上垫着的皮毛,很快窥探出对方囊中羞涩的窘境。

  秋奈帝姬相貌也好,放在人群中算不得平平,可比起完颜玉、卞雪意,甚至比起宝成郡主,就稍显逊色,因此美貌在她身上成了彻底消失的品质。

  “金小姐剑术了得,悄无声息地将人从酆都带出来,本帝姬真是没有看错人!”秋奈帝姬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是,你既然已经来了剑南,为何不来见我?”

  金缜顾不得去想秋奈帝姬是如何发现自己踪迹的,所有的思绪都用来判断眼下处境。

  金缜的手看似从剑柄上放开,垂在身体一侧,但她丝毫不曾松懈,目光扫视着周围军士,心内盘算着如何突围最快,但她耳听得院落外一阵脚步声,心内判断外面有弓箭手将此处围了起来。

  若是寻常时候,她带上卞雪意突围不成问题,但眼下,她身上负伤,伤不轻,自己都没有把握全身而退,遑论带上卞雪意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你的踪迹。”秋奈帝姬眼睛微微眯缝,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金缜的心跳微微一滞,她的卞雪意的心思,难道被秋奈帝姬看出来了?

  眼见金缜神情有异,秋奈帝姬以为她被自己说中了心思,身体朝后靠去,又慵懒地吐出一口烟圈,末了抬起旱烟杆指了指金缜:“你啊,不道德!”

  金缜咬紧了唇,已经顾不得想其他,如果秋奈帝姬当众将她的心思说出来,她手刃帝姬也在所不辞。

  “你想加钱!”秋奈帝姬朱唇轻启,吐出这么几个字来。

  金缜一愣,没聊到秋奈帝姬是这样想的。

  卞雪意闻言,也一脸怨念望向金缜,若只是求财,她可以给,给很多。

  “不过,事先已经谈好价钱了,你再坐地起价,不合适吧?”秋奈帝姬冷笑,“来人,把金小姐要的人带进来。”

  秋奈帝姬话音刚落,几个军士拖着一个麻布袋装着的血人走了进来。

  绳子一割,军士将布袋子里装的人剥出来给金缜看。

  里面的人确实是大当家的不假,她已经没有往日的神采,一身白衣上沾染了斑斑血迹,手上身上都有用过刑的痕迹,连自己站起来也很难。

  “好了,咱们两清。”秋奈帝姬说,“你把你们大当家带回去,至于你……什么雪,往后,你就是本帝姬座下的小奴隶了。”

  金缜和卞雪意谁都没动。

  秋奈帝姬没见过这样没有眼力见的人,但考虑到金缜是走江湖的,卞雪意是乡下丫头,不懂礼数,忽地见到自己这样一个金闪闪响当当的帝姬被吓傻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因此,秋奈帝姬并未过多责怪,只是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侍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卞雪意的胳膊要把她拖着走。

  卞雪意大概也了解了形势,金缜再厉害,不可能带着自己和受伤的大当家突围,此刻秋奈帝姬愿意谈判,不过是忌惮金缜的武力,倘若金缜掀开底牌,暴露自己受伤的事,只怕三个人谁也活不了。

  那几个人把卞雪意拽走,路过金缜身边的时候,金缜突然抬手,拦住了几人的去路。

  秋奈帝姬眼神一冷,不知道金缜是什么意思。

  “我有句话要对她说。”金缜道。

  秋奈帝姬觉得金缜多事,但她确实忌惮金缜武力,因此才在外面安排了弓箭手以备不时之需。

  说几句话,应该是没关系的。

  秋奈帝姬点头,婢女放开卞雪意。

  金缜看了看卞雪意的眼睛:“你之前说的,希望我替你带一封信。”

  卞雪意很感激,附在金缜耳边说了元姐姐的住址和姓名,要她提醒元姐姐“尽快离开,小心嘉世郡主”。

  “你可有信物?”金缜问,“我与你那位元姐姐并不相识,空口白牙,恐她不信。”

  “你只管说,元姐姐兰心蕙质,冰雪聪明,一定会信。”

  金缜又问:“你上次说你的簪子伴你多年,不如给我,万一不信,有此为证。”

  卞雪意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哦,看来你是信不过我,怕我拿簪子取走你票号里的银钱。”

  卞雪意苦笑着长叹一句:“簪子是莫听的,什么票号存几万两银钱,骗你的。”

  “我竟不知你还会说谎。”

  “我从前也未曾想过。”卞雪意说,“所有对我重要的人,我都向她们说了谎。”

  金缜对眼下无能为力的一切感到痛苦,但她心下又生出一丝喜悦,只因卞雪意将她划分为“重要的人”。

  “说完了,就不要耽搁时间了。”秋奈帝姬有些不耐烦了。

  婢女们一拥而上抓住卞雪意,将她推搡进了秋奈帝姬的马车。

  金缜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忽地体会到失落的滋味。

  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诀别,尤其是卞雪意这样身怀美貌却又无力自保的人。

  金缜不甘,但,眼jsg前遍体鳞伤的大当家又拖住了她的脚步。

  等秋奈帝姬离去,军士也全部撤离后,金缜终于回过神来,扶起倒地的大当家。

  大当家没死,但落在秋奈帝姬手上也没讨到便宜,整个人变得瘦骨嶙峋,眼眶凹陷,想要对金缜说什么,但嘴唇干裂,嘴巴一张一合,只发出些不成声调的气音。

  金缜端来一碗水,大当家倚着墙壁坐起身来,一口气将水饮尽,才终于缓过神来。

  “你说的没错。攻打酆都不是明智之举,那嘉世郡主也不是简单角色。”大当家哑着嗓子,又哭又笑,掰着手指挨个细数,“小顾没了,古一没了……都没了,整个寨子,就剩你跟我了。”

  “下一步什么打算?”金缜问。

  “继续招兵买马,休养生息,伺机而动。”大当家说,“鲜血铸就的仇恨无法被轻易磨灭!金缜!我需要你,需要你跟我再起事。”

  金缜说:“大家都死了,你也看到了。再起事,又得死多少人?何况,你还有几个十年?”

  大当家惊愕地看向金缜:“这种毫无斗志的话是,我想不到竟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过去的仇恨,你记得太久了,也陷入执念太深了。”金缜从怀中摸出几张银票和一些碎银,悉数包起来交到大当家手里,“你养我的恩情,我不敢忘记。只是我为寨子效力多年,染血无数,该还的,我已经还完了。”

  说完,金缜要走。

  大当家仰天长笑了几声,凄厉又疯癫:“放下?仇恨那么容易放下吗?你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是因为那个姓卞的女人吧?”

  “不是。”金缜本能地否认。

  “你嘴上说着不是是,可你照照镜子,看看清楚,你浑身上下都写着是!”

  金缜被戳中心事,有几分恼怒了,但依然不承认:“没有!”

  “你不该把她放在心上!”

  “我是把她放在心上了,因为我恨她。”

  大当家情绪激动,咳嗽几声,平复心态,才又接着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是我带大的,你那双眼睛在想什么,我看一眼就知道。从前你的眼里只有剑!可今天,我感觉得到!那些世俗的欲念腐蚀了你的意志,你变得不再坚定,你开始迟疑!”

  “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情。”金缜说,“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两清了,往后,咱们再无瓜葛。”

  “好!”大当家说,“你走!走出这个门,从此就是陌路人!但我看着你长大,终究不忍你受伤,我得提醒你一句,那女子心里也盛着你吗?”

  金缜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她又想起那个夜晚,马车在山林中疾驰,小狗睡在她怀中,卞雪意枕着她肩头,半梦半醒间吐出的“郡主”二字。

  “从小到大,你唯一的伙伴就是剑!你唯一弄得明白的,也只有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动摇你的剑心,只会害了你!”

  “多谢提醒。”

  道过谢,金缜依旧头也不回,坚定地出门去了。

  她答应了卞雪意,要送一封信,要快。

  ————————

  轿子内,秋奈帝姬猛抽着旱烟,在烟雾缭绕中打量着卞雪意。

  不得不承认,卞雪意是个美人,不只是皮相上的美,仪态也好,全无惧色,虽然眼眸低垂,但脊背是挺直的,虽然胡乱地穿着破旧的衣服,可透过臃肿的料子也看得出,她的骨头轻盈匀称。

  秋奈帝姬一向不愿跟长得太美的人靠得太近,那会让她黯淡无光,她向后靠了靠,却因为轿子的颠簸撞了头。

  “这轿子是小,你觉得呢?”秋奈帝姬问卞雪意。

  “比起嘉世君主的车马,是有些逼仄。”卞雪意很诚实地回答。

  她不提还好,她一提,秋奈帝姬要炸开了。

  偏偏拿秋奈帝姬和嘉世郡主做比较,前者自然毫无胜算被比下去了。

  “乡下丫头,你说话不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乱说话,会掉脑袋的。”秋奈帝姬没好气。

  “民女知道帝姬慧眼如炬,故而在您面前绝不敢隐瞒,字字句句都是真话。”

  卞雪意不知道秋奈帝姬与二位郡主的恩怨,本想搬出嘉世郡主,显示自己也认识皇家人,但她很快从秋奈帝姬的语气中察觉到,秋奈帝姬不仅认识嘉世郡主,还颇有怨念。

  秋奈帝姬看卞雪意一脸真诚,她只要暗自将哑巴亏咽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路上默不作声,心里已经在想要如何地折辱卞雪意了。

  烟雾很呛,卞雪意忍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掩面咳嗽了一声。

  “一个乡下丫头,敢嫌弃本帝姬?”

  秋奈帝姬又猛地吸了一口烟,红唇微张,朝卞雪意吐了一口烟圈。

  卞雪意屏住呼吸,不敢失仪。

  望着卞雪意噤若寒蝉的模样,秋奈帝姬满意地大笑,抬手拍了拍卞雪意的面颊:“早这样多好?”

  轿子落地,婢女刚把帘子掀开,秋奈帝姬看一眼,面白如纸,迅速地将头缩了回来,不住地喃喃:“该死!她们怎么又回来了!”

  卞雪意看秋奈帝姬怕得厉害,好奇外面究竟有什么,还能有阎王吗?

  这般想着,卞雪意心里很好奇,想转头看看。

  秋奈帝姬一把按在卞雪意的肩膀上,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你就待在这里,不准动,不准出声,你若是想试试,也可以,出一点声音,我就叫你人头落地!”

  卞雪意点点头。

  秋奈帝姬将手上的旱烟杆丢在轿子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堆起一脸的笑,才重新走出轿子。

  “晦气死了。刚走没多久,前面的路断了,山上的巨石不偏不倚滚下来,差点砸碎我们的马车。”

  卞雪意听到外面一阵抱怨声,听音该是宝成郡主。

  “许是老天留你们,叫你们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秋奈帝姬假笑着,心里却在想,真是苍天无眼,这石头怎么不砸死你们,替我出一口恶气?

  “叨扰你了,”宝成郡主挥挥手,拿出一些银票,示意小乙递给秋奈帝姬,“这些给你。”

  秋奈帝姬再讨厌宝成郡主,也无法拒绝这个,接过银票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小乙靠近轿子,察觉到轿子里还有人,不过,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人就是了。

  卞雪意知道宝成郡主跟嘉世郡主形影不离,此刻完颜玉必然站在宝成郡主身侧。

  想到完颜玉,卞雪意心里是有很大的愧疚,她说了谎,骗了信任她的人,因此她连呼吸都屏住了,整个人精神紧绷,想要等两位郡主进入院落,再长长地舒一口气。

  但,旱烟实在太呛了。

  卞雪意一转头,猝不及防猛地吸了一口烟雾,她的嗓子直发痒,即便她拼命地捂住口鼻,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咳咳。”

  宝成郡主本来已经转身,听到声音,忽地又回过头来,看到秋奈帝姬紧张的神色。

  秋奈帝姬走到轿子前,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

  这反倒激发宝成郡主的好奇心了。

  “我原本就在思忖,如此穷山恶水,帝姬你如何能待在这里三年之久,原来是有佳人在侧呀。”宝成说。

  “是啊。”秋奈帝姬胡乱地应声,心下想着回头就要把卞雪意的脖子拧下来。

  宝成郡主却是个好奇的:“不知这位佳人是何模样,帝姬不请她下轿吗?我们也好认一认她的样子。”

  “算不得佳人。”秋奈帝姬拼命阻拦。

  可秋奈帝姬越是这样,宝成郡主的胜负心三越是被勾起,她不信有什么美人会跟着秋奈帝姬,轿子里的肯定是个丑人,所以秋奈帝姬才那样慌张。

  “我就看一眼,帝姬不要小气!”宝成郡主说着,就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