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不周记【完结】>第九章 无形刀

  “迷迷糊糊中,忽然听到他惊声大叫,我睁开眼,只见他踉踉跄跄地站在阳光下,惊愕地环顾着雪地里的那

  九具僵尸。”

  罗沄叹了口气,说:“他那么聪明,不消我说话,便猜出我做了什么。”

  “我见他无恙,欢喜无比,想要抱他,却没力气站起来。他也不上前拉我,怔怔地盯着我,神色古怪,

  像是不认识我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些人都是你杀的?你傻了他们,就为了给我换血?』

  “他的语气冰冷而生疏,让我莫名地一震害怕,单想到我费尽周折,冒着丧命之险,才将他救转,他却

  这么说我,我委屈、怨怒,于是大声说:『是我杀的又如何?要不是我做了恶人,你现在就是死人了!』

  “我赌气站起身,正想跑开,却一阵眩晕,人事不省。接着,他照顾了我好几日,每天煎煮草药,又用

  真气为我疏导体内的寒毒,到了第七天的傍晚,我出了一身大汗,神志才清醒了许多。

  “他如释重负,紧紧地抱着我,我又是委屈又是甜蜜,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们就这么重归于好了,但从

  那时开始,却又像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再难有从前那无间的亲密。”

  她顿了好一会儿,紫色的眼眸里满是凄凉,又低声说:“云苇湖是不能再住了,我们搬到了『落霞谷』

  。他生怕我余毒未清,常常外出寻找草药,一去便是一日。

  “我常常独自坐在树屋里,看着晚霞如火,烧红了整个天空,又看着明月东升,一点点地移过中天,等

  着他回来,心里空空落落。

  “有一天,我突然想,他究竟是真的去找草药呢,还是只想避开我?想到这儿,心顿时痛得像被拣到刺

  扎。于是我在他衣裳上沾了『青蚨香』,待他去得远了,再遥遥跟在后面。

  “那天,我随着他走遍了诸夭之野。他是去采集草药的,但又不完全是。他每到一处,采完了药草,他

  总要坐上好久,独自吹笛自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神情那么落寞。

  “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呢?我又是怜惜又是难过,多想冲上前将他紧紧地揽在怀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却

  又觉得他离我那么遥远,远得仿佛隔着万水千山。

  “有几次,他或是在山上遇见茶姑,或是在渝万里邂逅采莲女,那么丫头进仓频送秋波,又是山歌又是

  莲曲,他一扫阴霾,笑容灿烂,竟也跟着吹笛合奏,还将采来的花儿送给她们。

  “我看得气恼,几次想要上前,却又强行忍住。太阳下山的时候,他到了忘川河畔的一片新坟前,默立

  了许久。后来我才知道,坟里埋着的,有那红衣少女,还有被我杀死的巫医。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摇动的枝叶间筛漏而下,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明暗

  不定。”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他了解得如此之浅,他的心底到底装着些什么?他生性多情。对好些女子都温柔体

  贴,女儿国主、红衣少女……甚至邂逅的采莲女,都无不被他吸引。”

  “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对别的女人说过呢?那些甜言蜜语,那些天长地久的誓言,在我出现之

  前,是不是也像春风般萦绕过别人的耳畔?否则女儿国公主为何要与他成亲,那红衣少女又为何流着眼泪要

  画他的画像?”

  “渐渐的,我开始反反复复地想,究竟他说的哪一句才是真心话?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是因为一时情

  动?现在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越想越是针刺般的痛楚与担心。”

  “圆月挂在窗口,像一面巨大的橙黄铜镜。大风呼啸,刮过树屋,树叶沙沙作响。我突然觉得一阵阵彻

  骨的寒意,牙关咯咯乱撞起来,低头望去,猛吃一惊。不知何时,双腿竟已生出雪白的蛇鳞!”

  “我又惊又怕,忽然想起了族中长老说话的话。当年所中的蛇咒虽然暂时消解,但余毒仍深埋脏腑、骨

  骼之内,一旦受到刺激,很可能重新化为蛇形。一定是因为救泊尧时,吸入了太多的『万蛇涎毒』。恰逢这

  月圆之夜。阴寒最盛,内外交感,一起发作出来。”

  “我越来越冷,仿佛周身血液全都凝固了,没过多久,双腿变化成蛇尾,腰腹以下全是蛇鳞。”

  “我簌簌发抖,想要蜷身取暖,却一个翻滚,掉入树下的草丛中。河水粼粼,斜照着我的身影。我看见

  自己的脸惨白如鬼,脖子上也已隐隐现出纹鳞,说不出的丑怪。”

  “但那时,我心里最为担忧害怕的,却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能不能变回人形,而是泊尧突然醒来,瞧见

  我这可怕的模样,该怎么办?”

  “因为那些巫医的死,他心底里原本就在怪责我,如果再见到我这样子,还会喜欢我么?”

  “我用尽力气,沿着河朝南游走,钻入山脚的一个洞穴中。月光照在我的身上,冷如霜雪,呵出的每一

  口气都成了淡青的冰晶。”

  “我蜷成一团,再也动不了了。晕晕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一阵清亮的笛声。”

  “我心里一震,难道是泊尧找来了?我睁开眼,将近黎明,东边暗黑的天边红霞如火,树林里雾霭弥散

  ,朦朦胧胧。一个牧童骑在青牛的身上,横吹竹笛,朝这里缓缓走来。

  “我刚想朝里缩去,他已先瞧见了我,大叫一声,吓得从牛背上摔了下来。青牛受惊狂奔,他跌跌撞撞

  朝林外跑去,大叫:『蛇妖,有蛇妖!』

  “这距离树屋不过几里,如果激动泊尧,我就避无可避了。霎时间,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骑也似的

  蹿飞出去,将那牧童紧紧缠住。

  “力气太极太猛,『咯拉拉』一阵脆响,他骨骼尽碎,睁着眼,惊骇地瞪着我,已经死了。温热的身体

  贴着我冰冷的鳞甲,带来些许暖意。

  “我又是后悔又是惊慌,看着他在身上的血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竟鬼使神差地咬住了他的脖

  子,贪婪地吮吸起来。

  “热血汩汩地涌入喉中,像熊熊火焰,又像是滚滚春江,将我凝结如冰的经络全都融化,冲开。

  “就在这时,泊尧沿着河岸奔掠而来,一边呼唤着我,一边四下张望。我咬着牧童的喉咙,紧紧蜷缩在

  漆黑的洞角,大气也不敢喘。看着他渐行渐远,消失在淡蓝的晨雾里,泪水不住的涌出眼眶。”

  “太阳升起来了,晴空万里,树林里鸟鸣瞅瞅。我吸光了牧童的血,双腿准见恢复人形,但肌肤依然遍

  布蛇鳞。我不敢回到『落霞谷』,更不敢出现在人前,只是翻过雪岭,藏到密林深处。”

  “从那一天起,一切群都改变了,再也无可逆转。他在四处寻找我,我也在四处寻找着从前的自己。

  “我试过了千百种法子,尝过千百种丹药,却无一奏效。即便稍有好转,一道月圆之夜,必定寒毒攻心

  ,从新化作蛇形,痛处难当。唯一能解救我的,便是童男童女的血。”

  我听到这里已明白了来龙去脉,心里五味交集,也不只是怜悯。惋惜。恼恨,还是嫉妒,插话道:“所

  以你逃到了北海,想要逼迫烛龙炼烧『本真丹』,帮你恢复人身?”

  她摇了摇头,说:“我可不知道烛老妖被囚禁在『天之涯。海之角』。我到北海,不过是想横竖都是一

  死,倒不如死在鲲鱼肚子里。我和泊尧在那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如果真的喜欢我,寻遍千山万水

  ,一定会找到这里。

  “但北海茫茫。竟没有鲲鱼的踪迹。有一天,我到了这儿,远远瞧见山顶喷出的冲天水柱,还以为这连

  绵雪山就是鲲鱼所化。不想见到烛老妖后,才知道那不过是天吴当初用来折磨烛龙的地壳罢啦。”

  我心里一沉,残存的希望全都烟消云散。不周山虽然被女娲的结界所封,但在漩涡的重压之下,寒暑之

  水依然能渗过地表,从那山顶的地壳喷薄而出,天吴对烛龙恨之入骨,把它囚禁在鼎炉中,姿势借用这水货

  交攻的天地伟力,让烛老妖日日夜夜永受煎熬,生死两难。

  罗沄咯咯一笑:“烛老妖为了能脱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起初也将我骗啦,等我醒悟过来,便

  百倍十倍地收拾他。

  “他抵受不过,就自告奋勇要为我烧制『本真丹』。哼,亏得我没轻易上当,否则就像你一样,成了他

  脱身的敲门砖了。

  “我无处可去,便在这里安顿下来。无意中发现了那山洞,取名为『鱼肠宫』,权当时鲲鱼肚腹,聊以

  自慰。

  “这几年,我在『天之涯』兴风作浪,就是想弄些响动,好让泊尧闻声找来。不想他没来,反倒将延维

  这老妖怪给招来了。

  她脸上红晕如霞,嫣然一笑:“这些话憋在心里好些年,今天能说出来,真是舒畅极啦。”

  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乌黑的丹丸,柔声说:“小子,你救过我性命,又解了我的蛇咒,我说这些话,只是

  让你明白我这么带你,也是情非得已。但这秘密我可不想教第二个人听了去。你乖乖把这药吞了,做个名副

  其实的闷葫芦,姐姐我才能放心。

  说着捏开我的嘴,将药丸放入我的口中。

  我无法挣扎,直觉的喉里像着了火,轰然蹿烧到头顶,痛的泪水交迸。哑药!原来这妖女竟想将我毒哑

  !

  我又是惊怒,又是伤心,又是愤恨,死死的瞪着她,想要纵声怒吼,却只发出几声喑哑的怪啸。

  这时,海上刮起了大风,前方浓雾离散,巨浪滔天,重重波涛掀卷着数以千计的浮冰,朝这里猛烈地摇

  荡撞来。

  “轰”的一声,两道火光交错飞起,将四周映照的彤红明亮。

  号角骤起,鼓声密奏,几十艘战舰乘风破浪,冲破浓雾,朝我们包围而来。黑帆猎猎,绣着白色蛇形人

  像,正是相繇的舰队。

  罗沄脸色顿时变了,冷笑一声,仰头啸歌。龙鲸发出低沉的鸣叫,水柱高喷,徐徐朝下沉下去。

  那些战舰来的飞快,“嗖嗖”之声大作,箭矢漫天乱舞,接连扎入龙鲸厚实的背肉。

  箭镞上也不知涂了什么毒,顷刻间白烟四蹿,焦臭弥漫,龙鲸吃痛悲鸣,猛烈摇震起来。

  想不到她机关算尽,终究还是自投罗网,也好,与其被她带到南海,受尽公孙氏的屈辱,倒不如死在这

  帮蛇族叛军的手里!

  我愤怒,惊讶中,又夹杂这几分快慰,忍不住哑声大笑。

  “笑什么?走!”罗沄抓住我的衣领,冲天飞起,朝南踏浪奔冲。

  浓雾中响起相繇的笑声:“相请不如偶遇。风大浪急,天寒地冻,螣兀公主不如上船喝一杯热酒暖暖身

  。”话音刚落,前方“哗”地冲起几十个人影,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我们罩了下来。

  罗沄反应倒也迅疾,立即翻身转向,提着我朝下俯冲。

  右侧又响起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声:“孩儿们,还不快接住公主,别让她落水受凉。”

  水面粼光晃动。忽然炸破开来,又冲起一张纵横百丈的大网,迎面将我们兜个正着。那网似乎是用海蛛

  的蛛丝织成,方一沾上,便牢牢黏附,无法挣脱。越是撕扯,反倒缠得越紧。

  罗沄伤势初愈,真气本来就不济,哪里还能脱身?几十个蛇族大汉欢呼着踏波冲来,将我们捆缚网中。

  朝旗舰掠去。

  相柳叉着腰笑吟吟地站在船头,衣袂飘飘。

  四个大汉推着一辆青铜车,从她身后徐徐滑出,相繇软绵绵地坐在车上,双臂绞如麻花,头也耷拉向一

  侧,原本还算清秀的脸扭曲变形,铜铃绿眼冷冷地盯着我们,嘴角狞笑,充满了怨毒与愤恨。

  这两兄妹没死,必定是投降了烛龙。我四下扫望,却没瞧见烛老妖,也投有延维与百里春秋的踪影。

  相柳瞟了我一眼,笑着说:“公主,你和这小子躲在哪里洞房花烛?过了这么久才出来,让我们这些宾

  客等得好不焦急。”

  我耳根一烫,罗沄咯咯大笑:“好酸,好酸小妖女,你等得这么心焦,是想闹洞房呢,还是想当新娘?

  ”

  相柳脸上红晕泛起,笑吟吟地说:“驸马爷谁敢抢?我只是想讨一杯喜酒喝罢了。”拍了拍手,高声叫

  道:“来人,给公主和驸马上酒。”

  轰然应诺声中,我们被重重地抛在甲板上,六个大汉抬着那装着蛇神蛊的巨大青铜圆缸走了过来。彩雾

  缭绕,腥臭扑鼻。

  相繇歪着头,森然笑道:“蛇神蛊泡的酒,滋味自是一流。上次公主没喝成,这回可不能错过了。”

  没等我醒过神,两个蛮子已拿长柄铜勺舀了半勺酒,捏开罗沄的嘴,直往她口中灌去。她奋力挣扎,酒

  水沿着嘴角丝丝滴落。

  看着她脸色涨红,却发不出声,我心里说不出的痛快。谁让她恩将仇报,将我捆绑毒哑?活该她有此下

  场!但想到她的魂魄将被蛊虫化解,灰飞湮灭,对她的怨恨又渐渐化为针刺般的痛楚。

  相柳挥了挥手,示意两蛮子退开,嫣然道:“公主,喝了这杯喜酒,记性是不是好多了?轩辕星图被你

  藏在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么?”

  罗沄睑颊酡红如火,乜斜着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笑道:“我还以为『蛇神蛊』有多么了不起,原来

  也不过是清汤寡水。还有没有更烈些的蛊酒?给你姑奶奶再喝几盅。”

  “臭丫头,还嘴硬。”相柳咯咯一笑,解下五弦骨琴,十指轻轻拂动,琴声如峭谷阴风,听得人不寒而

  栗。

  罗坛“啊”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双眉紧蹙,汗水涔涔而下。脖子上隐隐凸出几条蚯蚓似的曲线,随

  着琴声节奏,朝她头顶缓缓延伸。

  一旦这些“蛇神蛊虫”钻人她的脑中,便万劫不复了!我凝神聚念,想要冲开经络,奇经八脉却依旧酥

  麻滞胀。即便用两伤法术强行冲开,又如何能震得断这混金锁链?

  正焦急躁怒,海上突然狂风大作,层层乌云随着浓雾迅速弥漫。巨浪翻腾,风帆鼓舞,船身猛烈地摇曳起伏

  。

  那些蛮子哇哇大叫。在相繇的喝命下,争相收帆转舵。号角四起。其他船舰也纷纷收起风帆,调转方向

  。

  风暴来得极快。天色迅速暗了下来。黑沉沉的云团在上方汹涌翻腾,时而亮起几道刺目的闪电,雷声轰

  鸣。

  我丹田里一震,沉埋着的阴阳二炁突然朝上冲起。“叮!”腰间那柄柴刀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

  周围众人慌乱奔走,并未察觉,我却仿佛被雷电霍然击中。

  随时随境,天人交感。顺时应势,师法自然……康回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雷声般在心底滚滚回荡。

  无形刀奥妙精深,我不过初窥门径。但此刻生死攸关,无论成与不成,都只有奋力一搏!我心中怦怦剧

  跳,闭目凝神,屏除所有的杂念,感应着周遭的一切。

  狂风扑面,夹带着冰晶雪雨,经络内的阴阳真气旋转翻涌,就像头顶的云海、四周的惊涛,一重高过一

  重,一浪压过一浪。

  “轰!”一道闪电劈中旗舰的主桅,帆布顿时燃烧起来。众人惊呼声中,桅木“咯啦啦”地折断,朝着

  甲板上重重撞落。

  相繇喝道:“把他们带到舱底去……”话音未落,十几道蓝紫色的闪电又如灵蛇乱舞,接连劈在艏楼上

  ,四周火焰喷吐。我旁边的两个蛮子浑身着火,惨叫着摔下船去。

  狂风怒啸,前方掀起一波巨涛,将船身高高抛起。

  我和罗沄沿着倾斜的甲板疾速翻滚,重重地撞在船舷上,如果不是蛛网勾住了铁锚,已经被凌空甩入海

  里。

  相柳想要冲过来,却被接连坠落的断木拦住去路。

  片刻间,船头便已陷入汹汹火海。那些蛮子惊呼不绝,顾不上相繇兄妹的喝令,争先恐后跃入海里,朝

  附近的船舰游去。

  风浪越来越猛,火焰越来越高,我的心里却越来越宁静澄明,渐渐忘记了生死。忘记了罗沄,也忘记了

  自已。仿佛逐渐与天地同化,变成了风,变成了火,变成了那肆虐的惊涛与凌厉的闪电,跌宕在这逼仄的天

  地之间。

  闪电交加。波涛汹涌,左侧突然卷起一排高达二十丈的巨浪,以排山裂地之势,轰然猛击而下。

  轰鸣剧震,整艘船凌空翻转,猛地被撞裂开来,断桅、乱木四处飞炸,惨叫不绝。我只觉得脑中嗡然一

  响,人已高高飞起。

  就在那一瞬间,体内似乎有一种至为玄妙的变化突然发生了,玄窍内的真气如地火喷薄,竟和周遣的惊

  涛骇浪交相感应,重重激涌,硬生生冲开了任督二脉!

  我又惊又喜,心念刚动,顿时从又天人交感的“忘我之境”里脱离而出。狂风扑面,惊涛骇浪迎头打来

  ,将我们撞飞出数十丈外。

  四周人影纷飞,夹带着折断的桅木、碎裂的舱板……纵横乱舞。我胸口被飞旋的巨木扫中,喉里腥甜上

  涌,和罗沄一起摔入汹涌的波涛。

  经脉虽已冲开大半,但身上的混金锁链仍旧紧紧捆缚,无法挣脱,立即朝下疾速沉去,气泡汩汩四蹿。

  灰蓝的海水里,光影迷蒙。她贴伏在我身边,长睫紧闭,脸颊如火,黑发如碧藻般飘摇卷舞,像是沉睡

  的水妖,那么妖媚,又那么纯净。

  往上浮去,是一个惊涛骇浪的世界;往下沉沦,则是万古长眠的梦。但至少,在那里、在那一刻,她是

  属于我的。

  如果我和她沉入海底,或许再也没有后来的种种痛苦。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我知道,如果那一刻死

  了,即使沉埋在北海最深处,她的心依然悬浮在南海明媚的阳光里。

  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更要夺回她的心。

  湍急的波涛与旋转的暗流,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身体憋胀得无法呼吸。这情景与“水火海窍”颇有些

  相似,受其所激,玄窍里的阴阳二炁很快又涌动起来。

  我重新静下心,默诵着“无形刀心诀”,真气汹汹游走,不过一会儿,奇经八脉次第贯通,手指、脚趾

  全都能动弹了。

  我紧紧拽住蛛丝,真气螺旋式地绕体飞转,带着她冲出了海面。

  “在那里!那小子在那里!”混乱中,依稀听见相繇的狂吼,以及蛇蛮此起彼伏的号角。

  风浪如狂,海面如倾,我用蛛丝缠住一条狭长的舱板,朝南漂去。所有战舰全都乘风破浪,在后狂追。

  相繇犹嫌速度太慢,一边吹号一边嘶声喝骂。

  百余个大汉分乘十余艘蛇头潜水船,冲落海里,奋力挥桨,朝我们包夹而来。相柳更亲自领了数十飞骑

  ,乘着肥遗飞蛇,在闪电与怒浪之间穿掠急追。

  这些蛮子生怕我们淹死,再也找不到轩辕星图的下落,个个卯足了劲。要不遗余力。没过多久,与我们

  相距已不过二十丈远。

  我伏在舱板上,高一浪,低一浪,体内的真气也随之奔腾翻涌,仿佛与大海融为一体。柴刀悬在腰间,

  和着狂风、闪电,叮叮当当地摇震不绝。

  后上方突然传来几声尖啸,三个蛇蛮骑着龙鹫,各握着一杆长近两丈的青铜蛇矛,疾速俯冲而下,想要

  将我搠穿、贯挑于空中。

  我避无可避,又无法挣断混金锁链,格挡反击,正想翻身冲入海里,天空中又劈过一道闪电。

  “叮!”砍柴刀突然冲天飞起,就如同那道稍纵即逝的闪电,在黑暗中划出一轮刺目的光弧。

  那三个蛮子嘶声惨叫,连人带马都被劈成了两段,血肉纷扬。

  我突然醒悟,以我现在的修为,虽然不能做到“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决”,但以阴阳二炁驾御

  这柄柴刀,已然绰绰有余!

  气随意动,意与境合,气境相生,无兵不可用。

  只要能借助此刻风暴惊涛的天地伟力,这些蛇蛮,又如何敌得过这锈迹斑斑的砍柴刀?

  霎时间,郁积的愤怒、屈辱、悲伤、喜悦……全都随着热血涌上我的头顶,我旋转着冲天跃起,哑声长

  吼,与四周喧沸的狂涛相互感应。

  柴刀环绕着我,飞旋破空,发出尖利的激啸,势如飓风奔雷,那些蛮子飞骑刚一接近,立即被斩得骨肉

  横飞。

  几艘蛇头潜水船距离我尚有十丈,被柴刀气芒所劈,“咯啦啦”地裂开几道缝隙,再被浪头拍卷,顿时

  迸炸开来。

  四周惊呼迭起。

  大浪扶摇,海面如沸。我长吼不绝,说不出的痛快。

  柴刀时而如犴风,时而如雷电,时而如巨浪,时而如烈火……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顷刻间,便有九艘潜水船被我劈沉海底。那些飞骑更是惊慌逃窜,狼狈万状。

  我杀得兴起,却没注意到身上的蛛丝越绞越紧,越拉越长,罗沄身子突然朝下一沉,被几条蛛丝勾着荡

  出六七丈外。

  我猛吃一惊,想要伸手将她拉回,奈何双臂被混金索绑缚,无法动弹。还不等我变向回追,几个蛮子已

  趁机骑鸟俯冲,挥刀斩断蛛丝,将她虏走。

  “放箭!放箭!”就在同时,箭矢漫天乱舞,全都朝我射来。

  心念一分,阴阳二炁立即散乱,“哧哧”连声,我左腿、右肋一阵剧痛,已被三支长箭贯入。和柴刀一

  起,如断线风筝般坠入海中。

  蛮子欢呼四起,挥划长桨,朝我迅速围来。

  波涛浮沉,闪电飞窜。两支铁箭夹在我肋骨间,每吸一口气,便钻心剧痛。海水里弥漫这浓烈的血腥。

  无形刀的心决虽然厉害,但我终究才修行了两个多月,要想保持始终如一的全神贯注,谈何容易?只要

  稍有分神,意念、真气与天地间的联系便骤然隔断,留与敌寇可趁之机。

  这些蛮子倒也罢了,换作高手相争,刚才这一瞬间的失误,便足可让我万劫不复。

  刀有形,意无形,要想退而求其次,以有形之刀,发挥出我所拥有的最大威力,必须先设法挣断身上的

  混金锁链。

  蛮子高呼怪啸,箭矢擦着我周沿,接连不断地穿入水里。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咬紧牙关,凝神聚念,感应那轰鸣的雷声,咆哮的巨浪。

  “轰!”惊雷方起,那柄柴刀又从几丈开外破浪冲出,在空中猛一回旋,闪电似的朝着我自己的左肩劈

  来。

  众人哗然惊呼,我眼前一黑,剧痛攻心,柴刀已劈断混金链的扣锁,嵌入肩骨一寸有余。

  “嘭嘭”连声,扣锁立断,混进索被阴阳二炁鼓震,顿时飞卷抛扬。

  全身陡松,真气蓬然四溢。我反手拔出柴刀,哑声怒吼,随着浪头冲天飞起,一个筋斗便跃到了那劫走

  罗沄的蛮子上头,一刀劈下,将他天灵盖剁得粉碎。

  电闪雷鸣,天地昏暗,狂风卷着暴雨,肆虐在巨浪与黑云之间。

  我左臂抱紧罗沄,乘风踏浪,来去如奔雷,怒吼着穿掠于众蛇蛮之中。每一刀挥出,都呼应着风雷电火

  、惊涛骇浪,因时借势,千变万化,爆发出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力量。

  所到之处,人头飞舞,鲜血高喷。无论是青铜方盾、黑铁蛇矛,还是寻木所制的潜水船,被柴刀气芒劈

  扫,无不迸裂碎断。

  阴阳二炁越是在我体内循环周转,我越是觉得万象纷呈,随心所欲,似乎真的与天地同化,变作了摧垮

  一切的狂风,变作了劈裂万物的闪电,变作了这恢宏广博的滔滔怒海……酣畅淋漓,难言其妙之万一。

  儿时遥望昆仑山顶的仇恨、目睹彩云军折戟北海的悲怒、被人踩踏脸颊匍匐在雪地里的屈辱、听闻罗沄

  诉说往事的嫉妒……全都翻江倒海似的在心底里沸腾,渐渐地汇成一个越来越鲜明的念头:我要摧毁眼前所

  看见的一切。我要将所有挡住我去路的妖魔小丑,全部都斩尽杀绝!

  柴刀劈斫在血肉里,劈斫在骨头间,劈斫在刀枪剑盾上……那咄咄的声音,被狂风刮送在耳畔,夹带着

  雷鸣、浪涛、厮杀、惨叫……交织成黄钟大吕似的悦耳轰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小了下来,风浪转小,黑压压的云层变为灰青色,天色渐亮。

  丹田内那狂暴的阴阳二炁随之渐渐平息,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怒火如浇,清醒了几分。

  环首四顾,这才发觉我已杀到了一艘战舰的艉楼上。方圆几里的海水全被浸染成了暗紫色,冰洋上漂满

  了残桅断木,以及跌宕起伏的尸体。

  附近的六七艘战舰不是被劈断舵尾,就是被豁开侧舷,翻覆半沉,一片狼藉。

  我所站立的船舰颇为巨大,三根桅杆已断其二。艉楼上环立了数十个蛮子,脸色惨白,骇怒交集地等着

  我,握着兵器的手微微发抖,被我眼睛一扫,纷纷踉跄后退,鸦雀无声。

  下方甲板上又站了百余大汉,团团护卫着坐在青铜车里的相繇。他歪着头,怒火欲喷,握拳的双手青筋

  暴起。

  相柳立在他身后,淡绿的双眼毫不退缩地凝视着我,双颊晕红,神色古怪,嘴角依旧挂着那甜美莫测的

  微笑。

  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仅凭我一个人、一把砍柴刀,就杀了数百蛮子,击沉了小半舰队!我仰天想要

  大笑,喉中却只发出沙哑的“呵”声。

  一生中,我的修为从未有如此刻这么高,原本应该喜悦才是,但不知为什么,又突然想起了那开在不周

  山壁、云海之上的女娲花,觉得一阵彻骨的苍凉与莫名的伤心。

  闪电骤亮,雷声隐隐。

  我低头望去,心里又是一沉。罗沄脸红如火,昏迷依旧,脖子上那一条条蚯蚓的凸纹全都不见了,难道

  已经钻入脑子里?

  相柳忽然拍着手,咯咯笑了起来:“原来螣兀公主已经将『轩辕星图』传了给你,恭喜你修成『三天子

  心法』。只可惜你棕油伏羲、女娲的本事,也来不及解开『蛇神蛊』,救回她的性命啦。”

  原来他们将这“无形刀决”误认作“三天子心法”,难怪全都噤若寒蝉。我哑声怒笑,抱着她跃下艉楼

  ,朝那兄妹二人大踏步地走去。

  那些蛮子脸色齐变,纷纷退避。

  相繇大怒,喝骂不绝,吃力地举起号角,奋力长吹,周围却始终没有一个蛮子敢上前阻挡。

  就连四周残余的二十余艘战舰,也置若罔闻,毫无动静。

  片刻间,我就走到了相繇身前。

  相柳脸上毫无惧色,笑吟吟地说:“我们可没有『蛇神蛊』的解药,就算杀了我,也无计可施。不过,

  你若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能帮你救回螣兀公主的性命,还能助你找回你失散的妹妹。”

  我心头一震,顿住脚步。

  相繇歪着头,怒笑道:“他奶奶的,要杀就杀跟他啰嗦什么?反正找不到『轩辕星图』。也免不了死在

  烛老妖的手里,干嘛替这小子卖命……”

  相柳摇了摇头,微笑道:“大哥,从来只有顺流的水,没有逆流的河。公孙轩辕已经死了,共工既已得

  到了『三天子心法』,别说炎帝、白帝,就算烛老妖,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我们又何必螳臂当车?

  “更何况,他与我们一样,都想除掉嫘女与公孙氏,恢复太古之治;又都被烛老妖和延维坑害,差点儿

  送了性命。既然同仇敌忾,自当联手协力。共工神上,你说我说的话对不对?”

  我第一次被人称呼“神上”,脸上微微一烫,冷笑不语,用柴刀在甲板上刻了几个大字:“你知道我妹

  妹在哪里?她当真没有死?”

  相柳嫣然一笑,柔声道:“我有一个姨姥姥,住在南疆万花谷,是除了灵山十巫之外,大荒最神通广大

  的巫医。我听说前些日子,炎帝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去找她医治啦。”顿了顿,从袖子里取出一个

  刻着两条人蛇的翡翠玉柱,一字字地道,“只要找到我的姨姥姥,不管是你的哑巴病,还是螣兀公主的『蛇

  神蛊』,抑或是你妹妹的生死,全都不在话下。”

  我心口如遭重锤,泪水险些涌上眼眶,那玉柱赫然竟是妹妹所佩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