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将满, 流华似练。
粼粼贝母珠光轻裹的另一束纤细曼妙的月光,此刻正立在一处僻静的小露台。
一时竟不知哪一只月更清冷、更孤单。
贝依没有立时回宴会厅,她想她需要时间调整一番, 否则唇角的弧度,必然不够无懈可击。
她当然知道那两人是故意将话说给她听,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当耳旁风地一笑而过,当好笑的段子讲给黎樗, 再收获一箩筐他的海誓山盟甜蜜情话。
可是……贝依自嘲似地扯了扯嘴角。
陷入爱情的人啊, 最碰不得听不得的一个词,就是权衡利弊。
她以为与他之间的爱已经深到可以互许终身的程度,可是忽然有人告诉她——
你不过是他权衡利弊的产物而已。
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要选择你?
是啊,为什么呢?
从最初的纵容和偏爱,到现在的动情与呵护, 贝依一直没有深究过,或者也许根本想不出答案,他对她的情, 究竟从何而起。
因为她年轻貌美?因为她聪明好用?比她更甚的大有人在。
总不可能是像她一样的一见钟情吧?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
聪明的黎生, 最好的选择……
港城的夏夜本是温暖宜人,身后酒店的冷气却不肯放过她,贝依只觉得裸露的大半脊背都寒意浸骨。
月光女神落荒而逃。
只余天边的那一轮,为人间那为情所困的人啊, 沉沉叹了口气。
不知是否她心乱所致的错觉, 贝依只觉得回来一路遇到的目光已然不复来时的友善与恭维。耳畔飘来的低语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若有似无投来的目光像极了审视、抑或怜悯。
她逃也似地回了座位。
身边人飘忽不稳的急促呼吸落在黎樗耳朵里,他立刻蹙了眉心, 握住她两只冰凉的手,凤眸微紧,无声询问。
“我冷,黎樗。”
贝依第一次叫他全名,不加任何敬语。如他平时称呼她一样。
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在与他平等地相爱,她不是他权衡利弊之后冷静挑选的合适货品,不是个痴心求爱任人指摘的可怜玩物。
黎樗眸色微动,而后西装外套裹住她肌肤,他向郭老道了句什么,揽她在怀提前离了场。
车上,他的手隔着外套在她肩臂上来回抚摸,像是在给她取暖。
“发生了什么事?”他还是这样敏锐。
贝依只闭了闭眼,拱着脑袋往他怀里钻。
他身上的气味依然如此好闻,似高山之巅风雪凛冽里凌然屹立的古松。
令人神往地迷醉其中,不去思考一些烦心乱意的问题。
譬如高山长青松真的会爱上路边小白花吗?
如果会,那么为什么呢?
可惜回到了家,她泡澡、更衣、卧倒,都再没有信息素一样的松木气息来抚慰她敏感的神经。
贝依顶着耳边的嗡嗡声在床上翻滚来覆过去,终于气哼哼地一头坐起。
她抱着枕头闯进黎樗卧室的时候,男人好似刚刚结束一通电话。
想要放下手机的手定在半空,他顿了半晌终于开口,“怎么不睡觉?”
“我要跟你睡。”贝依轻飘飘一句回答,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理直气壮地走向他的床。
黎樗滞着身形,目光随她移动,如果不是看她的确把抱着的枕头丢到了他床上,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确定她说的不是要跟他吃饭。
而是睡觉。
黎樗回过神来踱向床边,看女孩自觉地躺在他位置旁边,紧闭的眼羽睫轻颤,手上还攥着他的被角。
他想着刚刚电话里听到的信息,微不可察地轻叹,“贝依。”
他叫她了。这熟悉的郑重语调,怕是又要跟她讲大道理。
果然,他沉着声音,“我想我是该同你谈谈,但不是在床上。”
贝依闭着眼不理他,只悄悄嗅着他床上的气息。
和伦敦时候一样,实在适合入眠。
只是这人,让她心烦意乱的源头,向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既然这样,我去客房睡。”
贝依腾地坐起来,蓄了两包泉水的大眼睛控诉地望他,大有一副“你敢走,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黎樗又是深深叹气,坐上床来将人揽进怀里。
手下触感温软滑腻,他才注意到女孩穿的是条嫩粉色吊带真丝睡裙。
黎樗触电似地将视线移向远处,搂她的手转而扣住她厚实柔软的发丝。
“你不开心,却什么都不同我讲,我只能猜到与我有关,却猜不出为什么,”他的声音明明很近,却无奈得叹似悠远,“你要我怎么办?嗯?我要怎样让你开心……”
“我开不开心,你很在乎吗?”
贝依额头抵着他肩,幽幽一句脱口而出。
说完她就有点后悔了,因为她感觉到头顶的呼吸直接屏住,男人的肢体也瞬间紧绷僵硬。
他握着她后颈拉开了些距离,目光直直盯着她脸,贝依却有些不敢抬眼看他。
“你说什么?再讲一次?”
他的声音依然舒缓平静,贝依却精准地接收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她心跳乱窜得越来越快,低头捏着手指装鹌鹑却已来不及,她倏地被他捏起了下巴。
黎樗逼她抬头直视他的眼,贝依喉头发紧地干咽了咽。
她看清了这双眼里盛燃的恼火。
他气得不轻。
可是这次她偏偏就不想先低头,她迫切地想要证明他爱她,不是权衡利弊也不是刚好合适就拿来用,而是真正爱到可以包容她一切的爱她。
说错话了又怎样?为什么不可以先哄哄她?
贝依眼圈泛起热意。
“我查过了,你去洗手间的时候,林、关两位女士与你在同一空间。但我想不明,她们说些什么,能让你同我别扭到现在,还讲出这种话来刺我。”
黎樗胸膛起伏,咬字愈来愈重,“贝依,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信任我一些?”
“我如果不信任你,我现在就会在半山公寓,而不是在你的床上!”
贝依大声喊出了哭腔,喘息也急促起来。
泪失禁体质终究控制不住眼里的清泉汩汩流出,将她的视线都模糊掉,贝依抬手想拭。
委屈扁住的唇却被骤然封住,将她的呜咽尽数吞没,他强制地控着她后颈,凶得像是要褫夺她的每一寸呼吸。
贝依只觉得招架不住连睁眼都困难,挥手在他随身软料T恤包裹的硬挺勃发的大臂肌肉上乱拍一通。
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的唇,却一瞬不停地转向她的脸,将上面的泪都全数舔舐吮吻。
他粗重燃情的呼吸拍打在她耳畔,与她因刚刚窒息而起的剧烈喘息混合交错,像是在共同奏响一支夜半舞曲。
贝依抬起双手在他后颈交握扣住,手指自下插进他浓密的短发,虎口卡在他颈上,悄无声息将他用力向下按。
男人炙热的吻随即落上她舒展伸长的天鹅颈。
对,就是这样。
不要永远高高在上,为我低一低头不可以吗?
为什么她只能被动地承受他施加的怒火抑或热吻?为什么她总要因为害怕说错话惹他生气被他管教而心惊胆战?为什么他就不能多说几句爱她喜欢她之类的甜蜜情话,像一个寻常的恋人一样?为什么……
贝依却无法继续想下去,因为不知他的唇触到了她颈上的什么脆弱开关,竟似有电流酥麻地自上而下直通床面,弄得她直接嘤叫出声。
两人动作皆是顿住。
黎樗缓缓抬头,也如贝依的动作一般两手搭在她后颈,凑上前与她额头相触。
房间里似是点了有舒缓凝神之效的香薰,两人交缠的鼻息间,却只有彼此的味道。
贝依听到他哑着嗓子,声音像是猛兽进食前胸腔里发出的低呼。
“回去睡觉,乖一点。”
乖一点,又是乖一点。
在这种高度敏感的时候直戳她反骨,贝依偏不要乖一点。
她按住黎樗就倾身吻了过去,生怕他反抗触不到他的唇,动作猛得直接将人扑倒趴在了他身上。
男人像是始料未及地愣怔了一瞬,下一秒直接提着她的腰骤然调换了上下位置。
她踢腾的腿、乱抓的手被依次压制、控住,她伸长脖子了挣扎的小脑袋,也被吻着唇压回了枕头。
贝依这种时候还有空分神地想,她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一条砧板上的鱼,被展开捋平得明明白白,还要被拎着腰翻个面啪啪拍两下,再翻回来继续制裁。
……
不过这一晚上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
贝依第二天坐在办公室,撑着侧脸回想。
昨晚她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为她失控。
他吻她时牢牢抓着她腰的手掌,彷佛在极力克制着不去碰到别处;他最后将头埋在她颈侧枕上,根本无法平复的沉声粗喘;他紧紧抱住她时抵得她肚子好痛的、她才知道那不是枪的东西……
“抱一阵就好了。”结果到她快睡着了也没好。
她伴着浴室里若有似无的水流声入睡,压根不知道昨晚他是几点上的床。
贝依揉揉发热的耳根,也不知是因为那个男人,还是因为——
一夜过去,她已然成为了圈子里无数人惦记的对象。
港城某处山间洋房,一位衣着鲜亮奢华的妇人描着眼线涂了红唇,精致的妆容却无法阻止人一眼看出,她怕是已年逾五十。
这是黎老家主的情人之一,却从不许人称她四太太的,吴英莲。
“所以,那个女仔,还是他的intern?”她挑高了眉峰。
“是的,太太。”佣人俯首低眉,小心答话。
“电话告诉阿成,该跟踪就跟踪,顺便盯紧同那女仔一批的intern,说不定,有用。”