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仙侠武侠>不周记【完结】>第七章 女娲花与阴阳草

  那道红光在窜炸射开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消散。

  红光弯弯曲曲,必定是蛇族的信号。想起延维,我心中一凛,难道那老妖怪知道不周山与康回的所在,

  所以领着蛮子到这里来了?如果烛龙也随着他们一起追来,那可就糟糕了。

  康回嘿嘿冷笑:「放心吧,小子。不周山的『结界』虽然已被你打开,但寒暑之水的周围是八百里省考

  ,要想闯进来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伏羲、女娲都已死了,老子一个小指头就能将昆仑压扁。只要你能劈得

  开这太极镜,就算与天下为敌,又何足为惧?」

  我热血上涌,莫名地一阵激动。从小姥姥就教我要如康回一样勇猛无畏、百折不挠,在我心中,他早已

  是和我爹一样的大英雄。天意冥冥,让我穿越数千年的隔阂,在这里遇见他,结为师徒,这是何等奇妙的命

  运。能和他并肩而战,不管是生是死,都不枉活这一世。

  于是将柴刀别在腰间,全神贯注地听康回传授「无形刀诀」。

  他先问我:「小子,你说天底下最不可抵挡的东西是什么?」

  「自然是水。」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水可以催生万物,也可以毁灭万物,即便是最微小的水滴,

  也能击穿坚石……」

  康回摇头大笑:「小子,老子是水神,你是水族中人,这么想理所当然、但要想练成天下无敌的绝学,

  就必须抛却族群偏见,融会贯通,洞察宇宙玄秘。」他顿了顿,道:「老子二十七岁时,坐在昆仑山顶,看

  着冰川融化的春洪冲垮两座山峰,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乾坤秒理。苦思了三天三夜,创出『春洪决』,又用

  『玄冰虹影铁』炼制了『怒水刀』,自恃可以横扫四海。谁想到遇到了当时年仅十八岁的伏羲,居然一败涂

  地,不到百招,就被那小子用剑尖抵住了咽喉……」

  想不到他二十七岁时就自创了这等神功,更想不到伏羲十八岁便已如此了得。天河落地接海潮,一浪更

  比一浪高。我已经十五岁了,空怀大志,却未立方寸之功,比起他们,可真差得远了!

  我又是惊佩又是惭愧,康回接着说道:「我输给这么一个黄毛小儿,恼羞成怒,很不甘心。闭门苦修了

  三年,又上南荒找那小子斗剑,没遇见伏羲,却在山脚下碰到了女娲。虽然那时她已经名满天下,但我却是

  第一次见她。」

  「河边芦草如烟,枫林似火,她站在清澈的溪水里,双手捧着落花,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金光闪

  闪。我醉心于霸业,对美色从无兴趣,但那一刻,看见落英缤纷,从她发鬓裙角交迭飞过,居然……居然像

  被雷霆击中,无法呼吸。」

  他怔了片刻仿佛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叹了口气,道:「他奶奶的,老子哪里知道这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竟

  是只身杀死六大凶兽的女娲?一时心猿意马,就中了邪似的调笑,要她随我回北海,做我的正妃。」

  「那妖女听了,笑得灿烂如花,说只要我能接住她七招,她就嫁我为妻。那时全天下的英雄都不在我的

  眼里,何况一个女子?可是,刚一交手,我立知不妙,连苦思了三年的『冰川刀决』还来不及使出,便被那

  妖女震飞『怒水刀』,在额头上刺了『自不量力』四字。」

  「我从没受过这等侮辱,知道她的身份后,更是怒不可遏。回到北海,又冥思苦想了五年,化繁为简,

  讲『怒水刀』重新炼制成了无锋无刃的『重刀』,再次南下斗剑。这次与伏羲激战了三百多合,却还是敌他

  不过,『重刀』也被他的手指夹成了两段。」

  「就这样,老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三十年里向伏羲、女娲挑战了九次,却无一胜绩,成了天下人的

  笑柄。就连共工国内也有些长老进谏,让我以社稷为重,不要以国主之尊,逞武夫之勇。

  「嘿嘿,这些老家伙哪知道为人笑柄的滋味?老子一怒之下,将所有上谏的大臣全砍了脑袋,发誓不打

  败伏羲、女娲,就以头撞天柱山。我在北海又苦修了三年,从浩渺冰洋中悟创了独门心诀,自认已能打败那

  两个蛇妖,于是将半柄重刀炼制成『裂天刀』,联合了对伏羲不满的各族,向蛇国大举进攻。」

  我这才知道当年那场大战的起因。换了是我,接连受了这等重挫,也势必引为奇耻大辱,想法设法复仇

  。

  康回眯起双眼,带着几丝自嘲与落寞,嘿然一笑,道:「谁想隔了三年,伏羲、女娲的修为突飞猛进,

  远远超过我的预估。女娲也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用泥土捏出十万大军,前仆后继,杀之不尽。

  「短短半年内,我们接连吃了九次败仗,溃退几万里。好不容易将伏羲的旗军困在天山脚下,却反被他

  几进几出,杀得大败。那厮只身与我们五族帝尊决战,仅用了两百多合,就砍去了狼、鹰两大国主的臂膀,

  将龙王、牛主封住经脉。我虽然全身而退,却只剩下三十多骑退往北海,共工国的长老们公然哗变,将国都

  献给了女娲。

  「老子一怒之下,就应诺誓言,一头撞断了天柱山,洪水四处泛滥。伏羲、女娲就用这太极镜将我元神

  收封,又支起天柱峰,将这里结为秘界,以防再有人撞断这不周山。」

  他说得轻描淡写,波澜不惊,我想象当时的壮阔情景,却是热血如沸。这天柱山高耸入云,巍峨奇绝,

  他竟能以一己之力,将之生生撞断!而他穷尽三十三年之力,苦修悟创的种种玄水神功,居然还是难撄蛇帝

  之锋。伏羲、女娲的修为,更是匪夷所思。

  康回道:「我被封镇在太极镜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这不周山、寒暑水,简直快发狂了。每时

  每刻,我都在想,为什么我始终赢不了伏羲?究竟什么才是天下最难抵挡的东西?

  「玄冰铁坚不可摧,在三昧真火日夜炼烤下,也终究会化作一摊铁水;猛烈的三昧真火,被春洪席卷,

  也立刻熄灭无踪;势不可挡的洪水,遇到息壤神土。也没了脾气;而即便是息壤神土,也无法阻止种子生根

  发芽……

  「思来想去,五行相生相克,互相制衡,竟没有什么是不可抵挡的。偏偏我又没有?古盘?的五德之身,

  要想打败伏羲、女娲,难道真的终身无望了么?悲沮躁怒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无法在五行之内打败他

  们,为什么不跳出五行之外?」

  我呼吸一窒,原来他说了半晌往事,现在才引入正题,又听他嘿然一笑,摇头道:「不过『跳出五行之

  外』这六字说得容易,真要想起来,可真连头也想破了。有一天,春去夏来,冰雪融化,我看着大风刮过不

  周山,花草摇曳;看着海上漩涡疾转,大浪起伏……灵光闪现,终于悟到了一个至为简单浅显,又至为深奥

  玄妙的道理。

  「寒暑之水交汇,所以有了『水火海窍』;冷暖二气交替,所以有了春夏秋冬;男女欢好交媾,所以有

  了子女后代;阴阳二炁流转,所以才有了气血脉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混沌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

  万物』。

  「花草树木、禽兽虫鱼、风雨雷电、江山河海……世间所有的东西,包括你我,莫不是从阴阳而生,由

  五行构成。我虽然不是五德之身,却不表示我不能以体内五行,逆练阴阳二炁!」

  这七十多天来,我虽然在「水火海窍」修炼阴阳二炁,大有所获,却一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时

  被他一点,才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

  五行生克,并存制衡,实乃天地之道。没有五德之躯,想将五行合一,是不自量力;而想要将其他四德

  涤除干净,更是自寻烦恼。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五行真气全都化入气海,逆练为阴阳二炁。

  阴阳二炁由五行而成,又不拘于五行,不管是水族、火族、土族,还是木族、金族,只要顺其自然,天

  人合一,都能修成属于自己的两仪真气。

  这个道理虽然简单,但天下人偏偏都为五行所囿,要么想成为五德之身,要么想修炼至为精纯的本属真

  气,却没有跳出五行之外,逆向反思。我听得大为佩服,忍不住出口称赞。

  康回却没有半点儿得意之色,「哼」了以声,冷笑道:「了不起个屁!伏羲、女娲早就想明白了这点,

  所以合修『太极阴阳』之法,天下无敌。老子确实被封镇了一百多年后,才迟迟醒悟。

  「想通了之后,不但没有半点儿高兴,反而说不出的失望懊恼。老子绕了以大圈,居然转到了那两蛇妖

  的修行之道上。就算元神出得了太极镜,复活重生,又如何能保证打败他们,一雪前耻?

  「越想越觉得沮丧,直到有一天,夏去秋来,极夜降临,看着西风重又压过东风,刮得海面波浪滚滚,

  才突然大彻大悟,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愚蠢!嘿嘿,阴阳五行,殊途同归,天底下哪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抵挡的

  ?如果有,这世界早就他奶奶的毁灭了。

  「东风未必压不过西风,太阳也未必输给了星辰,只不过阴阳二炁因时应势,在不断地循环变化罢了!

  譬如烈日下的大海,水汽蒸腾,化作云雾,在高山上空降为雪雨,凝结为冰,到了春天,冰川融雪,化为山

  溪,汇为江河,又流入大海,再被狂风席卷,变作滔天大浪……这看似无穷无尽的变化,却都是因阴阳二炁

  的循环而起。

  「又比如同是盛夏酷暑,北方伏旱,河道干涸,南方却暴雨连绵,山洪肆虐。这是因为时同而地异,阴

  阳二炁的变化大相径庭。同样都是水,只有顺势应势,才有不可阻挡之力!」

  我周身一震,如聆春雷。

  因时应势的道理我早就听说,但却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深入想过,沉吟了一会儿,说:「师父的意思是

  炼气也好,斗战也罢,体内的阴阳二炁都应该因时应势,随着春夏秋冬、东南西北而有所调整变化?」

  康回嘿嘿一然道:「小子,你总算不太傻。」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一字字地说,「我要教你的『无形刀

  』,就是以阴阳二炁为锋,以天地万物为诀,因时应势,无形无影的天下第一气刀!」

  这句话如果是有别人嘴里吐出,我只当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可笑狂言,但由古今第一水神亲口说出,却让

  我热血沸腾。

  康回道:「你体内的阴阳二炁已经小有根基,聚气为刀不算困难,难的是如何感时应势,天人合一。你

  先闭上眼睛,告诉我听到了什么。」

  我凝神闭眼,只听见狂风呼啸,海浪喧嚣。过了一会儿,听见鸟翼翔风,草木簌簌摇摆,碎石从崖壁上

  迸飞坠落。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浮冰跌宕,白熊缓缓行走,鲨鳍在海面上划出涟漪。

  再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渐渐地被「水火海窍」的漩涡盖过了,轰鸣声越来越响。忽听康回问道:「小

  子,你感觉到丹田内阴阳二炁有什么变化么?」这才突然意识到,气海仿佛被那涡浪声带动,飞转起来。

  康回道:「人生来就有感应天地。模仿外物的天性与能力,比如你看见风和日丽,心情就爽朗如晴;看

  见凄风冷雨,就莫名地愁闷忧伤;你看见一个人对你笑,你就报之以笑;你看见别人在咀嚼食物,就会不知

  不觉地生出口水……意动而气动,随时随境,变化无穷。」

  我在会想刚才听到海风呼啸、鹫鸟盘旋、鲨鳍破浪……等等声音时,丹田内的真气运转果然皆有不同,

  不由又惊又喜。

  「无形刀的第一要义,就是『随时随境,天人合一』。」康回顿了顿,又说,「小子,你告诉我,风是

  什么形状、什么声音?」

  我被他问的一愣,风无形无影,就连声音也变化不定,如何回答?

  他嘿然道:「如果没有这摇曳的树枝,起伏的波浪,你能看得出风的形迹,听得出风的声音么?正所谓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此刀之所以名叫『无形刀』,就是因为『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诀』。师

  法自然,因时随势,故能无招无诀,无迹可寻!」

  我反复念着「以人为刀,气为锋,万物为招诀」十二字,心里更是怦怦狂跳。大象无形,万物为刀诀,

  这是何等恢弘之气魄!如果能修成此刀,天下又有几人是我敌手?

  一时间激动难抑,恨不能立即学会,横扫昆仑。

  此后三天,除了捕鱼烧羹,给罗沄喂食,我始终静坐在崖洞里,一遍遍地揣摩「无形刀诀」。

  心诀不过寥寥百字,看似简明,却奥妙无穷。他也不再另外指点,只让我自己思悟,体会那天人合一,

  大象无形的妙境。

  卧听风息潮起,坐看涛生云灭,体内的真气感应身外万象,不短周转变化。那种感受奇妙之极,仿佛天

  地间每一丝最微笑的变化都能在体内得以映照。

  到了第四天,心里越来越澄净空明,我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忘却了丹田内的阴阳二炁,就连呼

  吸也似乎与风同化,忽快忽慢,忽长忽短,却半点儿也没有察觉。

  若不是西南天边又传来一声轰隆闷响,我那时便已进入「忘我之境」。睁眼望去,一道彗星似的红光划

  过雾中,映得天海如红霞浸染。数百只鹫鸟鸣着,贴着海面,从西南方疾速飞来。

  我心里一凛,比起四天前,那道红光已近了许多。照这么推算,最多再过三五天,蛮子的船舰就能冲出

  海雾,驶入寒暑之水了。如果那时还不能修成「无形刀」,唯有凭一己之力,与蛮子拼死血战。

  我自己是生是死,无足畏惧,但一想到罗沄仍然昏睡不醒,不由有些着急起来。于是向康回问清了女娲

  花和阴阳草的所在,不顾阴阳狮龙兽咆哮穷追,御风朝外冲去。

  碧天万里,不周山的顶峰直破苍穹,看不见尽头。我沿着崖壁朝上疾冲,狂风刮在脸上,痛如刀割,让

  人无法呼吸。

  体内真气受大风感应,汹汹流转,破臂冲出,形成了八丈多长的凛冽刀气,气势却比从前猛烈了数倍,

  虽然还远远达不到「无形刀」的境界,却以杀得那两只孽畜惊吼奔窜,不敢靠近。

  也不知朝上奔了多久,雾气缭绕,寒风刺骨,岩壁上的花草树木越来越少,只剩下淡青,浅墨的苔藓与

  蕨草沾着冰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两只孽畜的咆哮声越来越远,已渐渐追不上来了。穿过茫茫云海,阳光灿烂,不周山依旧高不见顶,

  崎崛峭拔,参差绵延,像一道巨大的金色屏障,横亘在苍天与云海之间。

  一阵狂风刮来,异香扑鼻,上方凸出的冰岩上,姹紫嫣红地开着几千朵奇花,仿佛霓霞缭绕,又如火焰

  摇曳。那些花都并蒂而开,双瓣双蕊,应当就是康回所说的「女娲花」了。

  我采了几十朵最为艳丽的,兜入衣袖,贴在绝壁上稍作休息。大风呼啸,衣衫猎猎,脚下只要稍一打滑

  ,便不知被刮飞出多少里外。

  我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过世界。

  万里无垠,云海翻腾。朝南远眺,依稀能看见淡淡的青色,不知是海,还是哪片大荒的山脉。

  这景象如此辽阔、壮丽、而又……寂寥。阳光将我的影子照在身旁的石壁上,整个天地,苍茫得仿佛只

  剩下我一个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相伴左右的,只有这呼啸不息的风。

  我突然觉得一阵窒息的悲凉与难过。几千年前,当伏羲在这里种下女娲花,是否也曾有过高处不胜寒的

  感慨?如果有一天,我终于登顶昆仑,俯瞰苍生,是不是也如此刻般孤单?

  在这浩瀚无边的宇宙面前,生死、成败、爱恨、荣辱……都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就像女娲花的芬

  芳,随风而来,随风而散。

  我不敢多想,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往下冲去。摆脱了狮龙瘦的纠缠,风驰电骋地冲入「水火海窍」,顺

  着滚滚涡流直达海底,果然瞧见无边无际的白沙上,摇曳着一丛丛双叶双枝、黑白两色的阴阳草。

  回到崖洞,依照康回指点,将采撷来的阴阳草与女娲花一起烤制研磨成粉,在滚水中煮沸,又用小火熬

  了六个时辰,倒入石碗,置于不周山的阴阳分界线上。

  过了一天一夜,石碗西侧一半的汤药结了层薄冰,东侧一半则温热如初。我将阴阳二炁集于指尖,搅匀

  汤药,一点儿一点儿地喂入罗沄口中。

  刚喂了一半,她就轻蹙眉尖,在我怀里咳嗽起来,耳垂上的碧蛇跟着咝咝吐芯。虽然并未理科醒转,已

  让我大喜过望。

  康回却在镜子里冷笑不止,说蛇足妖女心狠手辣,最喜欢恩将仇报,我将她救活了,指不定要吃多少苦

  头。

  喝完药汤,罗沄依旧沉沉熟睡,脸上冰霜尽融,身上的蛇鳞开始逐渐淡去,恢复为莹洁光滑的肌肤。

  蜿蜒的蛇尾也渐渐变为修长秀美的双腿,黑发斜披在?裸赤?的身上,随风拂舞,春光若隐若现。

  我心里怦怦乱跳,不敢再看,讲太极镜揣入怀里,继续闭目端坐,修炼元炁。但不知为何,脑海中全是

  她海棠般娇媚的容颜,心猿意马,杂念纷至,始终无法进入空明之境。

  过了几个时辰,困意上涌,渐觉皮怠,索性蜷身而卧,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

  梦里,我仿佛变成了伏羲,坐在女娲花盛开的万丈绝壁上,她坐在我的身边,碧衣鼓舞,手中捏着一朵

  并蒂花。下面是绚烂的万里云霞,烧红了蓝天,烧红了石壁,也烧红了她的笑脸。

  她轻轻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发丝飞舞,拂过我的耳梢、脖子,麻痒如此真实。鼻息之间尽是馥郁的

  芬芳,分不清来自花蕊,还是她的身体。

  我恍恍惚惚,一动也不能动,听着凉风吹动花瓣,云朵飘过山崖,冰雪在阳光中融化……心中充盈着从

  未有过的喜悦和幸福。

  她抬起头,微笑着和我说话,却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一阵大风刮来,青丝乱舞,她的脸突然如水光摇

  动,变成了姥姥的容颜,厉声说:「大业未成,天下未定,你却在想着儿女之情,怎么对得起父母,对得起

  水族百姓?」

  我吃了一惊,她一把将我推开,猛地往崖下跃去。

  我叫道:「罗沄!罗沄!」想要伸手拉她,全身却像被什么紧紧缚住了,动弹不得。再一猛烈挣扎,顿时

  醒了过来。

  阳光绚烂,她正背着手站在几尺之外,笑吟吟地凝视着我,身上裹着青绿的布衫,双耳碧蛇蜷吐芯,咝

  咝不已。

  「你醒了!」我又惊又喜,想起在梦中呼唤她的名字,耳根顿时热辣辣地一阵烧烫,正要起身,忽然发

  觉经脉被封,全身上下又被那混金锁链紧紧捆缚。心中骤然一沉,难道蛮子已经来了?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康回纵声怒笑:「浑小子,被老虎咬了,还以为在逗猫!他奶奶的,老子说的

  话你不听,活该被这妖女收拾!」

  声音不是传自我怀里,倒像是传自她的身后。她嫣然一笑,伸出左手,那面太极镜赫然在她掌心。

  我愕然不知所以,她脸颊晕红,柔声说:「闷葫芦,多谢你解了我的蛇咒。这些日子,我昏昏沉沉,将

  睡将醒,你们说的话我全都听见了。如果你不是捂死兰玛的外孙,不和康回这老反贼沆瀣一气,我一定会赦

  了你的奴隶之身,好好答谢你。但你偏偏是泊尧的死敌,那就别怪我恩将仇报啦。」

  泊尧?这名字有些熟悉,她昏迷时也似曾不断地低呼过去,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说。突然记起烛龙所

  说的话,心中顿时像遭重锤,痛得无法呼吸。

  公孙昌意!感情她口口声声、念念不忘的「泊尧」,竟然就是公孙轩辕与龙妃所生之子!在她心中,生

  也好,死也罢,最不能割舍放下的,原来是我的宿命之敌。

  酸苦、懊悔、愤怒、伤心、恨妒……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更是羞怒难当。好不

  容易才压住怒火,冷冷地说:「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瞎了眼睛。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还你一命,两不相

  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康回更是左一个妖女,右一个蛇蛮,在镜子里骂不绝口,罗沄也不生气,摇头微笑:「闷葫芦,你放心

  ,我只将你押解往南海,由泊尧处置。如果他真要杀你,我也会为你求情的。但这老反贼却是千古重囚,恶

  贯满盈,如果放了出来,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我心里又是一震,难道这些年来,公孙轩辕父子真的藏身于南海?难怪她在鱼肠宫垂危之际,还记挂着

  诸夭之野!

  康回怒极反笑:「臭丫头,先别说此去南海十万八千里,单单那两只阴阳狮龙兽,就能他奶奶的将你咬

  个粉碎!」

  罗沄咯咯大笑:「这两支孽畜看的是你和这太极镜,与我何干?不周山的结界虽然破了,但五色石还在

  这儿呢。你就乖乖地在这石头缝里再呆上几千年吧。」指尖一弹,竟将铜镜抛入五色石和岩壁夹缝中。

  「叮叮」连响,镜光消敛,康回的咒骂声很快微不可闻了。

  阴阳狮龙兽当空跳跃啸吼,摇头摆尾,似乎颇为欢喜。

  我眼睁睁地看着,怒火填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康回对我恩同再造,如果不是他,我早就葬身于这

  两只孽畜的肚子里了,更不可能消解她的蛇咒,修行「春洪诀」和「无形刀」。

  她这一抛,不仅葬送了康回解印重生的机会,更断绝了我和康回并肩作战、横扫大荒的念想。

  最毒妇人心,我怎会莫名其妙地对这妖女产生如此好感?越想越觉得羞恼,自从与她相遇以来,第一次

  生出如此强烈的厌恨。

  她若无其事地朝我嫣然一笑:「走吧。」将我提在手中,径自往悬崖下冲越而去。狮龙兽果然没有追来

  。

  她一边御风冲掠,一边发出奇怪的啸歌,一会儿后,远处的冰洋上波涛汹涌,浮冰跌宕,渐渐浮起一片

  巨大的青黑鲸背。

  水柱长喷,龙鲸发出低沉的鸣叫,岛屿似的浮在海面上。周沿的冰山被记得竞相碰撞,众白熊纷纷跳跃

  狂奔。

  罗沄提着我跃上鲸背,大声啸歌,龙鲸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语,鸣叫回应,徐徐朝南掉头,破浪而行。

  她将我放在鲸背,眯眼远眺,脸上悲喜交织,叹了口气:「北海,北海!我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总算

  又可以离开啦。」转过头,似笑非笑地说:「他第一次瞧见我的真身,也是在这北海的鱼背上。只不过那鱼

  是鲲鱼。那时事极夜。」

  听到「鲲鱼」二字,我的心猛然提了起来,虽知烛龙当日所说的话里,十句有九句是假的,但仍觉得关

  于父亲和鲲鱼的那一段不像是他所能臆造出来的,忍不住喝问:「妖女,『天之涯』究竟是不是鲲鱼所化?

  我爹在不在鲲鱼肚子里?」

  她一愣,咯咯大笑:「你真的相信烛龙告诉你的这些鬼话么?」眼波流转,凝望着天海交接处的茫茫大

  雾,睦中闪过古怪的神色,微笑道:「我将那石洞取名『鱼肠宫』,不是因为那里是鲲鱼的肠腹,而是……

  而是我始终怀念当初和他同住在鲲腹中的日子。」

  顿了好一会,她才又淡淡地说:「我生下来没多久,就变成了螣蛇,几十年间浑浑噩噩,就像个始终也

  无法长大的婴儿,不知世间之事,一直到那年,在鲲腹里遇见娘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像被突然点醒。

  」

  「可惜没过几个时辰,我娘亲就死在了青帝手里,就连大哥也不知所踪,只留下了我孤零零一个人。

  「后来,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他娘亲仍住在鲲腹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的神识越来越清醒

  ,却依旧是螣蛇之躯,那种滋味就像……就像被关在牢笼里,难受得简直要发疯了。」

  听她说「孤零零一个人」,我心中一阵刺痛,戚戚有感,但再往下听,怒火又涌了上来。

  泊尧的「娘亲」自然就是指昔日的大荒第一妖女雨师妾了,她从小和这妖女厮混长大,难怪这么无情无

  义,心狠手辣。

  又听她说:「再后来,泊尧出生了。他生出来的第一天,一直在哇哇大哭,我看他胖乎乎、粉嫩嫩的,

  觉得好玩,就缠在他的身上,吐芯逗弄他。他非但不害怕,反而止住哭声,好奇地看着我,胡乱地伸手抓我

  ,咯咯笑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就多了一个玩伴,终日陪着他戏耍。他仿佛能听的懂我说的话。当我高兴的时候,他就

  跟着我咯咯直笑;当我难过的时候,他就将我揽在怀里,嘟着嘴,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就连睡觉的

  时候,也喜欢让我缠着他,将头枕在我的肚子上。」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声音变得说不出的温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这样和他一起长大。偌

  大的鲲鱼腹里,除了龙妃,就只有我和他了,彼此朝夕相处,相依为命,仿佛成了一家人。

  「他像是我淘气的弟弟、知心的朋友,有时候又像是体贴的哥哥。他才六岁,却已经狡黠得像个大人,

  就算是做错了事,也能甜言蜜语,哄得龙妃转嗔为笑。唉,看见他那可爱的笑脸,又有谁能发得起火呢?那

  时我常常想,将来他长大了,不知道要迷倒多?女少?孩儿。

  「又过了不久,他爹终于找来了,我从来没见过龙妃那般喜悦,也从来没经历过那么激烈的大战。水泊

  死了,广成子死了,那个上古的蛇巫也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回了人身。

  「我一直忘不了他初次看见我变成人形时的眼神,惊讶、欢喜、好奇,又带着几分羞涩,似乎没想到和

  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螣蛇,竟然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少?。他的小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再靠近我,和我说话

  。我也觉得说不出的羞臊与尴尬。

  「我们乘着鲲鱼,在漆黑无边的天幕下破浪前行,极光流舞,景色美得让人窒息。好几回,他悄悄地从

  眼角瞥望我,视线交接,又立刻躲闪开去。一夜之间,我突然长大了,而他还是那个六岁的孩子。我和他相

  隔不过几尺,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生疏起来。

  「后来,他爹平定了四海,成了至尊无上的黄帝,住在轩辕山上,龙妃却不愿搬入轩辕宫,和他一起住

  在山下的忘忧谷里。

  「我回到了大哥身边,成为了蛇国公主,锦衣玉食,身边有了无数的人服侍,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总觉

  得还不如在鲲腹时快乐。

  「螺母颁了天子令,废五族,要立十二国,接着又颁布了新田令、平等令、长老令,天下又乱起来了。

  烽火燎原,陆陆续续打了六年的仗。大哥率全族将士,跟随黄帝平叛,我心里始终惦念着那调皮可爱的男孩

  儿,就像牵挂着无法割舍的亲人,每次听到叛军围攻昆仑,总是担心害怕。

  「终于,我找了个机会,偷偷地跑到西荒。那时正值初春,冰川融化,雪水汇成大河,在峡谷汹涌奔流

  ,两岸开满了红霞一样的花,蜜蜂飞舞。我正弯腰采撷,吸饮花蜜,忽然感觉到有人来到身后。

  「只听有人吟诵道:『江花不如人面红,冰雪尤逊一段香。花蜜芳泽两相渡,不知蜂儿为谁忙?』我回

  头望去,看见一个俊秀少年坐在树上,翘着二郎腿,笑嘻嘻地打量着我。

  「我见他乳臭未干,便如此轻佻浮脱,心下着恼,甩手一鞭朝他头上劈去。不想他动作奇快,只一刹那

  变晃到了我的身边,托起我的下巴,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叹道:好甜。我要是蜜蜂,一定只采这里。

  「我从没被男子如此轻薄,羞怒交集,又一巴掌往他脸上拍去,谁知他这次却不躲闪,结结实实地挨了

  一下,脸颊肿得老高,抚着脸笑嘻嘻地说:『这么痛,看来不是在做梦。好姐姐,不如再赏我一口花蜜,以

  疗我相思之苦。』又闪电似的在我嘴唇上轻轻一吻。」

  说到此处,她双颊酡红如醉,更添了几分娇媚,低声说:「我第一次遇见这样涎皮赖脸的家伙,气得简

  直要炸开来了,可是任我如何全力猛攻,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化解开去,一边闪避,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诵:

  『枕边风过耳,梦里人依旧。何当剪红烛,共把青梅嗅?』」

  我听到这里,心里更加怒火如烧。

  鲸鱼长鸣,水柱高高地喷起,雨水似的洒落而下,被阳光透照,闪烁着一圈圈七彩光环,晕染在她的眉

  梢眼角。

  她沉浸在回忆里,丝毫没有注意我的神情,眼波迷离,低声说:「那时我恼恨已极,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丝毫没听出他话中的意味。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号角,凄寒诡异,他脸色一变,笑着说:『姐姐,你在这儿

  等我,我去去就来。』冲天飞起,很快便翻过冰崖,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