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向前走。毕竟,身后是寒冷和死亡,身前还有希望。他们向前走,紧抓着那片木头,直到将其献给火焰。拉赫洛是个嫉妒狭隘又贪得无厌的神灵。他吞噬过旧神的尸身后,将史坦尼斯和梅丽珊卓的巨大阴影撒在长城之上。火红火红的寒冰映照着黑影。

  第一个在国王面前下跪的是赛贡,瑟恩的新任马格拿,作为他父亲的年轻缩小版,他也是个秃头,也一样消瘦,穿着青铜护胫和缝有青铜鳞片的皮衬衫;接着下跪的是叮当衫,此人身穿由骨头和煮沸皮革制成的叮当作响的盔甲,以巨人头骨作头盔。骨甲里面的他猥琐丑陋,满口扭曲的黄板牙,眼白上有黄色阴霾。这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小怪物,残忍又愚蠢。琼恩决不相信此人的信仰转变有什么价值,也不知瓦迩眼看着此人下跪并被宽恕作何感想。

  接着是小头目们。包括两位硬足民的氏族酋长,他们有黑色的硬脚板;一位得到乳河沿岸的野人崇敬的老巫婆;一位骨瘦如柴的十二岁黑眼男孩,他是猎鸦阿夫因之子;狗头哈犸的弟弟也赶着她的猪来了。他们都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

  刺骨寒风中上演的滑稽戏,琼恩心想。“自由民鄙视下跪之人。”他警告过史坦尼斯,“让他们保留自己的骄傲,他们会更爱戴你。”国王对此置之不理,答说:“我不要他们的吻,只要他们的剑。”

  野人们下跪之后,便拖着脚步通过黑夜弟兄的队列,前往长城的城门。琼恩安排马儿、纱丁和其他六名兄弟手持火炬引领归顺的人过去。在长城另一头,一碗碗热腾腾的洋葱汤、大块大块的黑面包和香肠在等待他们。衣服也准备妥当:斗篷、马裤、靴子、上衣及上好的皮手套。他们会睡在干净的稻草堆上,熊熊篝火将为他们驱散夜晚的寒意。国王是个做事极有条理的人,不过巨人克星托蒙德迟早会带领军队再次攻打长城,到那时,琼恩不知道史坦尼斯的新臣民会站在哪一边。你可以给自由民土地,并宽恕他们,但国王却得由他们自己选出。而他们选的是曼斯,不是你。

  波文·马尔锡催马来到琼恩身边。“没想到会有这一天。”自头骨桥一战中头上挨过一击,总务长变得更消瘦了。他有只耳朵缺了半边,看起来不那么像石榴了,琼恩心想。马尔锡续道:“我们在大峡谷抛洒热血抵挡野人。很多好兄弟、好朋友战死在那里。到头来,这些牺牲是为什么?”

  “老百姓会诅咒我们。”艾里沙·索恩爵士怨毒地宣称,“从今往后,维斯特洛的每个正派人提起守夜人军团就会扭头唾弃。”

  你知道什么叫正派人吗?“保持肃静。”杰诺斯大人掉脑袋之后,艾里沙爵士规矩了许多,但他仍然不怀好意。琼恩很想命他接管史林特的差事,却又不放心将其调离身边。他一直是两人中更危险的那个。左右权衡,他让影子塔派了一名白胡子事务官掌管灰卫堡。

  他希望两支小分队都能派点用场。守夜人可以让自由民付出沉重代价,但无力阻挡他们。烧死曼斯·雷德也不能改变这点。人数对比仍然过于悬殊,而停派巡逻队的我们,对于对方动向可谓一无所知。我必须恢复巡逻。可我要这样做的话,派去的人回得来吗?

  长城里的隧道狭窄曲折,而许多野人要么太老、要么生病、要么受了伤,前进得十分缓慢。等最后一个人下跪完毕,夜幕已临。火坑里火势低了,国王投在长城上的影子也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高。琼恩·雪诺能在空气中看见自己的呼吸。好冷,他心想,越来越冷。这场滑稽戏超时了。

  还有约四十个俘虏逗留在木栅栏内,其中包括四个巨人。他们身材庞大,全身长毛,肩膀倾斜,腿粗得像树干,脚掌呈八字形大大地分开。庞然若此,他们仍能穿越长城,只是其中有个巨人不愿扔下自己的长毛象,其他巨人又不愿抛弃他。其他留下的都是人类,有的已经死了,有的气息奄奄,还有更多人是这些已死或将死之人的亲属和同伴,不愿为一碗洋葱汤抛亲弃友。

  他们发着抖,或是冻麻木了已没法发抖。国王的声音在长城上回荡。“你们可以自由离开。”史坦尼斯告诉他们,“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其他人。告诉他们你们见到了真正的国王;告诉他们,只要恭顺臣服,他的王国便欢迎大家。如若不然,最好逃得远远的,藏起来不要见人。我决不容忍谁袭击我的长城。”

  “一个国家、一个真主,一个王者!”梅丽珊卓高喊。

  后党齐声应和,一边用长矛敲打盾牌。“一个国家、一个真主,一个王者!史坦尼斯!史坦尼斯!一个国家、一个真主,一个王者!”

  他看见瓦迩没有加入合唱,守夜人军团的弟兄们也没有加入。趁这呐喊的当口,剩下的那些野人都逃入了森林。巨人是最后走的,两个骑长毛象,另两个步行。木栅栏里只剩死人。琼恩看着史坦尼斯跟梅丽珊卓并肩走下平台。她是他的红色阴影,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下来之后,国王的荣誉护卫们簇拥上前——高迪爵士、克拉顿爵士和其他十来个骑士,全是后党,月光在他们的盔甲上闪烁,寒风打得他们的披风扑簌簌的。“总务长。”琼恩吩咐马尔锡,“拆除木栅栏,回收来当柴火,把尸体扔进火坑火葬。”

  “遵命,司令大人。”马尔锡高叫着下令,黑衣人中便出列了一大群事务官,忙着收拾栅栏。总务长皱眉注视他们工作。“这帮野人……您觉得他们会循规蹈矩吗,大人?”

  “有的会,有的不会。好比我们当中有懦夫流氓、白痴笨蛋,他们也不例外。”

  “还有我们的誓言……我们发誓守护王国……”

  “自由民在赠地定居以后,就成了王国的子民。”琼恩指出,“时局艰难,我们面临重重考验。我们已经认清真正的敌人,明亮的蓝眼睛生在它们死白的脸上。自由民也认清了它们。史坦尼斯在这点上没错:我们必须与野人联合起来。”

  “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我对此没有异议。”波文·马尔锡道,“但非得让几万名饿得半死的蛮子通过长城吗?何不封闭城门,让他们回自己的村落与异鬼斗争?奥赛尔告诉我封门其实不难,只需用石块填满隧道,然后从杀人孔中灌水,剩下的交给长城自己就成了。这寒气……不出一月,城门的一切痕迹都会消失。任何人要想过来,非得凿出一条路。”

  “或是爬墙。”

  “不大可能。”波文·马尔锡道。“他们不是来偷女人抢东西的掠袭者。托蒙德手下有老太婆、有小孩子,有成群的绵羊和山羊,甚至有长毛象。他必须通过城门,而长城沿线一共才三道门。如果他真派人来爬,好吧,防守就跟叉罐子里的鱼一样简单。”

  罐子里的鱼决不会爬出罐子,捅你一矛。琼恩自己就爬过长城。

  马尔锡续道:“曼斯·雷德的弓箭手朝我们射了许多箭,仅我们回收到的就有约一万枝。这其中只有不到一百枝射上长城,还大多是靠狂风帮助。我方唯一的损失是玫瑰林的红埃林,他的死是因为坠落,并非腿上中的箭。唐纳·诺伊牺牲性命守住了城门,那是英雄的壮举……但如果我们事先封闭了城门,勇敢的铁匠也就能留在我们身边。不管面对一百人还是十万人,只要在长城上居高临下,他们就永远奈何不了我们。”

  他说得没错。曼斯·雷德的大军犹如拍击礁石的巨浪一样被撞得粉碎,尽管抵御他们的不过是一群老人、小孩和残废。然而波文的建议违反了琼恩的每一项直觉。“如果我们封闭城门,便不能再派出巡逻队。”他指出,“这样就成了瞎子。”

  “莫尔蒙司令的最后一次巡逻让守夜人军团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大人。我们必须节约现有人手,每损失一个人都会削弱我们的力量,而我们的防线本已太过漫长……我叔叔常说,居高临下,百战不殆。好吧,没有比长城更高的地方了,司令大人。”

  “史坦尼斯为所有屈膝的野人许诺了土地、食物和公正。他不会允许我们贸然封闭城门。”

  马尔锡犹犹豫豫地说,“雪诺大人,我不是个喜欢道听途说的人,但大家确实在议论您对待史坦尼斯大人过于……过于友好了。有些人甚至说您……是个……”

  是个叛徒和变色龙,没错,还是个野种和狼灵。杰诺斯·史林特虽已以身试法,但他的谎言仍在人群中流传。“我明白你的意思。”琼恩自己也听过别人窃窃私语,看见有人在他穿行院子别过头去。“他们要我怎么做?难道要我用武力抗拒史坦尼斯和野人两方吗?国王的战士不仅是我们的三倍,他还是我们的客人,受宾客权利的保护。况且他曾助我们打退敌人,我们欠他一笔情。”

  “史坦尼斯大人确实急人所难,曾向我们伸出援手。”马尔锡勉强承认。“但他毕竟是个叛徒,他的事业注定失败。如果我们被铁王座视为他的同伙,那就会跟着完蛋。我们不能站在失败者一边。”

  “我们不该站在任何一边。”琼恩回答。“此外,我对局势的判断跟你有差异,大人。泰温公爵死了,战争的结局很难说。”如果自国王大道传来的消息属实,御前首相是在厕所解手时被自己的侏儒儿子谋杀的。琼恩跟提利昂·兰尼斯特有一段短暂的交情。他握住我的手,说我是他的朋友。很难相信那小个子会谋杀亲父,但泰温公爵的死毋庸置疑是真的。“君临城里当头的是个小狮崽,而他屁股下面的铁王座能把成年人割成碎片。”

  “他确实是个孩子,大人,可……弟兄们怀念劳勃国王,大都坚信托曼是他的正统继承人。而他们接触史坦尼斯大人越多,对他的爱戴就越少,那个动不动就用火刑烧人的梅丽珊卓女士和她残酷的红神更是雪上加霜。大家都在抱怨。”

  “他们也抱怨过莫尔蒙总司令。人总喜欢抱怨自家的老婆和自己的领主。弟兄们没老婆,于是加倍地抱怨领主,这可以理解。”琼恩望向木栅栏,两面已被拆倒,第三面也在迅速倒下。“你留下来料理,波文,确保把每具尸体都烧掉。感谢你的建议,我保证会仔细考虑。”

  琼恩骑向城门,火坑上头仍弥漫着烟雾和飘洒的灰烬。他在城门前下马,牵坐骑穿越冰壁。忧郁的艾迪举着火把在前头带路。火苗舔着洞顶,一路都有冰冷的泪水滴到他们身上。

  “烧掉那只号角真让人松了口气,大人。”艾迪说,“昨晚我刚梦见自己在长城顶上撒尿时,有个家伙想试吹那只号角。这可不是抱怨啊,因为这个梦好歹比以前那个好,以前我梦见狗头哈犸拿我去喂她的猪。”

  “哈犸死了。”琼恩说,“但她的猪没死。它们看我的眼神跟从前杀手看火腿的眼神一模一样。不过你放心,野人不会伤害我们。我们的确砍了他们的神,还让他们亲手将其烧成灰,但我们同时也给他们洋葱汤喝。神灵和美味的洋葱汤相比,孰轻孰重呢?至少我会选择后者。”

  琼恩的黑衣上有浓重的烟味和烤肉味。他知道自己肚饿,却不想吃东西,只渴望陪伴。跟伊蒙师傅喝杯葡萄酒,跟山姆静静地交谈,跟派普、葛兰和陶德说笑话。然而伊蒙和山姆都已离开,而他其余的朋友……“我今晚和大家一起用餐。”

  “煮牛肉和甜菜。”忧郁的艾迪似乎对菜单一清二楚。“不过哈布把山葵用光了,没有山葵的煮牛肉还是煮牛肉吗?”

  大厅被野人烧掉后,守夜人就改在兵器库下的石地窖用餐。这是个由两排方石柱支撑的巨大地窖,筒形穹顶,墙边堆满了大桶大桶的葡萄酒和麦酒。琼恩进门时,四名工匠正在最靠近楼梯的桌上玩瓦片游戏。一群游骑兵和几个国王的人坐在火炉边,悄声谈话。

  年轻人则聚在另一张桌旁。派普用自己的匕首刺芜菁。“长夜黑暗,处处芜菁。”他故作庄严地念诵,“祈祷鹿肉吧,我的孩子,外加洋葱和美味的肉汁。”他的朋友——葛兰、陶德、纱丁这帮人——哄堂大笑。

  琼恩·雪诺没笑,“取笑别人的祷词很幼稚,派普,也很危险。”

  “如果我冒犯了红神,就请他对我降下神罚啦。”

  大家都止住笑。“我们是在笑话那女祭司。”纱丁解释。他是个脂粉味重的标致青年,从前在旧镇当男妓,“只是个小玩笑,大人。”

  “你们有你们的神,她有她的神,井水不犯河水。”

  “可她不放过咱们的神。”陶德争辩,“她说七神是伪神,大人,连旧神也是。你亲眼看见她让野人焚烧鱼梁木。”

  “我管不了梅丽珊卓女士,但管得了你们。我不允许国王的人和我的人之间发生冲突。”

  派普将一只手搭在陶德胳膊上,“别吵了,癞蛤蟆,我们伟大的雪诺大人是金口玉言。”说完他跳起来,朝琼恩嘲弄地一鞠躬。“请您原谅,尊贵的大人,今后未经您允许,我连耳朵都不敢摇了。”

  他把一切当儿戏。琼恩真想拼命摇晃他,好让他清醒些。“你摇不摇耳朵我不管,但你不要乱嚼舌根。”

  “我会盯紧他。”葛兰保证,“他不听话我就扇他耳刮子。”他迟疑片刻。“大人,您会与我们共进晚餐吧?欧文,朝旁边挤挤,给琼恩腾个地方。”

  这是琼恩渴望已久的陪伴。不,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这想法犹如一把尖刀在他肚内翻搅。他们选他为首领,长城是他的了,他必须对大家负起责任。上级可以关怀下级,父亲大人曾教诲它,但不能与之为友。因为或有一天,他将不得不审判他们,或是派他们去送死。“改天吧。”守夜人军团总司令撒谎道,“艾迪,你留下来用餐,我还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