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极、心源见他二人说话一样,知是实情,也不难为他们,只将他二人捆上,问明吕村路径,撕了一块棉衣将口堵上。同了许钺,直向洞外走去。这时天已微明,因是大年初一早上,吕村居民接财神放爆竹的响声,远远随风吹到。这洞口位置在一座悬崖底下,出洞之后,对面数十丈山崖陡立,从上到下,俱有人工凿成的石级,形势非常险峻。三人越过了这一条干谷,飞上对面悬崖,立在上面一看,一片大山原现在前面,左有溪流,右有高山,颇具形胜。三人知道许超既然在夜间被擒,吕村必然加紧防备,不敢造次。因许钺不会剑术,决定留他在此守望接应。黄、赵二人却乘敌白日无备之际,飞进村去,救了许超回来,再作计较。

  商议定后,三人正要分手,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黄、赵二人料是敌人,因不知来人虚实,连忙伏身在一块山石的下面观看动静。一转眼工夫,声音越近。许钺眼光最好,早看见两条黑影直投谷底洞口落下,等到现身出来一看,不由大为惊异,忙拉黄、赵二人来看。原来落在洞口的二人,一个正是他们三人准备冒险去救的许超,还同着一个青衣女子。二人刚一落地,便由那女子在前,许超在后,正要拔脚进洞,许超无意中猛一回头,看见黄、赵等三人站在山崖上面,连忙唤住女子,朝着三人招手。黄、赵、许三人见许超业已脱险,打算问明了许超被擒经过再说,便都飞身下到谷底。许超便请那女子与三人相见。说道:“这位女侠便是衡山金姥姥的得意弟子女飞熊何玫。小弟昨晚被擒,适才蒙她相救,才得脱身。昨晚被擒时,听妖道说此洞业已堵死,并且派人防守,本打算翻山回去。是何侠女说,鱼神洞口还有一块大石可以移动,虽有防守,俱是无能之人,所以仍由此路回去。不想遇见三位。那妖道妖法厉害,我们先回去再说吧。”许钺见女飞熊何玫骨秀神清,英姿飒爽,好生敬佩,便上前道谢解救许超之德。

  大家见礼已毕,不便久延,一同走进了鱼神洞。女飞熊何玫见壁倒坍,业已出现了一人多高的大洞。那两个守洞的长工倒捆二臂,面贴着地,还在不住地挣扎。问起原因,知是黄、赵、许三人所为。便把众人叫过一边,悄悄说道:“山洞故道既已打开,小女子无须再去戴家场了。前日尚有一个同伴,因被妖道污了双剑,不能施为,现在前山相候。小女子此刻便要回转衡山,去禀明家师,来报妖道之仇。诸位请先回去,改日再见吧。”许超便请她到庄中,与白、戴二人相见再走。何玫道:“小女子暂不同去,尚有别情。此间石壁打开,如不设法善后,难免妖道不由此处到贵村骚扰。诸位且请回去,小女子准在两村正式交手前,到戴家场相见便了。”众人不便坚留,只得由石洞中往回路走来。才走不多远,忽听两声巨响。众人疑是吕村追兵赶来,恐怕何玫双拳难敌四手,一齐回转看时,适才被黄、赵二人用剑光斩断倒在地下的那面石壁,业已被何玫扶了起来,恢复原状,只剩下一个尺许方圆缺口。何玫在洞那边见众人回转,在缺口处观望,笑道:“我把这块山石依旧填塞,再用言语警告防守的人,叫他们说我们全未打此经过,以免又生枝节。这两个防守的人如敢走漏消息,定用飞剑取他们首级。诸位回去,只须谨守此洞,诸事忍耐,到时自有人前来相助。妖道妖法厉害,不可轻敌,要紧要紧!”说罢,将那守夜的人绑绳解开,用剑光逼他们搬运几块大石,连那缺口也一齐堵上。众人见何玫机警敏捷,益加佩服。直听到石壁那面毫无声息,才行回去。

  刚刚走出鱼神洞不远,白、戴二人因众人去了一夜不见回转,业已发出紧急号令,将合村埋伏安置妥帖,迎上前来。见四人俱能安然回转,心中大喜,留下戴衡玉在洞外防守,一同回庄。回到凌操房中,谈起经过。原来昨晚白琦发现许钺走后,正要派人去寻,忽然广场前面山峰上总守望台来人飞报,说看见许超发出的救命信号。这救命信号也是白琦发明的一种火箭,里面装有火药机关。用时只消取出,朝山石上一撞,无须点燃,便能发火,升起一二百丈高下,发出五色流星,不到最紧要关头,轻易不许施放。白琦接着报告,知道如果鱼神洞发现敌人,必定有号灯传信。如今许超发了救命信号,定是在偏僻地方遇见了什么厉害敌人,身受重伤。当下忙问救命信号升空地点。总守望台报信人道,看那信号,好似在从前通吕村的故道那一方面发出来的。白琦闻信,猜是鱼神洞故道已通,许超涉险遭难,便同大家商议救援之策。玄极、心源齐声答应愿往。白琦知他二人俱会剑术,此去必能胜任,连忙点头称谢。一面下令全村准备,亲送二人出来。玄极、心源循路到了鱼神洞,问明防守的人,知道许氏弟兄先后进去,急忙跟踪而入。到了里面,遇见许钺已将石壁下面石头移开,探头向外张望。黄、赵二人因知许超危急,忙用剑光将石壁斩开,同了许钺出洞,许超已被何玫救转。

  再说许超昨晚奉命到了鱼神洞,见一些响动俱无。无意中同看守的人闲谈,听了戴满官说起前夜洞中出了妖怪,心中犯疑,决意往洞内去观察虚实。进洞不远,隐约看见亮光,蹑足潜踪,走上前去一看,原来鱼神洞故道已被吕村的人打通,有许多吕村的人在那里防守。

  便打算在暗中冷不防擒一个回来,审问吕村虚实。谁想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名叫金头狸子吕四的,手底下着实了得,发觉许超从黑暗中掩来,招呼众人一拥齐上。这些人到底不是许超对手,被许超伤了好几个。正要趁空捞他一个回来,偏偏遇见吕村的庄主火蝙蝠吕宪明同罗九来查看洞路。那罗九是万里飞虹佟元奇的徒弟,剑术并未全成,就被佟元奇看出他心术不正,赶下山来。虽然算不得剑仙,内外功均到了上乘,已足够许超对付。何况那火蝙蝠吕宪明是华山烈火祖师徒弟,飞剑、法术都有点根底,许超如何能是对手。幸而吕、罗二人要擒活口,没有伤他性命。许超人甚机警,见吕宪明放出飞剑,急中生智,忙说:“你们不必相逼,自愿束手就擒。”从鱼神洞出去时节,吕、罗二人先行纵上对面山崖。许超在后,趁众上山忙乱之际,暗用气功挣断绳索,故意装出要逃的神气,三拳二脚将身旁的人打倒。抽空掏出怀中救命信号,觑准山崖转角的山石上面掷去。等到吕、罗二人回身,众人二次将他擒住时,他的信号业已发出。吕宪明倒还光棍,并没有凌辱许超,将他押进村中。

  长工所说的那个郭真人,名唤云璞,自幼随宦在云南南疆山寨中,学了一身妖法;又在烈火祖师门下学会了剑术。性情刚愎古怪,与吕宪明有同门之谊。此次在云南听说各异派联合与峨眉派在成都斗法,打算前去加入。走到半途,碰见吕宪明从华山回来。师父烈火祖师知道峨眉派已得嵩山二老加入,叫吕宪明传谕门下弟子秦朗等人,千万不要加入而自讨苦吃。吕宪明同郭云璞最好,便把师父的话对他说明。还要去寻秦朗时,郭云璞因同秦朗有仇,拦住吕宪明不准前去通信。吕宪明哪敢惹他,只好答应,便邀他去吕村盘桓些日。郭云璞最爱喝酒,听吕宪明说家藏数十年的好酒,正合脾胃,答应先去赴一个好友的约会,准年底到吕村去。二人约定之后,吕宪明也不去寻秦朗,径自回家。听说吕村自从他到华山投师后,年年发水,吕村都搬到高原上去,耕田的人来往很不方便。吕宪明本来学得几手妖法同舆地之学,便亲自去相地形。相看结果,也说是山崩以后,旺象被戴家场占去。除非将鱼神洞外山沟填满,阻止戴家场地下龙脉,才能复旧如初。因是残冬,大家都忙着过年,只得等过了年再说。后来陈、罗二人前去拜望,请他相助与戴家场为难。吕宪明初次下山,巴不得在本乡显些本领,争点面子,当下一口应允。陈、罗二人回城后,郭云璞来到吕村,陈、罗二人重新赶回,知道鱼神洞故道已通,便想利用它去偷袭戴家场。吕宪明知道郭云璞脾气乖僻,最不赞成别人鬼鬼祟祟;又不好意思驳陈、罗二人的面子。只得悄悄命人去将故道打通,修理待用;一面相机和郭云璞商量。

  谁知郭云璞是素来好色之人,来的那一天,在吕村遇见两个美貌的青衣女子,忽然大动色心,便用妖法将二人擒住。问起姓名,才知这两个女子是连他师父烈火祖师都不敢招惹的金姥姥罗紫烟的女弟子。知道闯了大祸,杀又不敢,放又不舍,便将这两个女子暂且监禁在鱼神洞内,洞外还用符咒封锁。谁知这两个女子竟会凿通故道,驾剑光逃走。郭云璞又急又悔又可惜,正在难受。忽听吕宪明擒来戴家场奸细,才知陈、罗二人偷袭戴家场的打算,好生不以为然,把吕宪明和陈、罗二人当面数说了几句,立逼着吕宪明将鱼神洞堵死。只要戴家场不来侵犯,不到二月初三不准交手。吕、陈、罗三人正在求他之际,怎敢违抗,只得照他的话去办。因是大年三十晚上,转眼天明便是元旦,不好杀人,把擒来的奸细拘禁起来,且等过了破五再说。那被擒逃去的两个女子,一个名叫女飞熊何玫,一个名叫女大鹏崔绮。从鱼神洞逃出之后,在山谷中待了两日,想设法取回崔绮失去的一柄宝剑。除夕晚上,许超进洞时,便隐身在他的后面,先抽空飞进吕村,在吕宪明房内将宝剑盗回。然后跑到许超被囚之所,用点穴法点倒看守的人,许超才得逃出龙潭虎穴。

  大家说完经过,白琦便问众人有何意见。黄玄极道:“据贫道观察,郭云璞既然这般逞强,决不把贵村放在心上。不过许庄主这次涉险,他已知我们得到吕村虚实,或者要来生事,也未可知。我们只须昼夜小心,加紧防备。如果三日之内没有动静,那就不到二月初三,不敢再来挑衅了。”白琦道:“话虽如此说,二月初三转眼就到。陈、罗二人无关紧要,吕宪明与那姓郭的妖道俱会妖法、剑术。白某弟兄三人虽会许多平常武艺,剑术尚未入门。本村生命财产,全仗赵、黄二位保全了。”玄极道:“贫道与赵道友虽会剑术,功行尚浅,恐非吕、郭二人敌手。幸郭、吕二人无端开罪金姥姥门下弟子,那两位侠女决不肯与他们甘休。何玫姑娘曾说在二月初三以前赶到,想必回山去请金姥姥前来报仇,也未可知。”白琦道:“何侠女是否去请金姥姥,到底不能预定。我想先加紧防备几天,过了几天,他们不来骚扰,本村之事,意欲烦黄道长与赵兄代为主持。小弟趁这一月空闲,去到善化,将我表兄罗新请来,顺便请他代求金姥姥下山,或者另约几位能人相助。诸位以为如何?”黄、赵二人齐声答道:“本村之事,自然仍由二庄主代理,我等从旁赞助就是。”白琦道:“二弟人极鲁莽,恐怕误事。二位不必大谦,且等行时再作计较。”心源猛想起谷王峰铁蓑道人不知回来没有,便对众人说知,打算在白琦动身以前,回到长沙谷王峰去看一下,如果铁蓑道人回来,岂不又多一个有力帮手?大家自然赞同。一会儿工夫,用罢午席,又着许钺去替戴衡玉回来。商量了一阵,直到了夜宴之后,三更过去,俱无什么动静,众人才分别回房安歇。鱼神洞方面,就由许氏兄弟同白、戴二人轮流看守。

  一晃过了五天,吕村并无举动。凌氏翁婿也逐渐痊愈。心源去请铁蓑道人,还是没有回来,却在岳麓山下遇见陆地金龙魏青。心源与他互谈别后状况,分手时节,便约他到戴家场去助一臂之力。魏青推说另有要约,不能前去,答词很是含糊。心源知道魏青素来为人耿直,见他言词闪烁,好生可疑。他同魏青,昔日本是同门师兄弟,后来心源学了剑术,魏青执意要拜他为师学习剑术。心源因自己剑术尚未学成,又不知侠僧轶凡能否允许,禁不起魏青纠缠不已,只口头上敷衍答应,魏青却认真行了拜师之礼,虽有师生之名,并无师生之实。

  不好意思强他,见他执意不去,只得互道珍重而别。白琦见心源没有访着铁蓑道人,决意到善化去请罗新。恰好这日正是破五,戴衡玉摆下酒宴与白琦饯行。白琦便将指挥全村之事交与黄玄极主持,发号施令。赵心源与戴衡玉从旁赞助。白琦去后多日,全村安靖,并无一事发生。

  凌操之女凌云凤和戴衡玉的妹子戴湘英,竟相处得比自己手足还亲热,行止坐卧俱在一起。戴衡玉原有心将妹子湘英嫁与许超为妻,因为村中多事之秋,总未向二人正式提起。许超在众人当中,年纪最轻,与湘英原说得来,只是二人都爱逞强,有些小孩子脾气。许超起初原和湘英常在一起,耳鬓厮磨,不知怎地会看出衡玉要将湘英许配于他,得妻如此,心中虽然十二分愿意,表面上却因此避起嫌疑来。有时湘英约他到山中去追飞逐走,许超总推说强敌密迩,大哥既不在家,一旦有事,需人时节,岂不误事?湘英在正月里约了许超几次,都被他推托过去,心中未免不快。幸而凌操病好,每日同凌云凤玩在一起,非常莫逆,才算没有同许超计较。

  这日因听凌操对大家谈起许家独门梨花枪如何出神入化,里面有二十四招反败为胜,尤为海内独步。湘英素来火爆脾气,听见什么马上就要学,当着众人,悄悄向许超使了个眼色,抽身出来。许超只得也借故出来,问她何事。湘英道:“刚才凌老前辈说,你们家的独门梨花枪那样神妙,趁这新年无事,你就教给我吧。”许超笑道:“贤妹说哪里话来。我家梨花枪诚然有名,不过我从小就离了家乡,没有得着真传,学个皮毛,还不如不学呢。贤妹要学,我请家兄教你,比我强得多,贤妹意下如何?”许超所说原是实话好意,谁知湘英因这几日许超同她疏远,也不似初来时常常陪她出去打猎玩耍,本已一肚皮不痛快,今日见猎心喜,顿忘前嫌,才使眼色唤他出来,以为自己同许超这样深的交情,他岂肯吝而不教?一听许超推在许钺身上,疑他看不起自己,故意推托,新恨旧怨一齐上来,不由心头火起,动了素来小性。心想:“我看得起你,才朝你请教呢。你明知我不爱求人,你不教倒也罢了,反叫我去求你哥哥。你打量我非学不可么?”想到这里,越想越有气,也不同许超再说什么,把脚一顿道:“好!你既然不会,我不稀罕学了!”说罢,满脸怒容,回身便走。许超知道戴衡玉父母双亡,只有这一个妹子,平时非常娇惯。见她生气,知她误会了,自己本想追上前去解释几句。偏偏凌云凤因见湘英出外一会儿没有回去,出来寻她,远远看见湘英和许超在那里说话。云凤人本细心,平日从湘英口中已听出她和许超感情甚厚,怕他们二人有什么避人言语,不便上前。正要转身退回,忽见湘英拔脚往后便走,许超又回了回头,正和自己打了个照面。觉着退回又是不便,只得迎上前来,反问许超看见湘英没有。许超见有人来,自是不便再追向湘英说话,只得答道:“适才我正和她谈话,现在到后面去了。”云凤道:“那我同你去寻她吧。”许超推说尚同众人有话说,让云凤自去。因为无意中得罪了湘英,好生闷闷不乐,径自回转厅房去了。

  云凤别了许超,走向湘英房中。见湘英独个儿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面镜子,面带怒容,望着镜中出神。直到云凤走向身前,方始觉察,急忙强作笑容,起身让座。云凤知道湘英生气,必与许超有关,怕羞了湘英,不便明说,故意搭讪道:“大家都在前厅说话,谈笑风生,多么热闹。你怎么一声不响,就跑回房来闷坐呢?明天就是十五,白大哥也许要回来了吧?”湘英道:“真是气人!你哪里知道。我常对你提起那个许三哥,刚同我哥哥和白大哥结拜时,一向对我很好。我平时喜欢到前面山谷中去打猎,因为那山里没有虎豹一类的猛兽,还打算同他过了年一同到南岳去打虎,谁想陈、罗二贼无端开衅。过年前来了他一个堂房哥哥,来了不多几日,他对我就爱理不理。不用说同他上南岳,连约他到山谷中去猎个鸟儿,打个兔儿,他都是推三阻四。今天我听老伯讲起他家独门梨花枪的妙处,特意叫他出来,想跟他学,我们这样交情,还不是极容易的事?谁想他真不知好歹,不肯教我还不算,还叫我去求他哥哥许钺,漫说我素不爱向外人请教,谁不知他哥哥过了十五就要回去?明明看我是女流,没有出息,岂不叫人生气!”云凤知道她犯了小性。不过照自己这些日观察,许超对湘英正是诚于中形于外,非常属意,何以连一个枪法都吝不肯教?也觉诧异。便对湘英道:“许三哥少年英俊,正直聪明,又同贤兄妹情逾骨肉,岂有一个顺水人情都不肯做的道理?你莫非错怪了他吧?”湘英闻言,急得跳起身来,说道:“哪一个错怪了他?不信,我就同你当面去问。”云凤虽然来得日浅,知道湘英素来越劝越僵,便不再劝,随意用言语岔开。见湘英仍是闷闷不乐,便劝她仍回厅房,去听众人谈话。湘英先是不去,后来低头寻思了一会儿,反自动说要到前面去,及至二人来到厅房,众人都在,只不见了许超。湘英悄对云凤咬牙道:“你看他是躲我不是?他打量我非学不可呢!”云凤见湘英这种天真烂漫,毫无城府神气,非常好笑。因为她说的话,都叫人无从答复,随口敷衍了两句。

  湘英还待要说气话,忽听云凤的未婚夫婿俞允中对许钺道:“听岳父说,许兄的家传枪法如此神妙,承许兄不弃,一一指示出来,小弟业已知其大概。许兄明后日便要长行,此别不知何时聚首。适才令弟所说的第七十三招,名叫跌翻九绝的招数,可肯赐教与我等一观么?”许钺道:“小弟所学梨花枪,虽是家传微艺,并无过分出奇之处,当着凌老英雄及黄、赵二位前辈,怎敢班门弄斧?俞兄定要看,若不献丑,倒显小弟拘泥。小弟一二日内便要长行,索性恭敬不如从命,将枪法从头练习一回,请诸位指教吧。”众人闻言,俱都赞同。湘英、云凤更是巴不得要看个究竟。

  于是大家一齐走到后面花园白、戴、许诸人平日练武的一块空地上,场中原设有许多大小木桩。许钺结束停当,在兵器架上取了一支长枪,笑道:“我当初用的一支枪,乃是蛟筋拧成,能刚能柔,平时可以束在身上。不想少年时节任性,误伤了一位老太太。后来她的小姐拜在罗浮山香雪洞元元大师门下,学成剑术,寻我报仇,被她将我那一支枪削去一尺五六寸光景,不够尺寸。后来虽然经我改造,已不似先前可以随便带在身旁。这次没有带来,我就使这支枪练习一回吧。”说罢,又向大家谦逊了几句。脚微点处,一个蜻蜓点水势纵身入场。脚尖才行着地,单手持枪舞起一个大圆圈。倏地身子往左微偏,左足前伸,右足微蹲。右手持着枪柄,左手前三指圈住枪杆,右手往后一拖,突然一个长蛇入洞,一支长枪平伸出去,枪头尺许红缨一根根裹紧枪身,与枪尖一般平直,向前面一个原有的木桩刺去。就在枪尖似点到未点到之际,倏地收将回来。只见他微颤处,抖起斗大的枪花,第二招斜柳穿鱼式重又刺向木桩。这回更不收转枪头,形势好似略一勾拨,倒转枪柄,迎头向木桩打去。眼见只离木桩分许不到,倏地将脚一顿,纵起有两丈高下。枪柄朝上,枪尖朝下,护住下路,跳过木桩。离地还有四五尺光景,将右脚搭在左脚上面,燕子三抄水式,身子借劲,又往上起有二三尺。倏地在空中一个怪蟒翻身,更不落地,连人带枪斜飞回来。枪尖略一拨弄,银龙入海势,重又向那木桩刺去。众人都以为许钺这一招把全身功力全聚枪尖,定要将这木桩刺一个对穿。谁知许钺枪尖才微微沾了木桩一下,好似避开前面什么兵刃似的,电也似疾地掣回枪尖,倒转枪柄往下一拨。紧接着一个风卷残花式,身子往旁一个大转侧,仍是右脚踏在左脚,借劲横纵出去。脚才落地,倏地将头往左一偏,猛回身将枪杆往上一撩。接着顺势将枪一裹,重又抖起大枪花,闪电奔雷似的刺到木桩上面。仍是微微一沾,倒转枪柄往上一架,倏地身子往后平仰下去,脚跟着地,一用力,斜着身子,一个鱼跃龙门式,往后倒纵出去有三五丈远近。倏地又是身子往右一偏,右手握紧枪把,左手扶着枪身,右脚往前,猛一上步,斜身反臂刺向前去。枪尖才到木桩,倏地松开左手,枪尖着地,并未看出右手怎么用力,那枪竟然抽了回来。枪近头处到了左手,左手更不怠慢,攥紧枪尖,向前面木桩迎头打去。看看打到木桩上面,又用悬崖勒马的凝力收住前劲,脚一使劲,倒拖着枪柄纵退出去有三五丈远近,做出正在危机一发、手忙脚乱的形状。猛地将枪尖交往右手,左手反拿枪柄,右手反拿枪杆,一个骇鹿反顾的架势回转身子。右脚在前,左脚在后,脚不沾尘似的,快如奔马,反身连上三步。连同手中枪,凤凰三点头,倏地往上一点,往下一点,然后当中刺到。这一招乃是许家独门夺命七招当中的回身三步追魂夺命连环枪法。不遇到劲敌当前,轻易不施展这一手绝招;一经使上,躲得了上路,躲不了下路,多少总得让敌人带点伤。原本枪为百兵之祖,许家梨花枪又从齐眉百棍中变化出来,兼有枪棍之长,所以名驰天下,独步当时。

  许钺把夺命七招练过之后,又将一百零八招梨花枪法连同跌翻九绝次第施展出来。只见挑刺勾拨,架隔剔打,蹿高纵远,应心得手。有时态度安详,发招沉稳;有时骇鹿奔犀,疾若飘风。使到妙处,简直与身合而为一,周身都是解数。在场诸人都是行家,漫说俞允中,就连凌操与黄、赵两个剑侠,也都佩服不置。只看得湘英两手抓紧云凤,张着樱桃小口,睁着一双秀目,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许钺将枪法使完,收了解数,立到当场,道声“献丑,请诸位前辈指教”时,这才大家围上前来,欢声四起,个个叫好不置。

  第六十五回 两番负气 陈圩下书 无限关情 吕村涉险

  凌操对俞允中道:“你只知许兄枪法神妙,还不知他天生神力,内功已臻绝顶呢!”说罢,拉了俞允中,走到许钺用做目标的那一根木桩旁边,指给俞允中道:“这根木桩,许兄曾把它当做假想的敌人。你看那上面枪刺过的痕迹,可是一般深浅么?”这时众人也都跟着围了过来,往这木桩上一看,果然许钺刺过的地方俱只有二分多深,枪孔的大小也都一样。原来武功到了上乘的人,哪怕有千斤万斤的力量,发出去并不难,最难的是发出去还能收将回来。比如自己只有一百斤力量,都聚在一只手上,或一件兵器上,打将出去,如果打不着人,这周身力量业已发出去,收不回来,只剩了一个空身体,岂不是任凭别人处置么?再遇见本领绝大的人,他不来打你,只用身法让你的力量打到空处,随意将你一拨,你便自行跌倒;心狠一点,再借你自己的力打你,让你受那内伤。又好似用兵一样,如同臂之使手,手之使指一般,鸣鼓则进,鸣金则退,胜则全胜,败亦全师。所以武学名家常说无论多大的力,要能发能收,才算是自己的力;又说四两可以拨千斤。就是这个道理。像许钺他这样把千斤神力运用得出神入化,拿一支长枪,连同全身重量,蹿高纵矮,使得和拿着一根绣花针似的指挥如意,经凌操再一点出,无怪众人都非常惊服了。

  至于云凤、湘英二人,一个是志比天高,心同发细,无论什么惊人绝艺,除非是不知则已,一知便要学,一学便精;一个是刚同许超怄了气,难得许钺不用求教,自己就表演出来,正好从旁偷学了去堵许超的嘴。这两人都是不约而同地聚精会神,从头到尾默记于心。等到众人要回到前面休息,湘英留住云凤,等大家走尽,径自跑到场中,拿起许钺使的那支长枪,照着他的解数,一招一式施展起来。云凤明白她的用意,见她初次学来,虽然手脚较生,有时还不免思索一下,竟然大致不差,不由连声夸赞起来。湘英也得意非凡,十分起劲。看看舞到剩三十多招,忽然忘了两个解数,收了招,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本是负气学的,又不好到前面去问,急得两脚在地下直跳。云凤见她那样性急,暗暗好笑。知她又任性,又多疑,不便明说。笑对湘英道:“适才许君使枪的时节,我也在旁留神暗记几着,只是没有你记性好,记得没有你那么全。不过这后半截的跌翻九绝,我仿佛记得还清楚。我看一人练习难免有忘了的时候,不如我们两个人按他枪法对打。你练时,我算做敌人;我练时,你算做敌人。我记不得的你教,你记不得的我教,想必也差不多了。再还记不全时,我找我爹爹求问许君去。你看好么?”湘英正在为难,一听云凤也用了心,不禁又高兴起来,恐怕隔的时候多了,更记不全,当下拖了云凤试验。彼此校正了一番,觉着大致不差。

  云凤知许钺一二日便走,又到前面悄悄请来父亲凌操,二人同时又演了一回。这次当然比较熟悉。凌操见她二人天资如此颖异,有这般强记能力,着实夸奖了她二人几句。又对云凤道:“你们姊妹这般聪明,可惜生不逢时。如果你曾祖姑在时,漫说这些兵刃绝艺,就学那飞行绝迹的剑术,又有何难呢?”云凤道:“日前因为大家都在忙乱之中,爹爹病体未愈,有几句话想对爹爹说,总没有提起。女儿因听说黄道爷与赵世兄都会剑术,黄道爷的剑术更好,打算求爹爹托赵世兄与黄道爷说,着我们姊妹两个拜在他的门下学习剑术,岂不是好?”

  凌操道:“谈何容易。他二人虽会剑术,听赵世兄说,他也才只入门,学得不精,反而不如不学。黄道爷是东海三仙之一玄真子的门人,剑术果然高明,但是他已被玄真子逐出门墙,戴罪修行,正托人设法向玄真子疏通,不奉师命,怎敢收徒?况且峨眉门下,除了飞升的祖师爷和现在掌教祖师乾坤正气妙一真人外,都是男的传男,女的传女,从来无人破例。再说练习飞剑,须在深山穷谷之中,练气凝神,先修内功,日子多的往往十年至数十年不等。昔日五台派太乙混元祖师,就为收了几个弟子道心不净,闹出许多笑话,身败名裂。漫说黄、赵二人,谁也不能如此随便收徒。除非有天赐良机,遇见峨眉、昆仑、黄山这三个派中的女剑仙,看中你们天资过人,生具仙骨,那也无须你求,自会前来度你。当你曾祖姑在日,我年纪才十来岁,你祖父说,曾再三求她老人家将我带到嵩山,去求你曾祖姑父学习剑术。你曾祖姑说我不是此道中人,起初不肯。后来你祖父因要报五台派中脱脱大师十年前断臂之仇,再三央告你曾祖姑,方始有些允意。当下把我带到嵩山,去见你曾祖姑父,就是那近百年间前辈剑仙中数一数二的嵩山二老之一追云叟白谷逸。到了那里,你曾祖姑父说,我天资太差,并不曾教我什么剑术。起初三年中,只教我晚间面壁,白日从山下十里以外汲水上山洗洞。那挑水的桶儿,由小而大,到第四年上,我已能挑满三百斤的水,登山越岭如履平地了。又教我白天面壁,晚间挑水。我越来越厌烦,尤其是面壁枯坐,心总静不下来。耐不住山中清苦,偷偷跑下山来,打算偷跑回家。谁知才走到山脚下面,你曾祖姑父母已坐在那里等候,也不似先前严厉,和颜悦色喊着我的小名,对我说道:‘我们早知你不是此道中人,你父亲偏要叫你上山,白白让你在山中苦了几年。不过剑术虽无缘再学,有这三四年的根基,传你一点内外功,也尽够你在人间纵横一世。’说罢,也不问我愿不愿,二次将我带回山上,每日传我内外功同各种兵刃暗器,只学了三个月,便说够了。仍由你曾祖姑将我送回家去,对你祖父说:‘脱脱大师气数未完,不可强求,徒自惹下杀身之祸。此子剑术无缘,武艺已成。’又说她老人家不久也要火解等语。说罢,径自走去。到我回家二年上,你曾祖姑果然在开元寺坐化。要论你两姊妹的天资,都在我以上。不过这种机缘可遇而不可求,要说请黄、赵二位教你们剑术,那是绝对不能行的。”

  云凤起初听说黄、赵二人剑术入神,飞行绝迹,原抱着满腔热望。今日听了父亲凌操这一席话,不亚于当头浇了一大盆冷水,来了个透骨冰凉。其实凌操所说虽系实情,却也别有私心。他因凌氏世代单传,自己这一辈上只生一女,原想招一个好女婿,将来多生一男二女,承继凌氏香烟。漫说黄、赵二人决不能收云凤为徒,即或能收,他还不定愿不愿呢。这且不言。

  湘英、云凤俟凌操走后,又练习了一会儿,直累得香汗淋漓,才行停止。由此二人天天要背人练习梨花枪。自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二人武功俱有很深的根底,哪消几日,居然练得一般地出神入化。

  练枪的第二天,白琦回转,说罗新也不在善化,候了多天不见回来,才留下一封书信说明相请原因,求他务必前来相助。许钺执意要走,白、戴等因有约在先,不便强留。许钺原知在这用人之际,自己却丢下走开,有些不对。但是记着矮叟朱梅临行之言,不敢大意错过这千载良机。向白、戴等说明了苦衷,又嘱咐兄弟许超几句,叫他事完,回去归省,以免老亲悬念等语,告辞而去。

  许超见湘英一见面便把头一低,连看都不看,几番同她说话,还未等许超开言,径自走开,心中好生不快。也是该当出事。这日湘英与云凤二人又在后园空场上练习许家梨花枪,本来神妙,再加上二人天资聪明,连下十多天的苦功,又加上凌操不时从旁指点,不但练得非常纯熟,因为二人同时对打,无意中又变化出许多绝招来。二人正舞到吃紧处,前面白琦因转眼月底,离交手的日期没有几天,所希望帮忙的人一个也没有来,虽说戴家场防备森严,因为敌人会使妖法,究竟没有胜算的把握,想召集众人商议商议,分配一下临敌的职务。举目往座中一看,除戴衡玉该班把守鱼神洞外,惟有湘英、云凤二人不在眼前,便要着人去请。凌操道:“小女同戴姑娘大概在后园练武,我去叫她们来吧。”许超连日正愁没和湘英说话的机会,闻言连忙接口道:“如何好劳动老前辈,待我去请她们二位吧。”说罢,不俟还言,便离座走去。刚到后园,便听有兵刃相触之声,等到身临切近,忽听湘英笑道:“这些日的苦练,那跌翻九绝倒没有什么,最难还是他这七步回身追魂夺命连环枪。单是他这临危变招,招中化招,悬崖勒马,收千钧于一发的那个劲儿就不好拿。现在我快要使这一招啦,你变个法儿接招试试看。”

  许超在幼时也曾偷学梨花枪法,因在幼年,又是暗中偷看,才回去练习,不是许钺明传。彼时许钺又不似现在心理,认为家传秘诀,轻易不肯将枪法当众使全。所以许超不过学了六七成,便已离家逃走。投了颠僧马宏为师,学的又是长剑和暗器。这次许钺来到,本想求教,又因防守事忙,大家都在忙乱之中,无暇及此。等到湘英向他求教,才向许钺转学。许钺以为他已经学会,不过问问几手绝招,虽然有问必答,仍是不曾学全。今日一偷听湘英说话,暗暗纳闷,便不去惊动她们,偷偷闪身在旁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她二人枪法舞到妙处,简直是身与枪合,捷如飞鸟,兔起鹘落,圆转自如。哪里分出哪是人,哪是枪,只剩两团红影在广场上滚来滚去。完全与当年初看许钺舞枪是一样灵巧,大大自愧弗如。出神忘形,不由喊出一声好来。

  湘英、云凤听见有人叫好,各自收招。见是许超,湘英更不答话,把手中枪往兵器架上一掷,回身便要走去。云凤怕许超不好意思,正要向许超敷衍两句,许超更不怠慢,急忙上前拦住湘英去路道:“大哥在前厅召集大家,分配同敌人交手时的职务,叫我来请大妹同凌姑娘前去赴会哩。”湘英冷笑道:“不相干的事,打发一个长工来就得啦,还要劳你的大驾?我们知道了,随后就到,你先请吧。”许超见她还是不喜欢神气,自己却装不知道,拿脸冲着云凤,眼睛却看着湘英道:“二位女英雄练得好梨花枪法呀!”云凤未及还言,湘英抢着答道:“我们姊妹多呆,哪配学你们家独传的梨花枪法?无非猴耍棍,舞来解闷罢了。”许超急忙答话道:“大妹不要太谦,这梨花枪法变化甚多,学起来很难,我学的还不过二位所会的一半。那天大妹还要我教,幸而有自知之明;不敢答应;不然,老师所学还没有徒弟一半,那才是笑话呢。不过我还有一桩事要向二位请教:这枪法海内会者甚少,如学不全,等于没用。二位是从哪位老师学来?可肯告诉给我,让我也知道知道?”湘英急答道:“这普天之下,难道只许你会梨花枪,就不许别人会么?真是笑话!你要问老师,凌姊姊就是我的老师,我也是她的老师,我们两个替换着学的。你瞧我们会,你不服气吧?”许超道:“大妹如此说法,真屈杀我了。前日听了大妹之言,我因自己学不全,还背着人问家兄几手绝招,满想转传大妹,一向没有机会。如今知道大妹本来就会,以前说要学的话是戏弄着我玩的,我喜欢还来不及,岂有不服之理?大妹太多心了。”

  湘英还要还言,云凤见湘英连顶许超几次,有些过意不去,便抢答道:“湘妹不说原因,无怪许兄不知。只因那日湘妹听令兄谈起梨花枪,知道许兄也会,因令兄初来面生,不好向他求教,转问许兄,许兄又推在令兄身上。后来许兄到鱼神洞防守,令兄经大众相求,一时高兴,便在这空场上将枪耍了出来。也是湘妹聪明,一看便会。我也从旁记下几招,天天来此练习。许兄既是此中能手,又是家传,令兄已走,我们正愁无处请教,如有错误之处,还望许兄改正才是。”许超道:“二位如此天资,真是令人万分佩服。不过我还没学全,漫说二位已尽得此中奥妙,即使稍有不到之处,我又如何能改正过来呢?”

  湘英平日本同许超感情很好,自从那日学枪赌了十多天气,虽然抱定宗旨不理许超,谁知许超连受白眼,依旧殷勤,未免叫湘英有些过意不去。想再理他,又因在云凤面前说了满话,怕云凤笑她。直至今日许超来请她到前面去,不住地用言挖苦,许超还是丝毫不动火,和颜悦色,任她讪谤,渐渐也有些气消心转。后来云凤看不下去,说了实情,又同许超客气了几句。湘英人虽性傲,学武艺却极虚心,生怕学不完全。本来就疑心许钺演时藏了几手,正苦于无从求教,满拟许超是学全了的,只不过不好意思问他。一听云凤向许超求教,许超又和前日一样推三阻四,不禁勾起旧恨,心头火起,冷笑道:“姊姊也是多事,你问他,他还肯说实话?人家是家传,肯传外姓么?我们那天也无非见猎心喜,学来解解闷罢了。要说真学的话,不学还好,学会了也无非被人家绑了起来做俘虏,还有什么别的好处?”

  许超见湘英出口就是别扭,自己尽自赔小心,反招出她挖苦自己过鱼神洞被擒之事。年轻人大半好胜,觉得当着云凤没了面子,不由把脸色一沉,答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胜负乃兵家常事。我平日又未说过什么自负的话,夜探鱼神洞中了妖法,被人擒住,并非我学艺不精之过。恐怕除了真正有名的剑仙高人,无论谁遇见妖法也躲不了吧?大妹既然以为我那日不教是藏奸,我再三赔话,都不理我,今日又屡次挖苦,我也无颜在此。且等破了吕村,同陈、罗二贼交手之后,告辞就是。”说罢,回身就走。

  许超自那年逃出,便流落在戴家场,为戴衡玉的父亲戴昆收留,传他武艺,同湘英青梅竹马,厮守了好几年。后来戴昆临终,把许超介绍给颠僧马宏门下。学艺五年回来,原想见了衡玉兄妹,回家省亲,不想又因吕村之事耽搁。当时湘英业已长大,郎英女美,故侣重逢,虽不似小孩时节随便,内心情感反倒更密。许超见她性傲,又是义妹,总让着她几分,二人从未红过脸。今日双方言语不合,决裂起来。许超走后,湘英不怪自己说话太过,反而越想越生气,连前面都不想去。还是云凤苦劝,才一同往前面走来。走到厅堂,见许超尚在门口徘徊,回头看见她二人走来,才走了进去。云凤知道许超拿不准湘英来不来,进去没有话说,所以在门口等候。见湘英气得粉面通红,一时不好再劝,只得一同走了进去。远远听见许超对白琦道:“大妹同凌姑娘在后园练得好枪法,现在后面就到。”云凤听了暗暗好笑。说时二人已到跟前,除凌操外,大家俱都起身让座。

  白琦招呼众人就座之后,便当场道:“再过不多几日,便到与陈、罗二贼相约日期。这次忽然中间又加上吕村中人与我们为难,事情很是棘手。现在为期已近,因为有吕村加入的原故,我们除了加紧防备外,还得在期前请一位到陈圩去下书与陈、罗二人,就说二月初三,我们到陈圩赴约;他们如果不要我们去,要自己来,也随他们的便。就此探看一些动静,好做交手准备。否则我们去打陈圩,吕村却从鱼神洞捷径来潜袭我们的后路,我们人单势孤,岂不难于应付?索性与他们叫开倒好。如果要我们去赴约时,除留下两位守庄外,大家都一同去,自是不消说的。假如他们两处联合而来,我们这个村庄虽然不少会武艺的人,但是这次交手不比往年流寇容易对付,来者很有几个能手。本村壮勇,只能从旁呐喊助威,加紧料理埋伏,不可轻易上前,以免误伤人命。最好是用打擂台的方式,在前面广场上盛设酒宴,搭起一座高台,等他们到来,便请他们先行入席,就在席前上台,一对一地交手,以多杀为勇。起初以为只要对付陈、罗二人,所以宁愿到陈圩去赴约。如今加入了吕村,还有两个会剑术的人,所以如能办到此层,最为妥当。不过当初原说我们前去拜庄赴约,改作请他们赴会打擂,他们必定以为我们倚着戴家场山谷险要,有些怕他。去的人必须胆大心细,还要能言善辩才行。并且我们明知陈、罗二人俱在吕村,而吕村呢,上次是我们去探他们的动静,后来并未前来寻衅,总算没有破脸。在他们未明白现身以前,惟有装作不知,径往陈圩下书,问出主人不在陈圩,然后托陈圩的人引到吕村投信,就便带一张柬帖拜庄。不知哪位愿意辛苦一次?”

  白琦说话的意思,原以为黄、赵二人久闯江湖,又都会剑术,此去最为合宜,二人当中无论是谁均可。因是远来嘉客,相交不久,不好意思径自奉请。谁知许超和湘英口角,错疑湘英当着外人笑他无能,忍了一肚子闷气;又在听话中间用眼看湘英时,湘英又不住朝他冷笑,更以为是看他不起。暗想:“怪不得自从我从鱼神洞回来就不理我哩,原来是看准我没有出息。那我倒要做两件惊人的事给你们看看。”想到这里,雄心陡起,白琦话未说完,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对众说道:“小弟无能,日前失机,蒙大哥同众位不加谴责,万分惭愧。情愿前去下书,用言激陈、罗二贼前来赴会打擂。不知大哥看小弟可能胜任么?”说时用眼瞧着湘英微笑。白琦见许超自告奋勇,知他本领聪明倒还去得,不过已经在吕村被擒逃出,又不会剑术,总觉不如黄、赵二人妥当。但是许超既已把话说出,如再另烦黄、赵二人,似乎适才之言有些掺假,不是对朋友的道理。黄、赵二人一听白琦适才那一番话,便知用意,本要接口,不想许超自告奋勇,就不好意思争揽,倒显出逞能,藐视许超似的,只好住口不言。心源这几日非常爱惜许超,知他此去危险,心中不住地盘算。这里白琦见无人答话,许超又在那里催要书信,只得将信写好,又再三叮嘱见机行事。许超接信在手,又望湘英笑了笑,向众人道声再见,取了随身兵刃,回身便走。

  许超走后,云凤见湘英闷闷不乐,便邀她到后园游散。湘英忽然冷笑道:“你看他多藐视人!随便下封书信,又不是出去冲锋打仗,有什么了不得?偏朝我冷笑。碍着大哥和远客在座,不然,我倒要问问他,为什么单对我笑?”云凤这时再也忍不住道:“湘妹你未免太多心了。许君和你既是从小在一处相聚了好几年,老伯爱如亲生,二哥又待他如同手足,纵有不周到和言语失检之处,也还要念在平日彼此交情不错。今天人家被你抢白了一顿,还是和颜悦色向你赔话。你却始终用语讪谤,末后索性揭了人家的短处。我们年轻人谁不好胜?举动沉不住气也是有的。想必疑心你看轻了他,所以才当众讨这种危险的差使。你没见白大哥那一番话,是绕着弯,想转请黄、赵二位前去?后来许君自告奋勇,白大哥不是迟疑了一会儿才答应的么?”湘英道:“那他去就去好了,笑人做什么呀?”云凤道:“人家对你笑,并无恶意,无非适才得罪了你,无法转弯,又觉着你看他不起,想在人前显耀,单身去蹈虎穴,亮一手给你看看。不然,人家也够聪明的,还不懂白大哥并不愿他前去么?你别以为下书信不当紧要,须知他曾被吕村的人用妖法擒获,后来逃转回来,这回明到那里,敌人方面言语之间稍为一讥讽,许君一个沉不住气,就许动起手来。好汉打不过人多,何况敌人方面又有好几个会妖法、剑术的,吃个眼前亏还是小事,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呢!临走的时候,白大哥再三叮嘱他,到了那里莫要任性使气,你没有听见么?”湘英起初听云凤相劝,因为心中有许超存心和她怄气的主见,虽不好意思当面抢白云凤,却好生不以为然。及至听到许超将有性命之忧,仔细一想情理,觉得云凤之言不是无理。不管许超是不是看自己不起,但是这回下书,明明白琦是想黄、赵二位中有一人前去。要不是自己挖苦得他太厉害,如何会去冒这种可以不冒的险?倘再出了差错,岂非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到这里,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可是表面上仍不露出,反向云凤强辩道:“两国交锋,不斩来使。我就不信有这许多危险。你不信,我就单身去探一回吕村你看。”云凤知她脾气,说得出就做得出,闻言大惊,生怕引她犯了小孩脾气,果然前去涉险,不敢再劝,只得用言岔开道:“要说险呢,本来不一定就有,我无非想借此劝劝你,消消气,和好如初罢了。”湘英知她用意,反倒好笑。两人各有心事,俱不提适才之事。

  吃罢晚饭之后,湘英说有些头痛,想早早安歇。她与云凤亲如手足,平时总是同榻夜话,不到深更不睡的。云凤摸了摸她头上,果然有些发热。因她适才有前去涉险之言,不大放心,又不便公然劝阻,反勾起了她必去之想,只得和衣陪她睡下。初更刚过,猛想起父亲同俞允中伤势虽痊,还要服那调补的药,每夜都是自己料理好了,端到他翁婿房中;并且听父亲说,这药一共要吃七七四十九天,一天也不能间断。好在药同瓦铛、无根水等都预备好在房中,不用费事,便起身下床来。摸了摸湘英,睡得很香,额际汗涔涔的,还有余热未退,鼾声微微,呼吸极为调匀,移过灯檠,往脸上一照,脸色红润,娇艳欲活。见她一只欺霜压雪的玉腕放在被外,轻轻替她顺在被内,给她将被掖好。见她没有怎么觉察,也不去惊醒她,轻轻放好灯檠。将药配就煎好,正待将药送到凌操房中,心想今晚还是不要离开的好,便打算叫湘英用的丫鬟送去。走到后房去一看,那丫鬟睡得和死人一般,再也推拉不醒,只得重又回房。忽听湘英在床上说梦话道:“这回身七步追魂夺命枪真妙呀!”接着又含含糊糊说了几句,听不清楚。云凤见她用功学艺,形于梦寐,颇觉好笑。看她睡得愈发沉稳,才放了心。当下轻脚轻手把床帐放下,将煎好的两罐药端在手中,悄悄走到扶梯跟前,轻轻揭起楼门盖板,三步当作一步,脚尖着地,就在黑暗中走了下去。一直到了平地石砖上,侧耳细听,楼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响动,才放开脚步往前面厢房走去。抬头见天上黑沉沉的,一点星月之光全没有。远看凌操房中烛光很亮,仿佛听见有棋子的声响,知他翁婿二人又在那里下棋。云凤本是此中国手,不觉技痒起来,正走之间,忽见一条黑影往路旁房上一蹿,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猫,正从后面东房上往南房房顶上去呢。那猫好似禁不住那冬天的寒风,到了屋顶,回头喵喵两声,抖了抖身上的毛,慢慢往房后跳下去了。

  第六十六回 观社戏 巨眼识真人 窥幽林 惊心闻噩耗

  云凤也没有在意,走到凌操窗下,棋子落枰的声音,在这静夜里越加显得清脆可听,便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凌操同俞允中翁婿二人,果然在那里下围棋,两家棋子围在一角,正杀得聚精会神,难解难分,连云凤进来也好似不曾看见。云凤便将药罐放下,喊了一声:“爹爹请用药。”凌操也没有朝云凤看,随口答道:“你叫你大哥先吃吧。”允中的棋势被围了一大片,连云凤进来都没有看见,只顾苦想出神,还以为凌操对他说棋呢,随口答道:“毕竟岳父名手不凡,就让我吃这一角,我还是得输二三十子呢。”云凤看他神气好笑,说道:“也没有见你这种屎棋,偏高兴和我爹爹下。几曾见棋一输就是二三十子?”允中闻言抬头,才看见云凤站在身旁,急忙起身让座。起身时一慌,袖子带过去,把棋乱了一大片。凌操推开棋盘,笑道:“贤婿认输,我们说一会儿话吧。”允中平时少年老成,同云凤患难共处了这些日,爱根种得越深。因是未过门的妻子,当着人前,彼此都有些拘泥。只有晚间送药来吃这一会儿,室内不常有外人,反倒随便一些。见云凤三不知走了进来,巴不得凌操提议停战,好同云凤说会儿话。便起身答道:“小婿再下,无非也是献丑。还是请大妹同岳父重摆一盘,小婿从旁学着些吧。”说罢,便将黑白棋子分出,在四角各下上一子,请云凤上场。云凤道:“你先不用忙,把药吃完了再说。”这时凌操已将药饮下。今晚的药,因为云凤煎得过了火候,允中端起呷了一口,似乎嫌苦。还要再喝时,云凤从袋中取出七八个大干枣儿递了过去。允中正要伸手去接,云凤已然放在桌子上面,将手缩了回去。允中用药碗遮了面孔,从旁偷偷看了云凤一眼。云凤抿嘴一笑,装作不理会似的将头偏开,朝着凌操道:“爹爹要没有事,女儿回房去了。”允中见她刚来就要走,急忙放下药碗,抢着答道:“天还不甚晚,大妹何必这早就安歇呢?陪岳父下上一盘,再去睡吧。”云凤微嗔道:“偏你那么有闲心爱下棋,我还有事呢。”凌操见这一双佳儿佳婿情感俱从面上流露,也不去管他二人拌嘴,在旁拈髯微笑,不发一言。后来看出允中的意思是十分不愿意云凤就走,便帮着留道:“你大哥既要下棋,我已下过一盘了,你陪他下一盘何妨?”允中见丈人也帮他留爱妻,越发得意,现于神色。云凤道:“你少得意,不要以为我爹爹叫我陪你下,我就得下。说真了,你这种屎棋漫说一盘,就是十盘,还不把你杀个落花流水么?”允中道:“我诚然下得不高,须知诗从胡说来,棋也不是从乱下来么?凡事如果以为自己不会,就老不学,以后还有会的日子么?”云凤见他猴急眼巴巴的,也不好意思再公然拒绝,便正色对他说道:“我不是真不和你下棋,是因为我日间言语不留神,闯了一个大祸,不能不留点神,省得闹出事来,对不起这里的主人。我急于要回去,就是这个原因。”

  凌操知道爱女聪明持重,轻易不说戏言,料事也极为透彻,闻言大惊,连忙问故。云凤便把日里许超和湘英拌嘴斗气,自己从旁解劝,湘英任性使气,老早就推说要睡,自己如何留心,从旁守着不离,等她睡熟才送药来,前后情形说了一遍。凌操闻言,忙说道:“既然如此,果然这不是可以大意的,惟愿她不是装睡骗你才好。你急速回去吧。”云凤见父亲也和自己一样疑心,越加心慌,也不还言,拔脚便走。出了房门,只两三纵已到湘英楼下,匆匆上楼一看,绣帐低垂,床前湘英绣鞋仍和刚才一样,端端正正放在地下。刚要好笑自己多疑,谁知走近床前一看,床上只剩一堆绣被,哪还有个人影。立刻头上金星直冒,急出了一身冷汗。忙往后房一看,那丫头睡得正香。湘英平日所用的一把宝剑连同七星连珠弩俱已不在墙上。再反摸被头,温香尚未散尽,尚疑她不曾去远。便开了楼窗,纵到高处一看,四外寒风飒飒,哪里看得见丝毫踪迹。当下低头略一寻思,也不去喊那丫头,径从楼顶纵下地来,去寻凌操商量去了。这且不言。

  话说许超持了书信,问明道路,带了几件轻便的兵刃暗器,出了山口,绕着山径小道,直往陈圩走去。到将近黄昏时分,见前面有一个大村寨,打听行人,果是地头蛇追魂太岁陈长泰的庄子。及至走到临近一看,这座村寨前临湘水,后倚崇山,寨前掘有丈多宽的护庄河,将湘水引进去把寨子四面围绕,越显得气象威武。许超正在四外观看,那守护庄桥的豪奴见天色不早,刚要把吊桥扯起,忽见许超走来,远远喝问道:“你是做什么的,跑到本寨探头探脑?再不说明,我们就要放箭了。”说罢,便有几个人拿着弓箭,远远瞄着许超,做出要放的神气。许超见这些豪奴狐假虎威,傲张作智,十分好笑。情知陈、罗二人不在寨中,此来无非打个招呼而已,乐得拿这些小人臊臊脾,见吊桥已经被那些人扯起,便高声喝道:“你们把吊桥放下,过来一个,我的来意自然会说与你们听的。”那些豪奴见许超神气傲慢,不禁大怒,齐喝道:“我们庄主有令,这几日闲杂人等不许进庄,我们也没有工夫伺候你。你要是好的,你就泅水过来说吧。”许超闻言,哈哈一笑,脚微点处,已经纵过河来。那些豪奴见许超身手如此矫捷,不禁有些胆怯。为首的一个便凑上前来问道:“你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问你又不肯明说。你要想在这里卖弄,须知我家庄主同罗九太爷不是好惹的。”许超笑道:“我正要寻陈长泰同罗九两人答话,你快领我去会他们吧。”那些豪奴听许超喊陈、罗二人的姓名,骂道:“这厮好大胆,竟敢喊我们庄主的名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便有一个豪奴拿起手中一条枣木短棍掩到许超身后,打算趁一个冷不防将他打倒。许超早已留神,装作看不见,等到那人将棍举起快要打到许超头顶,许超也不转身,也不躲闪,只微微将身往左一偏。接着倒退一步,右手肘往后轻轻倒撞过去,在他胸前撞个正着。那人“哎呀”一声,身子晃了一晃。许超那容得他缓气立足,时到那人胸前,顺势往上一翻,手背正打在那人面部。跟着反臂回身,右拳起处,那人腮帮子上又着了一下。一个站立不稳,往许超左手正要倒下。许超就势一扁腿,像踢毽子似的,将那人踢了两个溜滚。那些豪奴见许超还手打人,各持器械一齐上前。许超刚把先前那人踢倒,见众豪奴又从后面打来,更不怠慢,将身往下一蹲,一个蹚地连环腿,朝众人下半部扫将过去。众豪奴哪禁受得起这一下,被许超打倒了七八个。余人均不敢上前,面面相觑。

  正没办法,忽见庄门开处,远远跑来一少年。许超正待等那少年近前动手,那人远远高叫道:“壮士休要生气,待我责罚他们。”说罢,已到面前。众豪奴抢说道:“二庄主来了。这东西渡过河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将我们打伤了好几个。快将他捉住,等大庄主回来发落吧。”那少年冷笑道:“平白无故还会有人欺负你们的?”说罢也不再理他们,走到许超面前,深深施一礼道:“壮士因何至此与他们生气?请看在下薄面,休与他们计较吧。”许超见那人虽然年轻,面目英爽,彬彬有礼,不禁化怒为礼道:“我名许超,奉了戴家场白、戴二位兄长之命来此下书。不想他们从后暗下毒手,以致动起手来。我也有些莽撞之处,请阁下宽容吧。”那人闻言,微微叹了口气,答道:“家兄同那姓罗的日前从吕村回来,原说在庄中候白、戴二位驾到。不料昨日庄外来了一位红脸道长,口称要会那姓罗的,那姓罗的却不敢出去见他,由家兄将那道长敷衍走了。今日一早起来,家兄同姓罗的便变了主意,不在庄中等候,如今到吕村去了。壮士的书信如愿留下,我自会着人送去的。”许超道:“这倒不敢劳驾,令兄既不在庄中,我还是到吕村投信便了。”说罢,道了一声“得罪,告辞”,脚微顿处,纵身过河。那少年也将身一纵,跟踪纵将过去。许超见那少年身法不在自己以下,暗暗惊异,重又请问姓名。才知他便是陈长泰同父异母兄弟,名唤陈长谷,本领也颇了得。许超便请他留步,长谷执意要送,又送了有一里许路,才将吕村路途指明,同许超分手而去。

  许超见天色已晚,离吕村还须绕着山路走好几十里地。来的时节,白琦曾再三叮嘱,说是无论如何不可黑夜拜庄,以免误会;如果天晚赶不上道,尽可在附近地方住上一宵,明早再去。许超便打算先赶到离吕村不远的一个清水坝镇集上先住上一宵,明早再行前去拜庄。主意打定,脚下使劲一赶路,一口气走了有六七十里山路,绕过了一处山麓,前面便到了清水坝。这时业已是初更时分,远远听见锣鼓喧天。走到近前一看,一片广场上,正搭着草台,在那里演得好热闹的武戏。台前两支粗如人臂的大火炬,还有许多亮子油松,照耀如同白昼。台底下看戏的乡民,扶老携幼,拥挤得水泄不通。余外还有许多卖零食年糕的摊子,大家都争着来买。端的是丰年气象,热闹非凡。许超本来腹中有些饥饿,见有卖食物的摊子,便不打开干粮口袋,径自跑到一个卖烧鸡的摊子上,买了一只肥鸡、四个馒头,又买了一碗粉条汤,加了一勺辣子,就在摊旁胡乱吃了一餐。吃完之后,正打算去寻宿头,见台上戏正到好处,顺眼一望。猛回头看见东首站着一个高身量的道人,正同人打听一个人的姓名,耳朵边忽然听到有“罗九”二字,不由注了点意。假装着往台上看,身子却一步一步凑了过去。同道人问答的人,本是一个老年乡农,等到许超挨近身旁,业已将话答完走去。那道人也自走开。许超见那道人身高七尺以外,年约四十左右,生得虎背熊腰,一张红脸,映着火光,分外显出红中透亮,不由心中一动。许超不敢冒昧,见那乡农走往西北角人堆里,仰头正往台上看呢。便也挨上前去,在他身后立定。正要想法同那人说话,恰好那乡农看戏看出了神,不知怎地一用力,用手往后一摆,正打在许超胸前。等到觉出打了人回头看时,见打的是一个穿着整齐的少年相公,知道惹了祸,急忙赔礼不迭。许超因想借机同他说话,存心让他打的,乐得就此攀谈。那乡农见许超谈吐谦和,愈觉不安,有问必答。二人一路看戏,一路说话,越来越对劲。

  不多一会儿,台上散戏,台底下的人像潮水一般挤散开来。那乡农上了几岁年纪,又全仗许超扶持,没有让别人挤跌在地,非常感激。知道许超是路过此间,要往镇上去寻旅店,便邀许超在他家过宿。许超心中虽然愿意,口中不免客气几句。那乡农道:“此处僻在山坳,并无客店,官人总是要往人家投宿,我敬重客官年轻性情好,何必客气呢?”许超见其意甚诚,便也不坚却,随那乡农走了有一箭多地,便到他家。当下揖客入门,便有长工过来招呼。问起那乡农姓名,原来姓向,是个小康之家。许超坐定后,慢慢朝他打听吕村诸人动静。那老者道:“吕村自从吕宪明回家,郭云璞来到,昔日手底下的爪牙渐渐又都回来,架弄起吕宪明的三兄弟,名唤吕马的,无恶不作。前天晚上,我们这里酬神演戏,知道吕村这些人倚势凶横,一毛不拔,并没有摊他们公份。谁知开戏时节,吕三带了一伙打手前来问罪,硬说不摊公份是瞧他们不起,硬要拆台,给大家今年来个大不吉利。后来经多少人说和,按照演戏的钱,再出一倍给他,会首还给他赔了大礼,才算完事。你说可恶不可恶?听说下月初三,要和隔山戴家场打群架。山里头还修了几座天牢水牢,准备捉住戴家场的人关在里头。昨日听说又请了陈圩的太岁同罗九疙瘩来助拳。好好的太平年岁不过,无缘无故要欺负人,打死架,这是何苦呢!听说戴家场的庄主也很了得,人也正派,不知怎地会得罪这几个凶神,这乱子才不小呢!”

  许超又问,戏台旁边同他说话的那个红脸道人是不是本村中人,怎么生得那般高大身量。向老者闻言,连忙摇手道:“客官年纪轻,出言有些不检点。适才我看戏正看得有趣,无意中一回头,便见那道爷站在我的身后,见我回头,便笑着同我说话。我起初还不甚在意,后来见他生得异样,又是一张红脸。本村同吕村相隔只有三五里山路,我们这里又是上湘潭必由之路,两村的人我差不多全认得,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位道爷,他那一双眼睛尤其怕人,老是往下耷着眼皮,我不是身量矮么?我无意中往上一抬头,恰正对着他那眼缝,也不知他那眼中发的是什么光亮,眼光一对,射得我两眼都睁不开来,他那身量、红脸,连那双眼睛,根根见肉的长胡子,我越看他越像庙里头的龙王爷。偏偏今天又是给龙王爷演戏还愿,我上了几岁年纪,知道今天龙王爷既然现身出来听戏,今年年景一定比去年还好。但是说穿不得,要一说穿,不但没有福,说不定龙王爷一生气,就许像前些年吕村一样,得罪了龙神,一场大水,差点没把全村淹死,那还了得!所以我恭恭敬敬回了两句,也不给他说破,我就告辞躲到旁边,去让他老人家静心听戏。果然我走开了两步,再一回头,就看不见他了。凡人走得哪有这般快法?明明使隐身法,不叫凡人见他老人家的真身。不是龙王爷显灵,还有什么?幸而客官没说别的,不然你明天上路准出乱子。”许超猜他是个能人,因为不知他是吕村邀来的同党,所以才向老农打听,不想附会到龙王身上去。知道这些乡下人性情固执,不便同他辩难,便又问道:“据你老人家说来,明明是龙王显灵了。我仿佛听他同你打听一个姓罗的,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向老者闻言想了一想,答道:“那姓罗的就是罗九疙瘩。要是别人提他的小名,我决不敢答言;因是龙王爷问他,闯出祸来,自有龙王爷保我。不过我见他问时,对罗九神气还不错,好似非常关心。莫非罗九本来生有仙骨,后来迷了本性,龙王爷和他有缘,想去点化他改邪归正么?”许超闻言,心中愈发好笑。

  这时天已不早,二人谈了一会儿,早有长工将床铺好,端进灰笼,招呼许超安歇。许超睡在床上,再也猜不透那道人来历,想了一会儿,径自睡去。到了天明,向老者亲自来招呼茶水点心。许超洗漱之后,用了点心,才与向老者道谢作别。因为昨日说是到湘潭去,不好意思改口,只得先不进村,等到向老者转身,才抄山麓捷径翻到山腰,再由山半取径进吕村去。才入吕村不远,看见路上的人对他很注目。许超知道自己面生招人猜疑,也不去管他,径往前面走去。转进一个山沟,便远远望见吕村的旧寨。正待往前走去,忽见山坡树林内走出二人,各持兵刃,高声大喊道:“来人是哪里来的?”许超不俟那人再发话,便将白、戴二人同自己的名帖递了上去,一面说明来意。那二人听说是戴家场的三庄主前来拜庄,便着人飞跑往寨中送信。一会儿工夫,去人回报,请来客入庄。许超随了那二人走到寨前,早有一个獐头鼠目的人迎了出来,请他入内相见。许超随那人进寨,吕宪明早在阶前迎接,说道:“许庄主,我们一别将近一个月了。”说罢,揖客入座。许超知吕宪明是挖苦他在鱼神洞被擒之事,心中不免有气,只好装听不见。

  坐定以后,许超照白琦嘱咐的话说道:“我们彼此近邻,自从鱼神洞旧道湮塞,多年不曾来往。去年年底,听说庄主从华山回来,本要前来拜庄,白、戴两位长兄曾令在下去查看鱼神洞旧道,不想与贵庄守洞的人发生误会。在下回去后,白、戴两位兄长深怪在下办事不周,诸多冒犯,因为忙于度岁,不曾早来请罪。过年以后,敝村事忙,陈圩之约不久到期,着在下前去下书安驾,就便请问陈圩庄主,到了二月初三,是否容我们弟兄三人前去登门求教?到了陈圩,才知陈、罗二位业已驾临贵庄。白、戴二位兄长闻知,又着在下前来,一来向贵村负荆,二来请问陈、罗二位,能否到了二月初三,光降鄙村?如能移尊就教,愚弟兄是日略备水酒粗肴,请陈、罗二位与贵村诸位前去赴宴,就在酒席筵前负荆,以全多年乡邻和气。”说罢,便将书信取出,托吕宪明转交。吕宪明接过书信,说道:“陈、罗二位原打算二月初三,在陈圩候三位大驾光临,不想陈庄主的母亲染病在床,受不得惊吓,特来吕村商议。正想派人到贵村去说,请三位另约地方,或者登门请教。许兄来得正好,就烦许兄回去,说我等二月初三,准到贵村叨扰就是。”许超口头道了声谢,便起身告辞。吕宪明倒很讲面子,直送到大门外边,才行进去。

  许超满以为此来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没想到事情如此顺手。离了吕村旧寨,往回路便走,刚刚走过适才入口的山坡上,忽听有两个人在树林之中说话。许超人本精细,忙将身隐伏在崖旁僻静之处侧耳去听。只听一个人说道:“你说得也太邪了,一个年轻小姑娘,会有那么大本领?我不信。”另一人说道:“你哪里知道,世界上奇怪事多啦。你是才回来不多日子,不知细情。你以为我们庄主还是从前一般,尽仗教师、打手助威么?告诉你说,他自从那年受了那个游方和尚欺负,一赌气跑到华山,寻着一位会吐火的神仙,练会了许多法术。去年才辞别下山,打算重兴旧日基业,扬名天下。又加上新来的那位郭真人,更是本领了得。有人看见他嘴一张,便吐出一道火光,将人活活烧死。去年大年三十晚上,那个戴家场的奸细武功何等了得,不是伤了我们好多人,后来被我们庄主和罗九爷亲自动手,才将他捉住的么?昨晚擒住的那个女子,不过会跳高,会打暗器,武艺也还不错,庄主不该小看了她,才被她打了一弩箭。后来将她擒住,问她来历,她执意不说。庄主本来要将她活埋,以报一箭之仇。偏偏郭真人见她生得美貌,打算收她做一个老婆。这小姑娘倒也烈性,起初被擒,简直是杀剐听便,不发一言;及至听说要她归降成亲,更破口大骂起来。郭真人生了气,才把她下在螺蛳湾石牢之内。你以为她本事大,还不知在她以前来的那两个女子本事更大呢。”以下谈的便是上文金姥姥门下何玫、崔绮被擒之事。

  许超从这两个人口中听说又有一个女子被擒,不由激动义侠之心。暗想:“何、崔二位侠女原说回山去请她们师父金姥姥,并寻几个帮手,准在二月初三以前赶到戴家场。如今相隔已有多日,尚不见来到。莫非何、崔二侠女请不来金姥姥同别的帮手,不好意思来见众人,故此单身去寻吕、郭二人拼命?但是既知能力不敌,何以又来犯这种无谓的危险?”又觉不对。依了自己脾气,便打算跑进树林将那两人擒住,问个明白。因是来时白琦再三嘱咐谨慎小心,不要多事,自己也知吕、郭、罗三人厉害,又在白天,不敢轻举妄动。仔细盘算,估量自己能力同吕、郭、罗三人动手,虽然一个都不是对手,要是趁他不防,偷偷前去救人,或者不至于就遇危险。自己既以英雄侠士自命,明明见着一个义侠女子陷身虎穴,贞操性命全在危险万分,岂容坐视不救?主意拿定,雄心陡起。

  他所伏的地方,正是入吕村的口子。这时正是辰末巳初,湖南人吃早饭的时候。许超往四外一望,见没有人过来,正要站起身,忽觉林内好半天没有声响,悄悄探头一望,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那树林内适才说话的两个防守的人,俱已捆绑在地。急忙进林一看,这两个防守的人都被人点了哑穴,不能转动。许超拍醒转来一个,问他被何人捆倒。那人见许超救他,疑是本寨派来的接应,便对许超说道:“我二人正在谈天,忽从边崖上蹿上来一条黑影,正要打锣,人还没有看清,便被她点倒,才看出是一个穿青的小姑娘。她拿宝剑架在我的颈上,问了问螺蛳湾的路径,将我二人捆上走了。我这两只手麻得要死,你快替我解开,再去追奸细吧。”许超正要盘问螺蛳湾的路径同那被擒女子的详情,忽听崖下又有人说话的声音。那人便高叫道:“四哥快来,这里有奸细了。”许超疑他看出自己行径,闻言大惊,急忙将那人重新点了哑穴,将身伏在一旁。见那崖旁上来的两人,手中各拿着家伙,口中说道:“你两个又大惊小怪做什么?”走到近前,见他先来的伙伴被人捆倒,不由失惊道:“你两个怎么会失风了?”说罢,双双过去就解二人身上捆的带子。许超更不怠慢,一个寒鸦掠地势,蹿到二人跟前,把这后来两个接班的也点了哑穴。重又解开先前那人,用手中宝剑逼着问那女子被擒经过。

  许超听那人说的相貌身材颇似湘英,不由吓了一大跳。心想:“湘英武功虽然了得,但是鱼神洞既过不来,那人又说是在寨中擒住的,当然还是从别的路径来。要不打鱼神洞来,由戴家场到吕村,须要绕十几处险峻山峰,有一百多里的山路。自己走时已在下午,况且云凤和她形影不离,除了半夜偷走,白、戴同凌氏父女决不会让她一人来此涉险。半夜动身赶到此地,无论如何,她没有那么快的脚程。可惜那适才捆人的女子没有被他们看清面目,不知是否云凤,如果是云凤,当然被擒的是湘英无疑了。且不去管她是与不是,先去救出那女子再说。”当下解开那后来两个防守人的束身布带,像先前两个一样,如法炮制捆好,分放在四个岩角僻静之处。把心一横,便往螺蛳湾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