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宁市,炎热的夜。
航天军工设计所十七所的职工旧宿舍里, 薄西谚去楼下买了瓶醋上来。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在等着他拿醋回来吃饺子。
他是今天下午晚些时候从杭城过来, 杭城的公事基本已经处理完,他让白崇宁跟唐郁去住酒店,他回家来陪他母亲虞雯菲住几天, 没想到碰上虞雯菲的房子里有客人。
这人他也认识,是他的初中同学欧阳悦涵。
他们以前在充州上一个初中,一个班级,欧阳悦涵是薄西谚的同桌,上到初三下学期, 老师让他们当班长, 一个女班长,一个男班长。
很多时候, 在课间或者放学后把他们俩一起叫去办公室,让他们组织班级活动。
一开始薄西谚会去, 后来去了三四次之后,他就不去了,还主动跟班主任说他不当这个男班长了,他不适合。
欧阳悦涵还一度以为他是为了避着她,是不想在上课跟下课的时候都跟她呆在一起才这么做。
再这么下去的话, 两人每□□夕相处的时间就太多了。青春期少男少女心头洋溢的那些萌动彼此都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
薄西谚长得高, 发育得好,初三就有一米七多高,他每天坐幻影来上学, 面孔帅,成绩也好, 体育更好,在学校里收到女生递给他的很多情书,可是就是总是板着一张俊脸,天天都不高兴的样子。
他在学校里不喜欢交朋友,更不跟社会上的混混打交道,总是跟所有的老师跟同学都保持距离,在学校从来都单打独斗的出现。
欧阳悦涵不明白他这样生来就拥有一切的阔少爷为什么能总是这么冷颓,明明每天都锦衣玉食,被那么多人喜欢了。
这个世界很多人过得比他差了几十倍还不止。
像欧阳悦涵就是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来跟他上一个初中。
欧阳悦涵是中途临初三开学才转到充州辰颐中学,这是充州最好的私立中学,很多达官贵人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
可是欧阳悦涵家境不好,不仅不好,还是极差的那类,她家里在摆烧烤摊。
欧阳悦涵每天晚上写完作业,都要帮忙串第二天卖的烤串。
去年,她跟她妈妈,还有她舅舅从充州乡下搬来,在充州的闹市区小巷里租了一个二楼一底的楼房,楼上用来住家,底层就用来摆摊卖烤串。
欧阳悦涵的卧室在二楼。
每天到了深夜,那些食客坐在楼下喝酒划拳撸串的声音都会影响她睡觉,以至于第二天到了教室里她总打瞌睡。
她从不告诉班上的同学她家住哪里,是干什么的,特别是告诉她的同桌,充州名门薄家的公子哥薄西谚。
她总觉得,她这样的人,跟他那样的人坐同桌,是命运开的玩笑。
像那些言情小说里写的,富家少爷会垂怜灰姑娘。这样戏剧化的效果才符合他跟她的结识。
可是跟薄西谚好像不是言情小说写的那种拿着拯救灰姑娘剧本的套路男主。
坐在一起久了,他们发生的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班主任让他们一起当班长,偶尔因为到教师办公室里一起商量班级活动,有几次一起滞留在学校,觉察到时间太晚了,他让他家里的司机顺路开车先送她回家而已。
十六岁不到的欧阳悦涵撒了谎,告诉薄西谚她住在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电梯公寓里。
其实不是,是住在那栋公寓背后的旧巷弄。
里面的房子很老了,房东自己不屑于住,都是租给来大城市打工的外地人。他们没有钱,只能租这样的待拆迁房住。
有一天,天在下大雨,薄西谚绅士的送欧阳悦涵回家。
欧阳悦涵把一本习题集忘在他家的幻影车上了,薄西谚去找她,却发现她并不是住在那栋电梯公寓里。
他起了个心思,在附近逛了逛,终于明白为何她上课总打瞌睡了。
因为她家里在摆烧烤摊,这个营生需要人黑白颠倒的干活。
那个摊点就设置在她家的楼下,而她的卧室就在二楼。她晚上一直听着那些喝酒划拳的声音入睡,然而还是能做到考试没门都是年级第一。
那一天,薄西谚没有把欧阳悦涵遗失的那本习题集交给她,第二天他交给了学校失物认领处,让她自己去领。
那之后,她继续再说什么谎,薄西谚都不会拆穿她。
直到有一天。她戴着口罩来上学,右眼眼角有明显的淤青,像是被人用拳头揍了。
一直很少主动跟她攀谈的薄西谚低声问她怎么了。
欧阳悦涵没说话,上课的时候一直戴着口罩,放学后,她没有朝回家的方向走,她去了充州市人民医院。
天黑了,薄西谚发现味美碳烤小店没有营业,门口有很多打斗的痕迹。
深夜,欧阳悦涵从医院回家,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
他父亲欧阳琛从暗处一下蹦出来,抓住她,嘶吼着问:“卓玲那个贱人在哪里?她真是能耐了,居然偷偷瞒着老子带你跑到充州城里来,以为老子就找不到你们了对吗?现在还说她患上了抑郁症,要找妇联的人还有律师来告我,让我不要再对她采用家庭暴力,老子呸,抑郁症是什么病,得了会死人吗?不会,没有老子,你们娘俩早就饿死了!”
欧阳悦涵脸上的伤就是被欧阳琛打的。
三日前,他得到消息,消失了的欧阳悦涵母女,去年跟着欧阳悦涵的舅舅来到充州摆摊生活,已经安顿了下来,开了一个生意红火的烧烤摊。
欧阳悦涵还转学去了一家学费特别贵的私立中学上学。
而他依旧是一个吃喝嫖赌样样来的身无分文的流氓。
强大的心理落差让欧阳琛疯狂的奔来找他们搞破坏。
“听说你现在还上了充州的辰颐中学,跟一个有钱少爷做了同桌,怎么样,勾搭到手没有,让他给老子当女婿,给我钱用,快!”
“放开我,你是不是又喝醉了,你昨天带那么多流氓来把舅舅跟妈妈都打伤了,弄得满地都是血,以后谁还会来光顾我们的烧烤生意,我们好不容易才经营到一个晚上可以赚一千多块,你来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不去死!”欧阳悦涵泪眼迷离,怒不可遏。
她绝望的掏出了藏在书包里的刀,想要跟醉意熏然的男人一起同归于尽。
她猜到欧阳琛今天肯定还会来,她舅舅跟妈妈都被打伤了,她不能向任何人求救,她只能如此稚拙的自我保护。
拿刀对着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这一瞬,欧阳悦涵觉得活着好累。
明明才十六岁不到,却觉得能看见自己的一生,就是被这个禽兽不如的父亲无止尽的谩骂,骚扰跟欺侮。
她跟她母亲永远都无法离开他展开新的生活。
本来她在充州展开的新生活充满了希望,她甚至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他总是安静,淡漠的坐在她身边,什么都不对她做,不对她说,她就会觉得很幸福。
然而欧阳琛的出现让她母亲卓玲的抑郁症再度复发,今天她去医院的时候,医生甚至衷心建议她为母亲找一个专门治疗精神疾病的疗养院,让卓玲呆在里面好好静养。
医生判断今后卓玲已经无法再展开正常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欧阳琛害的,欧阳悦涵恨死他了,欧阳悦涵想他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他就是她们母女的地狱。
只要他离开了,她们就解脱了。
黑暗中,银光一闪。
欧阳悦涵的刀要刺出去之际,有人及时拉走了她手里的刀,沉声呼止她:“清醒点,这样不能解决问题。”
他决绝的站到她前面,用高大的身体拢住她,将她护在他身后。
那一瞬间,欧阳悦涵心里满溢的懦弱,孤单,渺小跟恐惧都得到了救赎。
“她母亲因为你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正在试图离开你,重新生活,如果你再这样骚扰她们,我会让你后悔。”薄西谚瞪着比他矮了足足一个头的男人说。
男人穿着肮脏的衣服,形容枯槁,双目猩红,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他喝醉了,他以为醉了就可以胡作非为。
“臭小子,你是谁,居然来管老子的事情,老子这就揍得你满地找牙。”
欧阳琛上前,想要跟少年一决高下。
没想到,少年单手就能揪住欧阳琛的脖子,强势的将欧阳琛抵到矮墙边,用几乎要掐死他的力道。
少年冷声说:“尊重家人,关心家人,照顾家人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你失职了,反而还要勒索他们,你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呃,放,放开我。”欧阳琛眼球放大,面孔涨得通红,差点被掐死了。
察觉到他真的要咽气了,薄西谚才放开他。
“小子,你给我等着。”欧阳琛干呕了好几下,选择了落荒而逃。
等他走了,欧阳悦涵情绪崩溃,蹲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哭得止不住。
薄西谚转身,来到她跟前,蹲下来,轻声告诉她:“掏钥匙,开门,回你自己的家。”
那天跟今天一样,也是个热量满满得让人呼吸不畅的盛夏。
薄西谚拉走了欧阳悦涵手里的刀,接过她手里的钥匙,带她回了那个其实根本不属于她,她母亲,还有她舅舅的家。
在那天之前,欧阳悦涵只当这里是个避难所,暂时性的。她巴不得一找到机会就逃开。
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孩子,因为她从小到大吃了太多的苦,她立志一定要混得出人头地,她不喜欢被别人瞧不起。
转学到辰颐初中,为了不让同学嘲笑她的来历跟家境,她掩藏了太多的秘密,特别是对她的同桌薄西谚。
可是薄西谚还是全部知道了。
欧阳悦涵以为他会瞧不起她这样低贱的出身,她父亲是个混混,在她母亲不情愿的情况下,让她母亲怀上了她,这样他们才组成一个家庭。
更糟的是,混混在婚后依旧不懂得改过自新,照顾这个家,反而更加变本加厉的惹事是非。
她们母女受不了才跟着卓玲的弟弟来了充州谋生,展开新生活。一直不告诉老家的人他们的行踪。
没想到欧阳琛还是找来了。
那一夜,面对着楼房里被喝醉发疯的欧阳琛砸坏的那一地狼藉,欧阳悦涵的眼睛像涨潮的海,不断的有咸湿的泪水涌出来。
她哭得肩膀抽筋也无法停止流泪。
她觉得她的人生再也不会好了,她永远摆脱不了她那个流氓父亲,因为她身上流着他身上的血。
她甚至还让她喜欢的人发现她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撒谎精。
明明住在这么破的楼房里,却谎称是住在高档电梯公寓里。
明明家里母亲跟舅舅在摆摊卖烧烤,却言之凿凿的告诉他,他母亲是一个民营公司的总经理。
薄西谚不会喜欢欧阳悦涵了。
欧阳悦涵有了这个确切的认知,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瞧得起一个出身低微且成天撒谎的人,
欧阳悦涵的心绝望得无以为继。
她蹲在地上,抱头哭泣。
耳边传来声响,一下又一下,从不间歇,让她觉得她是被人陪伴的,不像前一晚,她一个人呆在这里,面对死一样的沉静。
男生打开了楼上楼下房间里所有的灯,拿扫把跟簸箕,将一地的破碎跟残骸收纳到垃圾袋里,将弄乱的家具摆回原位,手脚麻利,动作迅速。
很快,那些混乱跟破碎都被薄西谚打包拿出去扔了。
房子回复了整洁,又像个家了。
最后,他陪她在那个楼房里过了一夜,什么都没对她做。
只对她说了一句,“别哭了,不是你的错,并且你有能力改变这一切。”
那个盛夏夜是欧阳悦涵度过的最充满绝望,也是最充满希望的一个晚上。
在她想放弃的时候,有人来护着她,鼓励她别哭了,站起来,勇敢去改变。
他陪着她,在那个充满油烟味的楼房里,静静的等待天明。
天明之后,当地警察来找欧阳悦涵,询问她家里被人带混混恶意破坏的恶性案件。
很快也有专业的医生帮她母亲转去专门的治疗抑郁症的疗养院,就连她那个被砍伤住院的舅舅也得到了专门的照料。
全是薄西谚安排的,欧阳悦涵的生活很快变好了,她很快又回到了学校。
当她想要好好感谢在那个夏夜像启明星一样,在漆黑的天空里为她出现的男生,他却转学了。
了解他的那帮有钱学生说,薄西谚去宁市上学了,他父亲跟母亲感情不好,他母亲在充州住着,抑郁症越来越厉害,他陪她母亲去江南静养了。
欧阳悦涵的心一下空了,本来她还以为那些都是他专门为她做的事。
结果才发现,原来他对她的理解跟帮助都只是一种单纯的同病相怜而已,而不是他喜欢她了。
他懂她,心疼她,帮助她,只因为,他母亲也是为了家庭不睦而罹患抑郁症。
欧阳悦涵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原来薄西谚其实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愫,即使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堪称是完全改变了她的人生。
如果当时的他没有对欧阳悦涵施以援手,就没有今天的欧阳悦涵。
后来的欧阳悦涵努力让自己变好,好到有勇气去追赶酷似一颗星辰般耀眼的薄西谚。
得知自己考上中央舞蹈学院那天,她第一个给他打电话。
当时他已经收到了进航校的录取通知,要就近在京南上学,欧阳悦涵的舞蹈学院在平京。
他客气又真诚的祝贺她取得的成绩,还问起她家里人的情况。
后来,欧阳悦涵时常主动给薄西谚打这种电话。薄西谚都会淡淡的回应跟聆听。
毕业后,欧阳悦涵甚至还去了京南当过一段时间的舞蹈学校老师,薄西谚却去平京当了空军飞行员。
直到他这次回到充州继承家业,他们一直没好好坐下来谈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彼此依然是错过。
这一刻,欧阳悦涵正在十七所宿舍楼的厨房里包饺子。
那年大学毕业,她去京南当舞蹈老师,周末时间就经常坐短途火车到宁市来探望虞雯菲,她母亲也患过抑郁症,她知道如何跟抑郁症病人相处。
虞雯菲的病情其实较轻,而且,她是个阔太太,本身也是个有文化的高知,她的心境很开阔,她没有受过她丈夫的家庭暴力,她只是被无爱的婚姻逼出了病来,不想此生就这么屈就于她那个有钱有势的丈夫。
“阿谚,怎么买醋买那么久?”听到薄西谚上楼来的开门声,虞雯菲问,她站在小客厅里,正在往花瓶里插一束欧阳悦涵今天给她带来的绿色洋桔梗,一脸笑意,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薄西谚道:“忘带手机了,身上也没现金,钱还没付给楼下小超市老板呢,我手机呢?”
“这儿呢。刚才我用了一下。”虞雯菲笑笑的回应。她知道他手机的开机密码。
他这个人懒,从初中开始,所有需要设密码的都会设他自己的生日。
“用了一下是什么意思?”薄西谚不解的问。
“帮你发了一条朋友圈。”虞雯菲回答。
“什么朋友圈?”
薄西谚捡起自己的手机一看,看到虞雯菲居然拍了一张欧阳悦涵包饺子的照片发他朋友圈。
已经发出很久了,很多人看到了,猛点赞。
跟他关系亲密的兄弟们都在调侃:谚哥是不是在高调的晒媳妇儿啊,咱们今天吃饺子,哎哟喂,好甜啊。
很多人都为这暧昧的照片点了赞。
见到其中还有温袅袅的赞,薄西谚感到好苦。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种苦。
明明温袅袅就在跟他闹离婚,说他是个爱情骗子,一路骗她感情。
他软硬兼施,好不容易才把她哄去深湾1号跟他同住,刚甜蜜没两天,她那个讨人厌的白富美闺蜜又把她撺掇去偏远地区拍综艺,变相远离他,其实用意还是在跟他闹离婚。
现在他朋友圈惊现这样的照片,薄西谚现在最不想吃的东西就是欧阳悦涵包的饺子了。
“妈,以后能不能不要随便碰我手机。”难得对虞雯菲发脾气的薄西谚冷不防的训了长辈一句。
她不知道薄西谚跟温袅袅结婚了,这趟回来,薄西谚就是专门来告诉她这件事的,只是见到欧阳悦涵也在,他还没找到机会说。
薄西谚疾步到阳台去,给温袅袅拨了个电话,温袅袅一直占线,他接连拨了好几次,都是。
他很着急那张照片会让温袅袅产生解不开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