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俩慌什么,当我不知道啊。”
见两人慌乱分开,萧焱不以为意。而越瑾璃听闻此言,虽猜想多半是莫逸宏告诉的他,可心里到底还是诧异。
就在房中气氛愈渐尴尬,越瑾璃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腹中突然涌上一阵坠痛,浑身颤抖得厉害。萧焱见此迅速上前,与慕辰安一道扶她慢慢躺下。
“你这胎象本就不稳,心思还重,没事就爱胡思乱想,伤到胎气了。”
探完脉息,萧焱道明原由。话虽是数落,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严不严重?”
还没等越瑾璃回应,慕辰安急忙询问,唯恐伤到大人孩子。
“有我在,怎么可能会严重。今日正巧得了几味上好药材,我还顺道给带了过来。一会儿按我的方子用药,你让她老实静养就成。”
见萧焱把握十足,慕辰安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此后的小半个月中,尽管慕辰安无微不至,越瑾璃却仍是愈显清瘦。
这不只是因她食欲不佳,更有心思郁结作祟。与其说她在孕期,情绪不稳,不如说她从开始就未彻底接受怀孕这个事实。
每当一人独处,越瑾璃心底总会不住涌起惶恐,她曾不止一次想过,也许没有这个孩子会更好。可当她看到慕辰安正对着尚在腹中的孩子温声细语,憧憬着将来,便无法开口。
这些压在心头的烦闷、忧虑使越瑾璃备受折磨,但好在还能与萧焱倾诉。这时的萧焱也一改往常,不再捉弄玩笑。
他能理解越瑾璃现在的处境,若是换位思考,自己未必能熬到这个时候。而见苦心劝解的效果似乎不大,几番思量下他又有了新主意。
那日趁阳光温和,萧焱带着越瑾璃去叶府看望即将足月生产的青竹。他希望借助与青竹的接触,能帮越瑾璃驱散心中不安。
见青竹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虽是辛苦却依旧笑颜灿烂,周身无不散发着即将要做父亲的喜悦,越瑾璃自然真心为他高兴。
她还记得当初得知青竹有孕时,亦是这般的欣喜。可轮到自己,却又不住忧虑。果然,人家的喜是喜,而她的未必是。
正当越瑾璃再次感伤,青竹突然的痛呼声让二人不由跟着紧张起来。而后他却像没事人一般笑着让他们宽心,说是胎动而已。
胎动二字于越瑾璃而言实在陌生,而青竹见她似是诧异,便让她试着将手覆于自己腹处,等待未来小外甥与她问候。
就在越瑾璃奇怪怎么没动静时,一道有力的撞击从掌心传来。她抬手的瞬间亦是瞪大眼睛看向青竹。他的身体里正孕育着一个活力十足的小生命,实在神奇。
“这回有点感触了吧。”
见越瑾璃眼中多了几分感叹与柔情,萧焱想着该是起作用了。
而青竹不明萧焱意思,正想开口询问,腹中又传来动静。只是这回与以往不同,伴着不时的阵痛,衣裳亦被沾湿。
“怎么回事?”
越瑾璃见状慌了神,正是不知所措之时,萧焱率先镇定下来。
“孩子要出生了,你赶紧招呼府上安排的稳公过来,我扶他回房。”
得知青竹即将临盆,叶府上下瞬间忙碌起来。叶容昭、叶琪等人得了消息更是匆忙而来,此刻正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着。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产房中撕心裂肺之声愈加清晰,凡是在场之人听了无不跟着痛苦揪心。越瑾璃撑着桌沿,强忍不适,希望能见证生命诞生的那刻。
内院气氛正是紧张,慕辰安又恰巧携越宸宁旨意前来叶府。原是此前京中城防统御卸任,越宸宁有意让叶琪接替。
听闻府中正忙于青竹生产事宜,慕辰安宣完圣旨后并未立即离开。为了日后能有所准备,她借贺喜之名随叶琪一同入了后院。
而方入院中就见越瑾璃脸色惨白、神情紧张,慕辰安当即过去轻声安抚。这时的越瑾璃虽诧异慕辰安为何会突然在此,但体内愈加强烈的不适使她无法开口,只能静静靠着慕辰安寻求一丝慰藉。
房中的艰难依然继续,在外等待的人也依然煎熬。越瑾璃看着府中侍人端着装满血水的铜盆接二连三地从身边匆匆走过,那随着腾腾热气不断涌上的血腥味还是让她止不住干呕。
这时那凄厉之声犹如骇人的鬼手不时拨动恐惧的心弦,听着耳边喧闹,越瑾璃昏沉得厉害,最终黑暗降临眼前,失了知觉。
待越瑾璃清醒已是酉时,慕辰安见她总算有了动静,悬着的心才得以放下。而在旁等着的萧焱则开始絮叨着再次检查脉象以保万无一失。
在萧焱的声声念中,越瑾璃大概知晓了自己昏迷期间都发生过什么。
当时,慕辰安比任何人都慌乱地将她送回府上后,寸步不离守到现在,而此次昏厥是因为她心思忧虑。至于好消息,就是叶府得女,父女平安。
“有没有办法……不让孩子出生……”
血淋淋的恐惧与现实还是撕碎了越瑾璃心中那刚升起温柔。
“你总不能一直憋着不生吧……”
萧焱原以为越瑾璃这是在说胡话,正当他玩笑着回应时突然意识到似乎另有含义。
而慕辰安方听越瑾璃此言,神情早已愣住。她原正满心欢喜地想象着两人一起等待腹中孩子出生,陪着孩子长大,一家三口就如寻常人家共享天伦……
她原以为越瑾璃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就在她为将来费尽心血,着手安排之时,越瑾璃思量的竟是如何将她的美满愿景彻底毁灭。
“那个……这孩子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们得商量好……你先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在萧焱看来,以她二人情况,能有亲生血脉并非坏事。见慕辰安正不可置信看向越瑾璃,萧焱知道她们需要时间好好谈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见人离开后,慕辰安戚声质问。此刻她无法掩饰心中伤痛,眼底泛上的泪水止不住落下,这是越瑾璃第一次见慕辰安落泪。
“这个孩子……只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或许……我们和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缘分……”
可一想到如果孩子真的没了,越瑾璃心中也有不舍与痛苦。她承认自己的胆怯与自私,但她也无法否认恐惧与无助。叶府的凄厉之声、刺目鲜红仿佛就在眼前重现,挥之不去。
“孩子既然来了,这就是缘分!你凭什么说她是麻烦!她也是我的孩子,你不能说不要就不要她!”
慕辰安害怕了,害怕得控制不住嘶吼着。她害怕越瑾璃真会亲手扼杀她的希望,最终空欢喜一场。
“对不起……”
越瑾璃知道慕辰安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期待,这么做只会狠狠地伤害她,但将来不可预知的风险也未必是她们所能承担的。
那夜,慕辰安带着愤怒与惶恐离开。而越瑾璃亦是神色哀戚,郁郁无言。
第二日,慕辰安虽是气恼,但仍旧放不下越瑾璃与孩子。两人依然见面,可不再过多言语,更是有意避开孩子这个话题。
这天下午,洵楠竹命人传越瑾璃进宫,说是许久未见,让她过去陪着解闷。可当越瑾璃到了昭华宫,却不见洵楠竹人影。打听才知,这人跑去了玉福宫。
正殿休息片刻后,越瑾璃一边嘟囔着洵楠竹不老实在昭华宫待着,一边往玉福宫赶去。此时暖阳正好,茶梅应景,玉福宫中未见其人却先闻笑语欢歌。
走进细瞧,原来是越瑾琏与林墨带着儿子进宫陪薛贵君逗趣,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洵楠竹正与他们一道。
见四个大人围着只会咿呀的孩子,脸上皆是幸福笑颜,越瑾璃不由愣神。她不知自己看到眼前这幕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羡慕、悲伤……她真的不知道了。
“站那做什么,赶紧过来啊。”
洵楠竹抬头见了越瑾璃,立刻招呼她过去。而越瑾璃回神,掩去眼角湿意匆忙上前。
“我看您一点儿都不闷,还叫我过来……”
见着洵楠竹不似无趣模样,越瑾璃倒是奇怪。况且他父女二人前段时间才刚见过,按着以往习惯,洵楠竹不会这么快又召她进宫。
“我是你爹,我叫你过来,你敢不来?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要是能赶紧给我生个孙子、孙女,以后就让府上人带着我的乖孙进宫来看我,我还用得着你?”
洵楠竹看着孩子,满眼慈爱,可对越瑾璃的言语却带着几分“嫌弃”。
“这又不是您说生就能生的……”
现在竟是跳过催婚,直接催起孩子来,果然洵楠竹并未罢休。可是一说起孩子,越瑾璃就想到尚在腹中的骨血。
这时,心底的苦涩不住翻腾,可惜了洵楠竹的这个心愿恐怕终究无法实现。
“我看她是没怎么抱过孩子,等亲手抱过,说不准就改了注意,也想自己生一个。”
薛贵君现在是得孙万事足,见洵楠竹催促孙辈,想着越瑾璃尚未成婚,便笑言着让她抱一抱孩子,就当提前感受一把做娘亲的感觉。
越瑾琏和林墨两人也是笑着将孩子小心交到手足无措的越瑾璃手中,还不忘纠正她的动作。
“你当心点,别伤了孩子。”
这是越瑾璃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见着她这般慌乱,洵楠竹也是担忧。他伸手护在周围,似是怕越瑾璃不慎摔了孩子,也像是怕她伤了自己。
当怀中真的抱着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时,越瑾璃的心瞬间软了下来。看着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小娃娃正睁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那胖乎乎的小手在半空不时挥舞着,越瑾璃笑了。
陪着孩子咿咿呀呀,虽不知言语几何,可心里却是暖的。笑着笑着,越瑾璃眼中忍不住酸痛,被蒙蒙水雾逐渐模糊视线。
“行了,再抱也不是你的,有本事自己生一个。”
洵楠竹见状赶紧抱走孩子,送还到林墨身边。
几人坐下后,闲言笑谈间大都是生养子嗣的话题,而说到兴起时,洵楠竹与薛裕熙两人亦不禁提及越瑾璃与越瑾琏幼时趣事。
在场人听着皆是捧腹而笑,唯独越瑾璃心思越发沉重不安,脸色愈显苍白。散场后,父女俩回到昭华宫。洵楠竹难得苦口婆心又说了许多,越瑾璃记在心里,强颜欢笑地回应着。
回府路上,越瑾璃思绪纷涌,她不知此前决定究竟正确与否。正是苦恼,却见慕辰安与萧焱已在忆园等候多时。
“我就是过来问问,你们商量好了没?趁孩子尚未成型,得早做决定。如果还没想好,那就快些,我明日一早会带药过来……”
萧焱原也不想催这么急,可有句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他只希望明日那药她们用不上。
目送萧焱离开,越瑾璃一言不发,神色忧戚。慕辰安亦是心思沉重,将人揽入怀中,缓缓开口。
“对不起,璃儿。昨晚回去后我想了整夜,今天萧焱也与我说了许多。这段时间以来我只顾着自己高兴,却未替你考虑过……锦州那边已安置妥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陪着你们,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你能不能……留下我们的孩子?”
昨日越瑾璃的话于慕辰安犹如晴空霹雳,她终于明白那几日里每当她欣喜地谈起将来,越瑾璃为何总是脸色勉强。原来越瑾璃早就有此打算,只是自己一心想着孩子,不曾细思过。
可是,慕辰安想不明白这分明是桩喜事,为何越瑾璃却是害怕,把孩子看作麻烦。
后半夜里,慕辰安独自对着窗外黑夜发呆。当她将自己置身于越瑾璃的处境时,心中豁然明白了些什么。
就连她都曾觉得女子生育实在荒唐,又何况是越瑾璃这个真正有孕之人。如此情境下,惶恐、担忧在所难免。
方才等待之时,萧焱亦是开口直言,将越瑾璃这些日子以来的思虑尽数转告。
而慕辰安听完这些,心中自责不已。在越瑾璃最需要安抚之时,她却只顾着孩子。明明自己才是最亲近的人,却要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时至今日,她更不曾明确许诺未来应当如何……说到底,都是她做得不够。
“我现在很乱……你让我再想想……”
直到夜间,玉福宫里小侄子的笑声、洵楠竹提起的儿时场景、昭华宫中的苦心良言以及慕辰安的声声恳求一直萦绕在越瑾璃心头,她现在越来越舍不得腹中血脉。
这晚,慕辰安执意留下,安歇之时,她将手覆在越瑾璃小腹,似是不舍,亦像告别。
翌日,天色阴沉,园中万物寂寥萧索。趁萧焱尚未过来,越瑾璃独自望着满园凄凉,怔怔地出神。
风摇枝杈,满树绿影沙沙作响,而那树冠之下似乎另有秘密。
“是谁在那里?”
树后的异样使越瑾璃警觉起来,她小心靠近试图探明实情。
“娘亲。”
这时,软糯的童音从树后传来,接着一个任谁见了都不由心生欢喜的粉面小娃娃走了出来。
“我不是你娘亲。小朋友,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帮你找娘亲好不好?”
若是仔细瞧去,这孩子还真与她和慕辰安相像。可惜,她们的孩子并未出世。
“你就是娘亲,这里也是我家呀。”
小娃娃迈开了小腿,冲越瑾璃欢快地跑来。
“娘亲抱。”
她张开双臂索抱的模样,实在可爱。再见她眼巴巴地望向自己,越瑾璃一时心软,弯腰将孩子抱起。而就在孩子入怀的那一刻,心中莫名涌入暖流,似是被填满了一般。
“药我给你带来了。”
越瑾璃正沉浸在满足与幸福之中,萧焱的声音突然响起,就如那寒冰肆无忌惮地摧毁着心中温暖。
“我……还没想好……”
此刻,越瑾璃万分犹豫,低头之时,怀中却是空荡荡。原来,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幻觉。
“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喝了药,你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世人也绝不会知道大越的皇女能像男子一般生育子嗣,更不会有人嘲讽于你……”
是啊,萧焱说得也没错,有孩子或许是幸福,可没有孩子就没有了后顾之忧,这也未必不是另一种幸福。
“娘亲不要我了吗?”
就在瑾璃将药送到嘴边,那声童音再次响起。看着孩子正满脸泪痕,无助地望向自己,越瑾璃的心刺痛得厉害。
“我……”
越瑾璃端着药碗的手不住颤抖,视线亦是被泪水模糊。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喝啊!”
萧焱不断催促越瑾璃回神,见她迟迟无法决断。他当即伸手抬起碗底,决心将落胎之药送入越瑾璃口中。
“萧焱!你做什么!”
反应过来的越瑾璃立刻推开萧焱,瓷碗碎落一地,残留的汤药四散溅开。她不断刺激着口中,希望趁一切尚未发生,将喝下的药尽数吐出。
“呜呜……娘亲不要我了……”
正是越瑾璃含泪催吐之时,孩子的哭声又一次响起。见她孤零零站在那儿,小手不断擦着眼泪,越瑾璃心碎了。
“你这么可爱,你娘亲怎么会不要你。”
越瑾璃赶紧过去抱着孩子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可无论怎么哄,哭声却是愈发凄惨。
此情此景,用焦头烂额来形容越瑾璃也不为过。她叹息着低头准备为孩子拭泪,却见原先抱在怀中的竟是一团模糊血肉。
惊恐之余,越瑾璃亦见双手皆沾满鲜血。这时,慕辰安抱起那团血肉,面目狰狞地向她走来,“杀人凶手”四字不断纠缠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我不是,我不是……”
越瑾璃蜷缩着身子,捂着双耳不住地哭咽呢喃。可那声声斥责仿佛刻入心中,无法抹平。
“我不是!”
在恐惧的呼喊中,越瑾璃惊声坐起,看着眼前黑暗,原来又是噩梦一场。
“璃儿,你怎么了?”
身旁的慕辰安亦被惊醒,见越瑾璃浑身颤抖,她当即将人抱在怀中,轻声安慰,而那满身湿凉无不透着越瑾璃方才惊恐。
尽管只是一场梦,可梦中的愧疚、自责越瑾璃感受得真切。此刻,虽是靠在慕辰安怀里,可越瑾璃非但无法安心,反是越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