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色陡变,放勋更是“啊”地一声,惊讶无已。

  敖少贤见势立即凛然不语,但心中却是一沉,知道传言不虚。

  舱内一片寂静,尹祁公主螓首低垂,肩头轻颤,眼圈微微地红了,半晌,才低声道:“你还听说什么了?”

  见她那悲楚欲绝的神情,敖少贤心中忽地一阵悸动,怜意大起,直想拥她入怀,抚平其创。但立时想起君臣有别,这等念头实属大逆不道。

  当下略一定神,道:“近几个月来,共工元神从九蟒泽底逃脱的谣言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在下听说陛下的病是因受了共工邪灵的诅咒,没有一个巫医可以治愈,除非得到传说中的不死神药。只可惜当年不死国被蛇族所灭后,不死药的药方也随之下落不明。但据说乃药方并未遗失,而是被蛇国公烈定侯藏起来了。只要他交出药方,陛下的病自然便有转机……”

  说到此处,敖少贤突然一顿,道:“恕在下直言,大荒十二国中,除了熊、龙两族之外,当属蛇国最为强盛。这些年,蛇国借着剿灭共工叛党,招兵买马,势力更是急剧扩大。陛下病危,蛇国公若起贰心,大荒只怕立即便要大乱……”

  逢蒙皱眉道:“蛇国公忠君爱国,绝无贰心,炽龙侯多虑了。”

  敖少贤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是打一假设而已,绝无此意。陛下自然知道蛇国公忠心耿耿,因此才派遣箭神公护送陶唐侯与公主前往炎蛇国。陶唐侯与公主是庆都王后所生,也是蛇国公的甥侄,由他们作为帝使自然再为合适不过。一来可由陶唐候代表陛下嘉赏问候,二来将……将公主下嫁紫蛇侯,联姻结好……”说到最后一句时,忽觉隐隐刺痛,苦涩烦闷,忍不住看了公主一眼。

  尹祁公主双靥晕红,眉尖轻蹙,别过头去,心中空茫凄楚,百味交杂。

  诚如敖少贤所言,帝喾确是担心蛇国作乱,所以才派遣逢蒙秘密护送放勋姐弟前往蛇国,安抚笼络,同时换取不死神药。她是蛇国公的族甥女,也是帝喾最为喜爱的女儿,两种身份注定了她必将成为此次和亲的主角。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随波浮沉而已。”见面之初,这个龙族男子的话便如楔子般打入她的心底。

  虽然贵为天子之女,却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她和漂浮于这云梦泽上的断苇叶萍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能在茫茫大雾里随波沉浮,流向不知未来的苍茫里去。

  众人的面色越来越沉重,想不到自以为密不透风之事,竟连这荒外贵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逢蒙缓缓道:“这消息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了么?”

  敖少贤苦笑道:“恐怕是的。这艘船上除了各国商贾,还有海外番国的诸多使者,他们带了许多珍宝神物抢在祭神节前赶往九蟒城,为的便是巴结蛇国公和驸马爷。”

  顿了顿,又道:“近来云梦泽上风云突变,祸乱横生,区区数日之内便有十余艘船舰被贼军所灭,就连我龙族商船亦接连受到攻击。如今翡翠城也告沦陷,又多出什么妖兽咆哮,共工复活的谣言……这一切只怕都与箭神公此行有关。”

  逢蒙面无表情,淡淡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路上屡屡遭遇叛贼乱党的狙击,我便知走漏了消息。嘿嘿,这些贼军是想劫杀我们,逼死陛下,搅得天下大乱,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敖少贤沉吟道:“在下以为目前最让人担忧的,倒不是共工叛党,也不是炎蛇国的态度,而是其他诸侯国。”

  逢蒙沉声道:“炽龙侯何出此言?”

  敖少贤道:“共工叛党盘踞云梦泽,已不是一日半日。这些贼军分为八大股,割据一方,虽然遭到围剿之时会相互援引,协和作战,但一旦帝国军撤退,他们又立即相互内讧,争斗不休。四分五裂,毫不团结,这就是叛党始终未能成大气候的根本原因。只要他们不融合统一,就注定只能龟缩在云梦泽里掀一些小风小浪,不足为惧。在下担心的,倒是陛下病危的消息一旦得以确认,大荒十二国会步叛军后尘,分裂割据,内战不休。”

  众人耸然动容,尹祁公主心中一颤,转头凝视着他道:“愿闻其详。”

  敖少贤精神一振,道:“在下实话实说,言语之间如有得罪,还请公主、侯爷、箭神公原谅则个。大荒十二国之中,熊族是中央之地,天子之国,向来自恃高人一等。鹰族、兔族、马族、牛族都是皇族旁亲,势力显赫,彼此之间却也互不低头。我龙族处于荒外,虽极少插手大荒之事,但素有桀骜难驯的声名,除了天子,龙神只怕是谁也不服。蛇族现在如日中天,称雄西南,自视颇高,要让他臣服别族,恐怕也难得很。狼族、虎族、羊族、猴族、象族虽然各有攀附,但也不是绝对不变,一旦形势发生变化,他们多半立刻转投强者。”

  众人听他侃侃而谈剖析各国态势,均觉在理,凝神倾听。

  敖少贤道:“十二国之所以相安无事,全赖陛下在位,势力均衡。如今陛下病危,却将公主下嫁紫蛇侯,又让陶唐侯对蛇国公大加封赏,如此偏爱,难保一些其他侯国没有不满之心。如果陛下服用不死药,顺利康复,各侯国即使不服,也只能窝藏在心底。即便如此,也有极大隐患,一旦陛下百年之后,谁敢保证各诸侯国不会隐忍吞声,不对蛇国发难呢?”

  他顿了顿,叹道:“但倘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倘若箭神公行程受叛军所阻,又或者蛇国公拿不出不死药方,再或者不死药失效……令陛下不幸化羽登仙,炎蛇国只怕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孤立无援。天下无主,大乱立起,共工叛党若在此时乘乱进攻蛇国,必奏奇功。那时大荒分裂之势再难挽回了。所以窃以为,陛下将公主下嫁紫蛇侯,不是对蛇国恩宠,而是将蛇国公推到风尖浪口,对于安定大局并无好处……”

  逢蒙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蓦地一拍桌子,铁石迸炸如齑粉,喝道:“放肆!既知大逆不道,还敢胡言乱语!陛下苦心孤诣,目光长远,岂是你这等黄毛小子所能体恤?”

  众人霍然一惊,逢蒙素来沉稳缄默,极少大发雷霆,此次拍案而起,实是愤怒已极。

  敖少贤似是早有所料,微微一笑,缄口不言。

  逢蒙灰眉跳动,胸膛起伏,强捺怒气,冷冷道:“少年狂妄,自以为是。阁下以为天下英雄都不如你?就连陛下作什么事还需要你来指摘驳斥么?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大荒诸侯都象你一般狭隘不识大体……”

  尹祁公主眉尖一蹙,淡淡道:“神公,炽龙侯一片赤诚之心,才敢冒大不韪而直言相谏,你也别太过怪责了。”

  秋波一转,凝视着敖少贤道:“敖公子,既然你认为此事不妥,不知有什么建议么?”

  敖少贤心下暗叹一口气,正要说话,突听“轰”地一声,船身剧震,众人猝不及防,险些跌倒在地。巫尹“啊”地大叫一声,圆球似的“骨碌碌”翻滚撞墙,狼狈已极。

  “公主、殿下小心!”逢蒙双臂一振,碧光迸爆,如翠带飞旋疾绕,瞬间将放勋姐弟层层护住。

  刹那间船身接连震动,灰尘簌簌,隐隐听见舱外传来众人惊呼尖叫,似乎发生了什么可怕之事。

  尹祁公主蓦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被叛军发现,追杀来了?”心中大寒,不及多想,下意识伸手将放勋紧紧抱住。

  敖少贤面色微变,沉声道:“我出去看看。”转身疾奔出舱。

  “公主、殿下,我们立即离开这里。”逢蒙不容分说,蓦地提起放勋姐弟,朝外飞冲。季武、商阳一左一右,拎起巫尹,紧随其后。

  船舱猛烈摇摆,桌案倾倒。青铜炉霍然倒撞,碳火四飞迸溅,“吃”地一声,蓦地在挂毯上燃烧起来,舱内登时火光熊熊。

  逢蒙传音喝道:“季武、商阳,你们带着巫尹在前头开路。”指尖飞弹,真气轰然激射,将前方火焰瞬间熄灭,舱门连着壁板“砰”地一声撞飞开来。

  两大汉应诺声中,拎小鸡似的提着矮胖如球的巫尹冲出舱外,朝甲板上奔去。

  舱道中人影重叠,眼花缭乱。舱里的想要逃出去,舱外的想要躲进来,狭路相逢,乱作一团。那些惊惶奔入的乘客,被季武、商阳两人当面飞撞,登时闷哼迭声,纷纷倒飞出舱。

  出了船舱,四周灰蒙蒙、白茫茫一片,天旋地转,影影绰绰,分不清东南西北。风声、大浪声、震动声、呼喊声……混相交杂,嘈乱已极。

  尹祁公主等人凝神四望,一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逢蒙探手抓住一人,喝问发生何事,那人也茫然不知所谓,只是结结巴巴地叫道:“妖怪!有妖怪!”

  “乓啷”一声,巨舰似被什么重物撞中,甲板倾斜,众人尖叫,跌撞翻滚。几个人影竟高高地飞了起来,横空掠过,惨叫着没入浓雾之中。

  混乱中只听有人怖声叫道:“妖怪!妖怪在那里!”船舰主楼的探照灯纵横乱舞,突然齐齐照在前方某处。

  雾霭水波光怪陆离,“哗”地一声巨响,水浪冲天,一条八九丈长的巨大黑色物体破浪抛扬,当空划过一条弧线,在半空停顿了刹那,突然重重地砸落在湖水之中。

  “轰!”波涛迸舞,仿佛被炸裂开来,船身登时又是一阵晃动,众人惊叫翻滚,万千水珠密雨似的洒落。

  雾气飞扬,风声呼号,“火龙王”摇荡了片刻,渐渐平稳下来,众人惊魂未定,紧紧抓住身旁船栏铁杆,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喘。

  四周茫茫混沌,一片异样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