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格拉兹多的项圈。”老人夸夸其谈,“我跟他打小就认识,几乎像兄弟一样。你们这帮奴隶在阿斯塔波和渊凯愤愤不平,说什么自由万岁;我嘛,就算龙女王吸我老二我也不会让她拿走我的项圈。有个好主人多幸福啊。”

  提利昂对此无话可说。最高明的奴役就是让人习以为常,根本不想挣脱。说实话,绝大多数奴隶的处境和凯岩城里仆人的生活并没有两样。有的奴隶主及其管家的确残暴无情,但维斯特洛某些领主和他们的总管、官员不也一样?渊凯人基本上是善待财产的,只要奴隶们做好分内事,不找麻烦……眼前这个戴着生锈项圈、对摇屁股大将忠心不贰的老人,其实在奴隶当中很典型。

  “哟,善良的格拉兹多。”提利昂甜甜地说,“我主人亚赞常夸赞他的智慧。”亚赞说的实际上是:我左边屁股的智慧比格拉兹多和他的兄弟们加起来还多。这话自然不好当众说出口。

  他和分妮直到下午才排到水井边。一个骨瘦如柴的独腿奴隶负责汲水,他满腹狐疑地瞅着他们,“向来是保姆为亚赞取水,他会带来四个兵和一辆骡车。”他边说边放井边的大桶,底下传来轻轻的水声,等注满后,独腿人再把桶子拉上来。他的胳膊晒黑脱皮,看似形销骨立,其实满身肌肉。

  “骡子死啦。”提利昂说,“保姆也死了,真可怜。现在亚赞自己也骑上苍白母马,他手下还有六个兵中招。你可以帮我把两只桶子都灌满吗?”

  “好的。”对方不再啰唆。你也害怕母马的蹄声吧?关于士兵染病的谎言果然提高了独腿人的效率。

  两个侏儒各提两只灌满清水的水桶返回,乔拉爵士提四只。下午比上午更热,空气好像湿羊毛毯一样沉重湿润地盖在他们身上,每走一步桶子便沉一分。所谓的路长腿短吧。到头来他不断溅出水,打湿了双腿,脖子上的铃铛则恰如其分地奏出相应的行军曲。早知会落到这步田地,父亲,我就会手下留情了。往东半里远,有个帐篷被点燃了,一束黑烟升上天空。他们在火葬昨天的死者。“走这边。”提利昂扭头示意向右转。

  分妮迷惑不解,“我们不是打这条路来的呀。”

  “没必要去吸那口烟,有害身体健康。”这不是谎言。至少不全是。

  分妮走得气喘吁吁,她提不动两个桶,“我得歇歇。”

  “如你所愿。”提利昂说罢就把桶放下,他自己也累得受不了了。腿酸痛得厉害,所以他找了块大石头坐上去揉大腿。

  “我可以帮你揉。”分妮提议,“我知道怎么按摩。”他逐渐喜欢上了这女孩,但每当她碰到他的身体,他还是感觉不自在。他转向乔拉爵士。“你再多挨几顿打,就比我还丑了,莫尔蒙。告诉我,你还能打吗?”

  大个子骑士抬起淤青的眼睛,像看虫子一样地看着他,“我还能扭断你的脖子,小恶魔。”

  “很好。”提利昂提起桶子,“那我们就走这条路。”

  分妮皱紧眉头。“这完全不对呀,我们不该左转。”她伸手指出,“老泼妇分明在那头。”

  “我们去邪恶姐妹那边。”提利昂点头示意。“相信我。”他补充,“这条路更近。”说完他拔腿就走,铃铛一路作响。他知道分妮会跟上。

  有时,他嫉妒女孩脑子里那些可爱的小迷梦。她让他想起了珊莎·史塔克,那位他短暂地迎娶又很快失去的童贞新娘。分妮有许多可怕的经历,但她依然保持着纯真。她怎么就长不大呢?她比珊莎年长,又是个侏儒——但你从她的举止中绝对看不出这点。她活得一点也不像怪物马戏团里的奴隶,反而像个出身高贵、美貌如花的闺女。提利昂经常听见她在夜里祷告。这是浪费口水。如果世上真有神灵存在,那也是以折磨我们为乐的残酷神灵。要不然他们怎会造出这样一个变态的世界,这样一个充满痛苦和不公、人吃人的血淋淋的世界?怎会造出我们这种怪物?有时,他真想爬起来抽她几巴掌,或者猛力摇她,朝她大吼,以彻底粉碎她的迷梦。没人会来拯救我们,他想把这话对她说清楚,惨淡的人生还远没有结束。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说不出口,就是做不到。他没法给她那张丑脸一记老拳,把蒙蔽她的眼罩狠狠撕下;他反而会捏捏她的肩膀,甚至给她一个拥抱。每一个拥抱都是谎言。她在我的谎言里越陷越深,是我害了她。

  他连达兹纳克竞技场里的真相也瞒住了她。

  狮子,他们打算放狮子咬我们。对他而言,这是无比辛辣的讽刺。或许在被撕成碎片前,他该纵情狂笑几声。

  没人把那歹毒的计划告诉他,至少没人明说,但在达兹纳克竞技场下的砖穴里,他很容易搞清真相。砖穴黑暗隐秘,位于观众席正下方,那是斗技士们的地盘,仆人在那里照料活人和死人——那里有煮饭的厨子,打理兵器的铁匠,给斗技士剪发、放血、包扎伤口的江湖医生,在战斗前后满足斗技士性欲的妓女,以及用锁链和铁钩把战败者拖离沙地的收尸人。

  保姆的表情给了提利昂第一条线索。表演结束后,他和分妮回到被火炬点亮的砖穴,里头满是没上场的和已下场的斗技士。有的在磨武器,有的在向异教神灵献祭,还有的在赴死前喝下罂粟花奶,以麻痹神经。上场获胜的聚在角落玩骰子,发出劫后余生者特有的爽朗笑声。

  当分妮牵嘎吱进门时,保姆正掏银币付赌债。他脸上闪过片刻困惑,这没逃过提利昂的眼睛。保姆以为我们回不来,他朝周围看,他们都以为我们回不来。我们本来难逃一死。让他完全确信的是他偷听到驯兽师朝竞技场主大声抱怨:“我的狮子快饿死了,整整两天没喂!你们要我别喂,我便没喂,现在女王得赔偿损失。”

  “她下次上朝时你自己说去。”场主吼回去。

  然而直到现在,分妮也没有丝毫察觉。提起竞技场,她遗憾的只是没引发更多欢笑。要是真的放出狮子,他们恐怕会笑得尿裤子吧。提利昂几乎要对她吐露实情,但最终只捏了捏她肩膀。

  分妮忽然停步,“我们真的走错路了。”

  “才怪。”提利昂放下水桶,提把在他手上印下深深的勒痕。“我们去那边。”

  “次子团?”乔拉爵士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你以为这样能得救,你就太不了解棕人本·普棱了。”

  “噢,我当然了解他,我跟普棱下过五盘棋咧。棕人本是个城府颇深的老滑头,盘算得很精……处处留心眼,习惯让对手去冒险,自己好整以暇地等待,并根据战斗进程见风使舵。”

  “战斗?什么战斗?”分妮从他身边吓退了一步,“我们得赶紧回去,主人需要清水。磨蹭下去,我们会吃鞭子的。美女猪和嘎吱也还在营地呢。”

  “甜心会照顾好它们。”提利昂撒谎。大概“伤痕”和他的朋友们很快就能享用火腿、培根和美味的狗肉汤大餐了吧,但这些没必要让分妮知道。“保姆死了,亚赞也命不久矣,入夜前大概没人会注意到我们逃跑的事。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不要。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逃跑的奴隶。你知道的。求你了,我们逃不出去。”

  “谁说我们要逃出去?”提利昂再度提起水桶,蹒跚着小步开跑,再也没回头。莫尔蒙随即跟上。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分妮匆匆追赶的脚步声。他们跑下一道沙土坡,前往由一圈破帐篷围成的营地。

  他们来到拴马的地方,遇到了第一名守卫。这是个消瘦的泰洛西长矛兵,下巴有栗色胡须。“干什么的?桶里装了什么?”

  “桶里有水。”提利昂道,“大人请看。”

  “大人想要啤酒。”矛尖抵住了他后背——发话的是另一名守卫。提利昂听出他带有君临口音。跳蚤窝里的人渣。“矮冬瓜迷路了?”守卫盘问。

  “我们特来加入贵团。”

  一只桶无声地从分妮手中滑落,打翻在地。在她伸手抓住之前,水已洒了一半。

  “团里傻瓜够多了,有必要多加三个?”泰洛西人的长矛拂过提利昂的项圈,摇了摇那镀金小铃铛。“况且你是个逃跑的奴隶。三个逃跑的奴隶。这项圈是谁的?”

  “黄鲸鱼的。”出声的是第三个人——一个瘦骨伶仃、嚼酸草叶嚼得牙齿鲜红的短须佣兵。他是个军士,提利昂从其他两人的态度中察觉到。这家伙的右手是个钩子。好样的,这杂种看起来就像波隆。“他们是本想买的侏儒。”军士告诉长矛兵,又瞥了乔拉爵士一眼,“至于这大个子……让他也进去。三个一起。”

  泰洛西人挥挥长矛放行。提利昂马上走进去。另一个守卫——几乎还是个男孩,顶着一头稻草色脏头发,唇上几乎没毛——用一条胳膊捞起分妮。“噢噢,我这个有奶头哦。”他边笑边伸手到分妮的上衣底下摸索。

  “好好带着她。”军士厉声喝道。

  那小子悻悻地将分妮扔到肩上,提利昂则以自己那双短腿所能容许的最快速度当先而行。他很清楚目的地是营火坑对面的大帐,大帐的彩绘帆布由于长年风吹日晒,业已开裂褪色。几个佣兵观望着他们这行人,还有个营妓朝他淫笑,但没人上前干涉。

  帐内有很多行军折凳、一张搁板桌和一架子长矛长戟,地上铺了六七块磨破的杂色地毯。帐内有三位长官,一个纤细优雅,留着尖胡子,佩带刺客的细剑,穿粉色紧身开衫上衣;另一个是肥胖的秃子,一手握鹅毛笔,指间沾满墨渍。

  他要找的是第三个人。提利昂鞠躬道:“团长阁下。”

  “我们发现他们想潜入营地。”小伙子将分妮扔到地上。

  “逃跑的奴隶。”泰洛西人宣称,“还带着水桶。”

  “带着水桶?”棕人本·普棱重复。眼见没人解释,他吩咐:“孩子们,回岗位去,不许对任何人提起这事,一句都不准提。”他们走后,他笑着对提利昂说,“专程来找我切磋席瓦斯,耶罗?”

  “玩玩也无妨,我可是很享受胜利滋味的哟。普棱,听说你已经叛变两次,我很欣赏你。”

  棕人本的笑意从未触及眼睛,他像审视一条会说话的毒蛇一样审视提利昂。“你究竟有何贵干?”

  “我此行是为了让你美梦成真。你曾想在拍卖场买下我,又试图在棋桌上把我赢回去。我鼻子完好无损时,也没帅气到让人这么迷恋咧……这一切说明你清楚我真正的价值。好吧,现在我自己送上门,完全免费。你还是行行好,召来铁匠,将我们的项圈摘掉吧。我受够了边走边发出愚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